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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上放的茶水有些涼了,嬴成蟜抬眼瞥了靜立場中的郡守強。

強,科學家心道君上已有決策,紛紛凝神以示,準備傾聽這將影響韓地民生,政治的吩咐。

嬴成蟜舉臂指著堂上一個木質座椅,兩人的視線也隨著跟了過去。

“站著幹甚?不累乎?坐著等。”

強張了張嘴,微微低頭。

“……唯。”

徑去坐在了椅子上。

“君上。”

科學家忍不住開口。

“這等時刻,還能想到這等小事?”

嬴成蟜歪了歪頭。

“你要覺得這是小事,你站著等?”

科學家毫不猶豫,斂容起身,束手而立。

墨家有一點,和百家所有的學說都不同,墨家是完全理想化的學說,徹底違背了人心人性。

《莊子》有言: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

說的就是墨家的學說太過離經叛道,不可能被世人所接受。

諸子百家所有的學說都是不是為了統治階級而存在,就是為了貴族發聲。唯有墨家,站在了民間。

看遍民間疾苦的墨子推崇尚賢,在為官世襲制度的東周末年,提出了有能者居之。

也是因為民間疾苦腹肚難飽,推崇節用,每個人除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外不應該再享受其他事物。王,民吃的喝的應該一樣,除了分工不同生活沒有區別。

科學家是長安君府最有錢的門客,但身上所穿衣物一直是一套貼身短打,身上除了嬴成蟜贈送給其防身的手槍外,再無一件貴重物品。

其能整合三墨,成為墨家鉅子,嬴成蟜的幫助是一半原因。以身作則,堅定貫徹墨子理念則是另一半原因。

墨家,從不是一個嚴於律人,寬以待己的學說。而是對人嚴,對己更嚴的學說。在這樣的組織裡,想服眾,只有無私心的科學家能辦到。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我的思想偏向於墨家。畢竟能早兩千年在奴隸社會喊出平等二字,並付諸行動去實現,這真的是太酷了。尚賢思想也深得我心,高位上總是坐著一群酒囊飯袋,看著實在糟心。”

科學家面露喜色,他願意做一個純粹的手藝人,那是因為他自覺善於器,不善於言,他本心其實很想墨家學說發揚光大。

但這不是為了功名利祿,而是若墨家學說貫徹實行,那麼天下將兼相愛,交相利,人人都能好好活著,都能吃飽飯穿好衣。

嬴成蟜見科學家喜色,暗中嘆了口氣,衝著廳堂外高聲喊道:

“王公,偷聽人言可不是君子所為。”

“因為怕死,而將門生弟子送入虎狼之口的老夫,可當不得這君子二字。”

額生四肉痣,面有鬼宿之象的王禪從堂外走入,看了堂中站著的科學家一眼,笑讚道:

“科學家真天下之好也。”

科學家卻沒還以好臉色給王禪,而是冷麵,眼中有不掩飾的殺意道:

“汝乃天下為禍之源也。”

鬼谷子王禪在長安君府的外號,就是禍源。

王禪不以為意,找了個空椅子坐下,一根根掰著看上去像是二三十歲人的修長手指。

“雜家呂不韋,儒家荀卿,法家韓非,兵家李牧,墨家科學家。君上,你打算……”

嬴成蟜笑著道:

“王公怎麼把自己遺漏了?縱橫家昔年可是威風八面,動則諸侯懼,安則天下息。”

鬼谷子不以為意。

“老夫一生所學駁雜,難以歸屬哪一家。老夫雖是縱橫一道開山鼻祖,但縱橫一道卻不能言盡老夫學問。此不重要,重要的是,君上要選哪一家治國。普天之下能對各大學說知之甚深者,除老夫外,便唯有君上了。”

科學家依舊站在堂上不動不入座,鄙夷道:

“狂妄自大,吾從未見過如爾這般狂妄者……汝未聽聞君上言說贊同墨子乎?”

