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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者下巴留有一撮鬍鬚,面容瘦削,乃秦國上卿,名家姚賈。
數年前,楚、燕、趙、韓等國想聯合起來對付秦國,嬴政召眾臣商議,姚賈自願出使四國。
最終,姚賈幸不辱命。
以一副伶牙俐齒和金錢珍寶,便制止了四國合縱,為秦國消弭一場未形成的大難,得嬴政拜為上卿。
憑此,可見姚賈口舌之能。
且李斯曾與姚賈共同出使韓國,兩人一同接回韓非,其近距離領教過姚賈之力,怎能不大為忌憚。
“姚兄亦要言說?”李斯道。
若有可能,他真不願和姚賈對上。
一是二人私交還算可以。
二是畏懼姚賈。
哪怕有了嬴成蟜給他完善的郡縣制,李斯也不認為自己必勝。
諸子百家各有所長,而名家所長,便是辯論!
著名的白馬非馬論就是名家的提出來的。
“天下大制,廷尉議得,賈議不得?”
立場不同,涉及子孫萬世,姚賈毫無退意。
李斯深吸一口氣,道:“上卿請言。”
“賈有一問,此馳道何日可修成?”
李斯面色一變。
他萬沒想到姚賈其機敏如斯恐怖,瞬間便洞察了他這方案的唯一缺點。
他只能黑著臉,硬著頭皮道:“短則五年,長則十年。”
“賈就當廷尉有神人相助,五年能成路罷。敢問廷尉,這五年生亂,何解?”
姚賈語速不緊不慢,卻步步緊逼,根本沒有想要李斯回答的意思。
他如此作為,不是要與李斯爭一個馳道問題,而是要爭分封。
“方今諸侯初破,天下初定,復辟暗流,依舊湧動。大勢論之,趙魏韓之地一旦有事,尚可就近靖亂。然則,燕齊楚三地卻偏遠難治,若有不測之亂,咸陽鞭長莫及。”
“此際之險,與周滅商之初相類也。大秦欲安天下,當暫效法分封之治,分封皇帝諸子為封國諸侯,鎮守偏遠邊陲,以安定天下,此一時之謀也。”
姚賈以退為進,不說完全行分封制了,而是要暫行分封。
但地都分出去了,再想要回來,可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彩!”
群臣喝彩。
姚賈一出,大長了群臣心中底氣。論嘴皮子,諸子百家沒有幾家能與名家對噴。
李斯心重重一沉。
其實姚賈這番說辭難不倒他,他駁得回去。
但這次可以,那下次呢?
這可是名家姚賈!
多想無用,今日誰攔在斯面前,誰不讓斯當丞相,都不行!
他眼中厲色一閃,剛欲開口。
一個傲氣十足的聲音搶在他話頭之前。
“足下好威風!”
又一個身穿上卿服飾的秦臣走出,身高七尺,眼高於頂,面對姚賈。
看那樣子,竟似要和名家姚賈放對。
李斯福至心靈,扭首一看嬴成蟜。
看到嬴成蟜對他眨了眨眼,心中大定。
今日朝堂上有長安君在,斯高枕無憂。
……
數息前,姚賈剛出聲之際,嬴成蟜就扯著身邊一位秦臣的官服悄聲道:“還人情!”
那秦臣坐下比嬴成蟜矮半頭,聞言也悄聲道:“怎麼還?”
嬴成蟜緊盯著慢條斯理的姚賈。
“我那日和你說的郡縣制,都記住了吧?”
那秦臣一臉不樂意。
“李斯都記得住,我有什麼記不住的,瞧不起誰呢?”
“那就上,弄他!”
“弄誰?姚賈?”
“對,把他兌掉,你我兩不相欠。”
那秦臣沉默。
嬴成蟜以為其是拒絕,因為大秦如果實行分封制的話,按照功勞,他身邊這位秦臣必能得一塊封地。
“不想上就算,乃公不愛勉強人,我自來!”
