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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開啟,一個青衫男人自房屋中走出,出來時還是微微弓著腰,關上門後腰背便挺得稍微直了一些。

他走了三步,就將臉上諂媚的笑意走散,踩出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

若我不愚蠢,要不了多少時日就能成為君上心腹,成為君上心腹沒多少時日就活不下去了。

青衫男人想著之前做到甘羅一人之下,甘家全體之上。

最後無聲無息去齊楚之地做一方豪紳的門客,身體就情不自禁地打個冷顫。

如果不是一年前有個齊地商人來到咸陽,他正好與之有交集聊了幾句話。

怕是現在他也在努力賣命展現自己,希冀被甘家家主甘羅引為心腹罷。

“兄臺一定是記錯了,我就是自臨淄而來,從未聽說這三年內有錢姓豪紳。”

齊地商人坐在樓臺左擁右抱,笑哈哈地堅定說道。

青衫男人走後一盞茶時間,伸手不見五指,被黑墨渲染沒有一絲光亮的暗室內。

響起一個聲音沙啞的聲音,好似聲音主人被鷹鳩啄破了嗓子似的。

“汝所為好似市井爭鬥,這不是你的作風,君上的心亂了。”

“我如今前所未有的清醒。”

“你不該如此對待長安君。”

“那我如何對待?論陰謀詭計,沒人能比得上我這位兄長。”

“你可以奏請陛下,臣子再強難敵君。”

“沒用,你不懂他。對付他只能這麼做,感情是他唯一的弱點。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做下的所有蠢事都是因為感情。”

“君上似乎對長安君很是瞭解。”

“我跟在他屁股後面叫了十數年哥。”

十月初十,廷尉府。

李斯跨過廷尉府大門的門檻,抬眼掃視了一番廷尉府的府兵,官員,竟然有種陌生的感覺。

他好像很久沒回到這裡了,雖然他是廷尉,廷尉府最大官員。

自從升為左丞相後,李斯就一直在丞相府辦公。

相比於廷尉這個秦國最高司法長官,他還是喜歡丞相這個秦國最高文官——如果不算後面始皇帝新加的相邦嬴成蟜的話。

“廷尉大人,不,丞相大人。”廷尉正一直坐在堂間張望著大門方向,第一眼看到李斯就急急忙忙地跑出來。

廷尉正的話讓李斯臉上本來堅硬的線條柔和了一些,隨著前面領路的廷尉正進了堂中。

堂上,廷尉右監站在椅子前沒有坐下,在恭候李斯。

“左相。”

在始皇帝沒有指派新的廷尉左監時,三個人就是廷尉府最高領導班子。

感受到權勢帶來的尊重,李斯很是滿足,點點頭不客氣地道:“嗯,何事非要斯來不可。”

廷尉右監攤開桌案上擺放著的一卷卷竹簡。

李斯隨手抽取一卷定睛看去,心中那點為丞相後的自得消得煙消雲散。

這上面所寫,是與上卿甘羅有關的一條條罪證。

李斯凝眉。

廷尉正,廷尉右監斂眉垂首,不言不語。

廷尉府堂上只能聽到李斯翻閱竹簡的竹子輕打聲,放下一卷竹簡再拿起一卷竹簡的換卷聲,再難聽到其他聲音。

看完所有竹簡,李斯心中已有答案,一卷卷合上所有竹簡。

“誰送來的。”

廷尉正道:“今日開府後,在庭院內看到這些竹簡。從其散落跡象觀之,應是昨夜有人站在府門左牆拋物。”

廷尉右監補充道:“此事事發蹊蹺,還沒有通報給內史府。”

蜡祭過後,咸陽就恢復了宵禁。

有人能於夜間在廷尉府外面逗留,這事按照常理應該歸內史府管。

李斯沉吟片刻,抬頭看著廷尉正,廷尉右監道:“你二人作何想?”

按照正常章程,這些竹簡不是被送到內史府讓那邊找一下投放人,就是被盡數焚燬。

總之,這些竹簡對上卿甘羅正常而言不會產生任何影響。

這不是秦國官官相護,官場腐朽,朝堂敗壞的表現。

恰恰相反,這是秦國公正廉明,以法治國,以秦律治國,問跡不問心的表現。

秦律是允許百姓上訴舉報的,不僅允許,還大力支援,秦時管這種行為叫乞鞫。

只要發現乞鞫屬實,那就要依法行事,該怎麼判怎麼判。

但這裡面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必須是人來乞鞫,而不能只是扔個竹簡。沒有當事人的乞鞫,那就沒有任何效力。

這個底層原因是因為法家認為,隨便根據一個竹簡就去調查人,若是屬實那還好說。若是不屬實呢?這就是對被調查人的不公正對待。

所以秦律規定,乞鞫可以,但必須有人官府才會處理。

成功就依法辦事,不成功那就抓乞鞫之人,判其所誣告的刑罰,這就是誣告反坐。

只要報官,那原告和被告之間肯定有一個要倒黴。

法家沒有和稀泥,原告乞鞫查明為真是被告犯錯,被告受罰。

乞鞫查明為假那就是原告誣告被告,被告的權益受到侵害,那就得原告來抵罪。

熟悉秦律法令條文的廷尉正,廷尉右監毫不猶豫地拱手,恭聲道:“全憑左相做主。”

李斯點點頭,道:“本相知道了,這件事本相處理,沒你們事了。”

“唯。”

“唯。”

二人恭敬應聲,進入堂後。

廷尉正老神在在地泡了一杯茶湯,悠閒地喝了一口。

看著廷尉右監時不時瞟向堂前的眼睛,輕輕彈了一下杯沿,發出“叮”得一聲輕響。

“不甘心?”