[若是君上真贊同墨子言論,就不會叫禪入內了。]

王禪對科學家拱著手,看上去比對嬴成蟜還要恭敬三分。

“科學家說的是,吾年邁,耳不中用矣。”

科學家冷哼一聲,望向嬴成蟜,落寞的眼神中帶著一絲希望。

嬴成蟜微微側目,避讓開科學家眼神。

“我們從咸陽來到韓地,皇兄沒有在韓地安置任何官員,這是要將韓地留給我治理。皇兄想看看,我親力親為,能將韓地治理成什麼模樣。若是有什麼意外,近在咫尺的關中大軍也能旬日內平定韓地動亂。

早在呂叔上報的韓地官員不被批准時,我便知道早晚有這麼一天。我一直沒有把這當回事,對於秦國未來如何發展,我在二十年前就準備了。改律法,辦學堂,開民智,起科舉,納賢人……”

這番話嬴成蟜若是在外面說,哪怕學問再高深也不能盡懂其言。

但在場的強是最早一批暗衛,鬼谷子,科學家則是府上最厲害的那批門客,三人對嬴成蟜說的話都能聽懂。

新鄭郡守一臉恭敬,心中沒有多想,不管君上說什麼,他都會照辦。

鬼谷子面上笑嘻嘻,藏於袖中的手指不斷開合,誰也不知其心中何所思。

科學家勉強笑了一下,道:

“敢問君上,可能予吾十萬金?”

他不想再聽下去了,再往下聽,也聽不到他想聽的話。

能成為墨家鉅子,靠和嬴成蟜的裙帶關係,以及壓倒性武力,還有卓越的動手能力是不能做到的,這些因素只能當好一個秦墨。

墨家是一個理想學說,其門人大多都是能為理想而死,只知奉獻,不求回報的理想主義者。所有墨者都要以“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為己任。

其是諸子百家中唯一一個有自己武裝力量,有領袖,有紀律的組織團體。在這樣的組織裡為領袖,科學家或許思辨能力較動手能力稍差。

但聽到現在若是還不知道嬴成蟜不會拿墨家學說治國,那墨者絕不會認其為鉅子。

“可。”

嬴成蟜點頭。

在科學家道謝,腳步已有後移趨勢時又道:

“若不急於一時,可先坐著聽我說完。”

科學家不作聲,頷首入座。

“正如王公所說,諸子百家多有人聚我身邊。我在各子不吝賜教下,對各門學說都略通皮毛。但正因如此,我才忽略了一個事。我們這批人,所思所想都太高尚了,我們沒有腳踏實地。包括科學家,你也是如此。”

要說別的事情,科學家或許也就聽之任之。但墨家根植於貧民,為民眾說話。嬴成蟜卻說他不腳踏實地,這涉及到理念問題。

剛坐好,往常深知變通二字的科學家這次不能變通了。

“我身無長物,君上所賜之金統用於研究,從沒有半點私藏。我墨家之追求是為民請命,我這半生從未脫離民間。吾常與工匠,農民為伍,造器械,下耕田。君上此言,吾絕不認同。”

嬴成蟜點頭肯定了科學家說的話,這些都是真的。在長安君府,科學家是最清貧的一個人。自己支出每月不足兩石糧,一年不足二十四石糧。

“這便是問題所在了,你知不知道民眾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科學家不假思索。

“平等。”

“我認為不是。”

嬴成蟜搖頭,搖的科學家眉頭皺起。

“你以為你不飲酒,吃穿住用皆和百姓一般,就是百姓所求了?”

科學家寸步不讓。

“不是乎?天下人人如此,王與民一般,平等大世,便是盛世。”

手指不再掐算的鬼谷子笑道:

“世人能言墨家是非,卻沒人能言墨家鉅子是非。初代鉅子墨子天下之好,世間莫有比之更好者。末代鉅子腹,其子殺人,秦惠文王念其年邁欲赦免其子。

“腹拒不聽從秦惠文王的勸說,殺掉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恪守了殺人者死,傷人者刑的墨者之法。普天之下能為墨家鉅子者,大善之人也,君上言論還是謹慎些好。”

天下對墨家褒貶不一,但對墨家鉅子少有貶者。

在道德這一塊,不推崇禮法,父母去世不必守孝的墨家。要比推崇禮法治國,父母去世要守孝三年的儒家更道德。墨家鉅子,是墨家德行之最。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是道家的話。但踐行這句話最盛者,我認為不是道家,而是墨家。”