“你辯得過姚賈?”
“應該辯不過,但想試試。”嬴成蟜眼睛亮晶晶的,道:“對於你們這些歷史人物,能在你們擅長領域和你們一爭雌雄,我就很興奮。”
“你才歷史人物!會說人言否?每次皆說些不明之語,惹人生氣。”那秦臣看看姚賈,一臉傲然地道:“好好看,好好學。學術之爭我不如你,辯論,我天下無敵。”
他慢慢起身,邊起邊用只有嬴成蟜才能聽到的話道:“吾還欠你一命,此行不為報你恩,乃為報君恩。吾為秦臣,既食秦祿,當報秦恩。願這天下,唯有大秦,唯有華夏。”
……
本來姚賈出場,已讓群臣大喜過望,歡喜得都要升至空中,自恃勝券在握。
但這位七尺傲然秦臣的出現,卻又讓群臣心情掉落谷底。
因為這個秦臣,叫頓弱。
頓弱,戰國末期縱橫家,桀驁不馴,其有兩件事名揚天下。
一則見嬴政不拜,且痛斥嬴政囚母不孝。
二則離間趙國君臣和諧,要趙王遷自斬敗大秦戰神王翦,要秦軍難進一步的趙武安君李牧。
頓弱和姚賈兩人人生軌跡高度相似。
和姚賈一樣,頓弱也是以一張嘴,和嬴政給予的金錢。遊說四國,以口舌和金錢,破四國合縱。
頓弱和姚賈之區別在於遊說的四國不同,他比姚賈少個楚,多個魏。
還在於遊說環境不同,姚賈出行是嬴政明目張膽大禮相送,各國皆知姚賈乃秦臣,是明。
而頓弱出行,嬴政未現身,也未承認頓弱是秦國之人,各國皆以頓弱為白身,是暗。
因此,雖然兩人功績都是遊說四國。
但相比於身上佩戴一塊“秦王看重”免死金牌的姚賈,頓弱的處境,要更為兇險。
“頓上卿?他怎麼和姚上卿對上了?”
“以頓弱之功,足以得封地,他怎麼……”
“又一個和李斯一般,發了狂疾的!”
“……”
群臣細語紛紛。
前些日與姚賈有過深入交流的王綰,隗狀,馮去疾等人則臉色一變。
怪不得吾等尋頓弱,頓弱不見,他竟是不想分封,如今只能看姚賈能否辯過……
“歷經戰國,天下大勢已成兩種治式:封建諸侯為一道,郡縣統治為一道。今上卿論治道,欲先行分封而後改,若非爾幼稚不通情理,便是爾心術不正其心不軌。”
“頓弱敢問上卿:天下統一而一朝先分封后郡縣,郡縣出時,諸侯可讓土還爵?今日這朝堂還未有諸侯便如此態勢,彼時手握重兵家有富財,反會拱手相讓?”
瘋了,都瘋了!
左相瘋了,李斯瘋了,頓弱也瘋了!
此等之事應心照不宣,怎能宣之於口?
在頓弱雄辯之際,群臣臉色越來越白,時不時地偷看兩眼始皇帝的表情。
始皇帝表情和先前李斯說要調修皇宮,帝陵的民夫去修馳道一樣,難看出喜怒,群臣更加慌張。
王綰,隗狀,馮去疾等分封制最高擁躉者也越來越心涼。
他們有種感覺,今日,應是郡縣制贏了。
姚賈臉上再不復從容,這位名家名士內心翻騰不休。
不是頓弱言辭何等犀利讓他難以招架,而是頓弱比他敢說。
頓弱就和李斯一樣,指著他們的鼻子說他們以後想造反,不按規則行事。
“介時天下諸侯林立政出多門,天下紛紜不定,圖亂乎?圖治乎?再則,天下治道若以地理遠***亂難易而決斷。易治者嚴,難治者寬,豈非縱容遠政不法生亂?如此治道,秦律公平何在!天地正道何在!”