廷尉右監收回眼神,苦笑了一下。

“是有一點。”

這次站隊若是功成,或許我也能成為世家。

嬴成蟜在蜡祭上的那一番話已經傳遍咸陽,廷尉正和廷尉右監自然知情。

二人自然也知道,嬴成蟜說要將甘羅下到廷尉大牢。

是以二人今日一見到那些竹簡,就知道這必然是嬴成蟜的手筆。

無論這些竹簡所言是真是假,尋常百姓都絕對無法找到甘羅這麼多黑料,就算找得到,也寫不出來。

選擇怎麼處理這些竹簡,將對二人未來產生重大影響。

交給李斯不過問,就意味著不打算參與這場皇弟,世家領袖的對決。

“斷人前路如殺人父母。”廷尉正端起茶湯喝了一口,舉著茶杯對著門口示意,“現在出去還來得及。”

還是年輕,這種事豈是我們這種地位能參與的。

長安君必敗不假,敗亡前能把你送入大牢也是不假,左監可還沒放出來。

廷尉右監盯著廷尉正手中的茶杯,看著杯中那渾濁的茶湯隨著廷尉正動作搖搖晃晃,難以定形。

其身子一直做好隨時衝出去的準備,但一直沒有起身。

廷尉右監看著那茶杯重新放在桌案上,看到那茶湯平復下來,還是沒有下定決心。

仰起頭誠懇道:“請廷尉正大人指點一二。”

廷尉正呵呵一笑,道:“當不得大人。”

端起涼了一些,可以直接入口的茶湯,一飲而盡。

擱放好空茶杯,輕嘆一聲。

“兩個人做四個人的政務,唉。”

起身去處理廷尉府日常公務去了。

“還未與吾言說。”廷尉右監急忙叫道。

廷尉正不回頭,不理會,在另一張桌案上哼著小曲開始翻閱竹簡,審查案件。

廷尉右監心中火苗竄起。

我叫你一聲大人請你指點,你倒和我端起了架子!

按照官職,年俸,他都不比廷尉正低,廷尉府除了廷尉是年俸兩千石的九卿。

廷尉正,廷尉右監,廷尉左監名義上都是低九卿一等的平級。

雖然實質上廷尉右監是三把手,但廷尉正這個二把手的權力並不比他大多少。

廷尉右監情緒本就不穩定,被這麼一激,霍然起身奔出。

堂後,廷尉正輕嘆口氣。

“以後要一個人處理四個人政務了。”

他其實已經給出提示了,但廷尉右監沒有領會。

“當不得大人”這五個字不只是說他當不起“大人”這個稱呼,也是告誡廷尉右監——你也當不得大人。

後面二人做四人事,更是隱晦點出與嬴成蟜關係密切的李斯當了左丞相,與嬴成蟜起衝突的廷尉左監下了大牢。

廷尉正不認為嬴成蟜會贏,但他認為輸了的嬴成蟜把他弄死輕而易舉。

有些人不是沒有得到提醒,而是沒有領會,或者說是不願領會。

拋硬幣決定一件事做與不做,大多數起決定作用的的不是硬幣落下時的正反。而是硬幣飛起時,希望是正還是反。

“左相。”

廷尉右監幾步路跑的氣喘吁吁,對著李斯拱手道。

“何事?”

李斯眉毛微揚,繼續手持毛筆在竹簡上書寫文字。

“吾可與左相同去。”

廷尉右監賠著笑臉道。

李斯是廷尉,且已然到此,此事不能撇開李斯。

我若要參與進來,最好與李斯一同去甘家顯心意。

若李斯不應,我便自去!

“不必。”

李斯道。

他果然想獨吞功勞,這些竹簡明明是我先發現的,我本來可以直接送到甘家!

廷尉右監臉上笑容有些勉強,道:“左相,這有些不妥罷……”

“有何不妥?”李斯寫完最後一個筆畫,隨手將手上竹簡丟在廷尉右監手上,道:“我正愁分身乏術,既然你願為之,那便去將這些人都拿回來罷。”

拿回來什麼人?

廷尉右監措手不及,捧著手中竹簡,看著其上那未乾的墨跡,臉上笑容完全僵住。

廷尉右監在李斯來之前看了所有拋進來的竹簡,他認出來了。

李斯所書人名,都是那些竹簡中與甘羅罪狀有關的證人!