嬴成蟜指著科學家。

“你追求的平等,是天下人人吃一樣的飯,穿一樣的衣。王,貴族,沒有山珍海味,美酒佳餚。和民一樣吃著可以裹腹,沒有滋味不好吃,只是維持生命的吃食。王,貴族也沒有綾羅綢緞,蜀錦蘇衫,穿著和民一樣的粗麻布衣,就像你身上這身用麻編織的貼身短打一樣。”

又指了指自己。

“而我所說的平等,是指機會,我會給他們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吃著僅能維持生命的食物,穿著不舒服的麻衣。這並不是民眾所想要的,而是墨家以為民眾所想要的。”

科學家臉上泛起怒火。

“君上今日所言太過荒謬。墨子行於民間,其追求皆是農民,工匠親口所述,而非主觀臆想也。諸子百家,唯我墨家得民之心,是我墨家親自問了民眾想要什麼!”

嬴成蟜雙手下壓,用實質動作去壓科學家虛生的怒火。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別急。”

科學家陰沉著臉,通常不發火的好好先生,有著靈活變通底線的墨家鉅子,今日動了真火。

[方才讓科學家下去多好,何必鬧僵。在墨家鉅子面前駁斥墨家學說無所謂,但在墨家鉅子面前說墨家不以民為本,這……]

已經提醒過嬴成蟜的鬼谷子心中暗暗搖頭,對嬴成蟜表現很不滿意。

“墨子生活在亂世,其所問的人是吃不飽飯,穿不好衣的流民。是隨時可能丟掉生命,連草根樹皮都能吃,在生死界線掙扎的苦命之人。連活著都是問題的人,需要當然也很簡單。

“但這不代表當這些人吃的上飯,穿得上衣之後,依然願意過這樣的日子。秦國一統天下後,中原戰亂乃止。活著在這個時代已經不是問題,這樣的人幾乎沒有了,墨家思想該變一變了。”

科學家沉聲道:

“君上目光只落在咸陽,落不到鄉村田野。在那無人得見的地方,依舊有諸多民戶一家三兒僅有一衣敝體,吃食只見水難見米。君上一日美食佳餚所需金錢,能夠讓這等民戶吃上一月粟米。所穿一件豪華衣物,足以讓其三兒一年穿上自己衣物。以君上縮食節衣,換天下萬民裹腹穿衣,此有何不妥?”

嬴成蟜揉了兩下臉頰。

“可是,憑什麼呢?”

科學家眼中立刻怒色大盛,其原本以為嬴成蟜體恤民生,所發明創造的事物對民眾幫之甚多才為其門客,沒想到嬴成蟜能說出這樣一番話。

[這不是要逼著科學家離去?就算心中真如此想也不能說啊。]

一直不出聲的強為自家主君焦急,急忙給嬴成蟜打眼色。

嬴成蟜就像沒看到科學家臉色一樣,沒看到強打的眼色一樣,自顧自的往下說。

“我出生在王室,但嬴氏一族可不是什麼都不用做的王族。沒有能力的王族子弟,得不到錦衣玉食美酒佳餚,嬴氏一族不養閒人。我所有的一切,不說都是我努力做事得來的,起碼大半是罷?”

科學家怒而反駁。

“沒有人為君上做事,憑君上一人,一切就能做得乎?”

嬴成蟜正色道:

“可是我沒有給為我做事者應得報酬乎?哦你是個例外,但你清貧是你自己要清貧,可不是我剝削你。”

科學家張張嘴,自知不善言辭的他一時不知如何反駁嬴成蟜。

“天下有多少人在有能力的前提下,想要一直過清貧的生活呢?沒有多少罷,這是人性。我在回來的路上一直在想馬列的問題,他的墮落也是人性。但他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有錯乎?沒有,錯的是方式方法。貪財好色可以,用正規手段有何不可呢?萬事萬物都有兩面性,利用好了,人性也能促使進步。沒有多少人性的那位,你說是罷?”

鬼谷子僵笑,沒有說話。

嬴成蟜轉而看向氣的說不出話的科學家,正色道:

“平民並不關心皇兄吃的是不是和自己吃的一樣,都是米。他們關心的是自己一頓飯能不能有四菜一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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