頓弱辯完了,姚賈神色陰晴不定,他並不覺得他比頓弱弱。
但辯論這種事,一個有顧慮,一個什麼都敢說,在水平差距大的時候還能用技術彌補,比如他和李斯。
但在水平相差無幾的情況,比如他和頓弱,這怎麼贏?
這就好比是打王者榮耀,姚賈王者段位,他拿0銘文能打過鑽石段位、150銘文的李斯。
但對上至少和他同是王者,且150銘文的頓弱,他就是穩輸。
姚賈其實已有退意,但就這麼下去,顯得他姚賈太過無能。
早知道頓弱站在郡縣制一邊,便不應王綰,隗狀,馮去疾之請了。
落得個老來名聲不保,何苦來哉。
“周武王開國之初,領土不過二百萬裡。及至我大秦取得天下,領土已有七百萬裡。擴土三倍有餘,此皆為分封之功也。”
姚賈自治必輸,但為保名聲,卻不能如此之快落敗,只得繼續輸出。
“荒謬!周武王開國之初,其有領土二百萬裡。我大秦滅周時,周國唯有雒邑一城也,此才是分封之功也!”
頓弱不假思索,直言懟了回去。
他這一輩子辯論,就沒輸過任何人。
兩位大秦公認最能雄辯之人的辯論,開始了。
群臣屏住呼吸,他們皆知,這場辯論,將決定分封制與郡縣制所屬。
就連王綰,隗狀,馮去疾等人都是如此,心神系之。
但方才還興致勃勃的嬴成蟜,聽了姚賈對頓弱的第一段發言,便興致缺缺了。
姚賈先前對李斯發言,攻擊性十足。
但剛才對頓弱發言,卻只是言說分封制好處。
僅憑這一點,嬴成蟜便知道姚賈怯戰。
怯戰者,必敗!
嬴成蟜對一場已經知道結果的辯論不感興趣。
聽著兩人如火如荼的爭論,嬴成蟜看了看那些屏住呼吸的法生。
事情走到這一步,李斯還沒讓這些法生參與論述。
那就證明皇兄沒有選以法生為法家千年發展大計,群策群體提出郡縣這個選項。
而是選的一國兩制,郡國並行加推恩令。
如今這些人被頓弱說的越絕望,稍候推出郡國並行推出,和推恩令時,他們就越感激。
不錯不錯,完美達到我的預期。
現在只等頓弱,姚賈辯論結束,群臣奏請皇兄決策,皇兄施恩了。
就是有一點沒搞懂,這體制問題這麼解決,我在不在場不都一樣嗎?
皇兄想揹著我做什麼?
……
“賈無言了。”
姚賈長嘆一聲,在這場和頓弱的論辯中,親口承認失敗。
這一聲長嘆,就像是多米諾骨牌第一張倒下的牌,引發了連鎖反應。
所有朝臣內心盡是一聲長嘆,仇恨地看著李斯和頓弱。
就是這兩人,斷送了他們子孫萬世福廕!
頓弱傲然一笑,面對王座之上的始皇帝。
始皇帝看著頓弱,眼中泛有異彩,輕聲道:“頓弱,上次你教朕如何破合縱,朕許了你上卿之位。今日你教朕如何治國,但有所求,盡情說來。”
李斯是為要丞相之位,那你頓弱所求,又是什麼?
群臣側目,所有人都在看著頓弱,他們也想知道。頓弱用他們子孫萬世福廕,所換來的獎勵到底是什麼。
始皇帝對有功之臣從不吝嗇獎賞,這是所有秦臣盡知的道理。
“陛下問臣要什麼?”
即便是面對始皇帝,頓弱依舊是不改那狂傲本色。
在這咸陽殿上,頓弱對著始皇帝,不拱手,不施禮。
他揹負雙手,仰臉直視始皇帝,高聲道:“弱唯有一想,想要這天下再無縱橫術!陛下可滿足弱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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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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