僵硬地抬起頭,廷尉右監有些慌張地道:“左相,這,合適否?”

無人乞鞫不會被立案調查,這是秦律中的規定。只要沒有原告,那就沒有被告。

而李斯所為,就是在沒有原告的情況下調查被告。

“有何不合適,這些竹簡描述還不夠準確?”李斯深深地看了廷尉右監一眼,道:“或者,你與斯去拿甘羅?”

瘋了!李斯瘋了!

廷尉右監臉上開始往下淌汗,他微微挺直腰背,聲音強硬了些。

“左相,秦律規定,無人乞鞫不查。若是冤枉了甘上卿,何人擔責?”

誣告反坐。

大秦司法系統不是能用來開玩笑的,官府介入,必要見血。

“誰說無人乞鞫?”

李斯一步一步走到廷尉右監身前,其為丞相的權勢,將廷尉右監強提心氣做出的強硬瞬間壓的土崩瓦解。

廷尉右監不敢以正眼視李斯,微微低頭以避開壓力。

“昨夜廷尉府閉府,本相為圖便捷,將竹簡盡數自外牆拋入,本相乞鞫可也?”

廷尉右監深呼吸了幾口,不抬頭,低聲道:“左相可想清楚了……這些竹簡中所列罪狀若屬實,足夠夷三族。”

廷尉右監沒抬頭,看不到本來一臉刻板的李斯臉上露出的快意,且帶有一絲神經質的笑容。

“斯很清楚。”

斯以物換物,所付出的物件越珍惜,獲得的物件就越珍貴。

罪越大,長安君越不會在意相邦之位,由的將軍路越順遂。

廷尉右監不知該說什麼,他被李斯嚇住了。

他壓根就沒有考慮過李斯會站在嬴成蟜一邊的可能。

現在的狀況是個人就能看出來,嬴成蟜和所有世家甚至是始皇帝為敵,根本就沒有贏的可能性。

“右監是打算隨斯去拿甘羅乎?”李斯聲音加大。

廷尉右監默然片刻,低著頭拱手道:“左相所列人數過多,我怕難當重任,吾去甘家拿甘羅一人。”

他的額頭在出汗,他的雙腿在顫抖,他的心臟在怦怦劇烈跳動。

這些小細節,除了心臟看不到之外,額頭,腿部異狀在李斯眼中一覽無餘。

“你我同事一場。”

李斯聲音放緩下來,等著廷尉右監說話,廷尉右監支楞著耳朵雙唇緊閉。

“就讓你去甘家罷。”

“唯!”

廷尉右監立刻應聲,怕李斯反悔,急匆匆地跑出了廷尉府。

他跑的太急太快,連拿人時要帶的府兵都沒有帶,就消失在了廷尉府大門外。

“這是你自己找死。”

李斯漠然看著廷尉右監背影道。

拿起地上那捲他親手寫滿姓名的竹簡,李斯正要出門喚府兵去按名拿人。

忽然頓腳,轉過身向著堂後走去。

“丞相大人。”

廷尉正急忙站起,恭聲道。

“走,隨我拿人。”

李斯把手上那捲竹簡扔到廷尉正手中。

廷尉正展開一看,有樓臺女,有商人,還有貴族子弟。

不由有些疑惑地道:“這些人都犯事了?廷尉府沒有接到這麼多案子。此事我去做便是,無需丞相大人。”

“……你沒有把外面那些竹簡都看一遍?”李斯嘴角抽了一下。

廷尉正臉色一正,道:“自然沒有,丞相大人兼領廷尉。廷尉大人沒看,我怎敢看。”

“拿上它,跟我走,我送你一個廷尉。”李斯點點廷尉正懷中的竹簡,扭頭便走。

你這哪是送我廷尉,你是送我去死啊……

“丞相大人。”廷尉正急忙叫住,苦著臉道:“我已年老體衰,這廷尉重任怕是做不得。到時右監身強體壯,其能力越我甚多……”

從李斯提到剛才外面那些竹簡,廷尉正就意識到這些人名和甘羅有關。

內心深深震驚於李斯要站在嬴成蟜一邊的廷尉正,一點都不想參與這件事。

“長安君曾向我展示過一件玉器。”李斯打斷了廷尉正言語,不急不緩地道:“其出自和氏璧,隨不隨我走,你自定。”

廷尉正雙目一亮。

捧著那捲竹簡,三步並作兩步就衝到李斯身邊。

展開竹簡,用手指在一半人名上畫了個圈,道:“這些人給我,丞相大人去抓另外的人,你我兵分兩路可快些。”

秦國人人有照身貼,類似身份證的作用。

從趙國奪來的和氏璧,絕大多數被做成了傳國玉璽。

剩下一點,做成了屬於秦王的照身貼。

但是秦王不需出示照身貼,所以一般人無緣得見。

當日,上卿甘羅被抓到廷尉府,是李斯領府兵抓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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