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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

扶蘇似想到了什麼。

他突然開口道:“我記得先生此前有提過,若是事務府官吏有舉薦人選,朝廷當儘可能採納,這是為何?就因這些人曾在事務府任職,便要網開一面?”

嵇恆神色怪異的看了扶蘇一眼。

也不由搖搖頭。

人情世故。

扶蘇卻是全然不懂。

但嵇恆也清楚,扶蘇身份高貴,自來都是別人對他人情世故的,又哪裡需扶蘇去考慮這些?然作為一個執掌權勢的人,人情世故可以不精通,卻不能不懂。

嵇恆緩緩道:“法制講究的是公平公正。”

“但天下真能做到一切按律執行嗎?”

“當初秦太子犯事,若是真按律執行,秦惠文王就當直接被處死了,何以最終懲罰的是其老師,那便說明了,法制歸根結底還是人治,而人治就註定會有各種偏倚偏好。”

“只不過法制更注重對底層公正。”

聞言。

扶蘇若有所思。

嵇恆繼續道:“你在頒發求賢令之前,便給蕭何等人做出了提拔,但僅憑始皇在關東的動作,就能讓他們如實升遷嗎?這是不可能的。”

“他們若是真想升遷,像蕭何這樣的幹吏,在過去幾年上計考核後,就已經能升遷了,之所以選擇不就,便是不願升遷,而今只是跟你有了一定交集,你施施然一份令書,就能讓他們回心轉意?”

嵇恆冷笑著搖搖頭。

他緩緩道:“蕭何等人在收到伱的令書後,之所以願意升遷,其實並不是那份升遷令書,而是後續頒佈的這個求賢令。”

“你提拔他們舉薦的人,相回應的他們前去上任。”

“這是一筆交易。”

“因而所謂的提拔,其實並不是提拔。”

“而是拉攏、交好。”

“蕭何等人藉此達成了自己的想法,而你也能借他們上任進一步宣揚求賢令,吸引更多人注意,更多人出仕,以招徠更多關東底層士人之心。”

“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

“既得利益才是根本。”

“若是無利可圖,甚至是弊大於利,即便你是大秦儲君,又有誰會真的在意?”

“而他們之所以同意,原因其實也很簡單。”

“一來,的確跟始皇在關東的雷霆舉措有關,極大震懾了六國復辟勢力,打壓了六國貴族的囂張氣焰,更讓甚囂塵上的流言完全戛然而止,這無疑讓很多人心生浮動,二來便在於你先是給他們下發了升遷令書,緊接著就發出了求賢令,這無疑是對他們在示好。”

“尤其你在此前還特意給他們書信一份。”

“更是讓他們心生異動。”

“只是提拔他們幾人,他們未必會同意,但若是提拔一群人,他們就會同意了。”

“因為一個人形單影隻,去到陌生的環境,稍有不慎,便可能步步錯,而你遠在咸陽,又能給他們多少支撐?真正能給他們支撐的,他們願意相信的,願意將後背交給的,永遠是身邊親近的人。”

“所以他們最終能同意。”

“另外。”

“你對塵世的看法太淺顯了。”

“世上一直有個說法,叫做‘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事務府的官吏,你都有所接觸,對他們的才能當是有所瞭解,他們都算得上是有能之人,而能為他們信任,並願意為此舉薦的人,又豈會真就那麼差勁?”

“尤其他們生活在底層,最為市儈現實的地方。”

“僅僅付出一些斗食小吏的官職,便讓原本搖擺不定的能吏,徹底的倒向朝廷這邊,這筆賬無論怎麼算都是賺的。”

扶蘇若有所思。

他苦笑一聲,拱手道:“扶蘇受教了。”

嵇恆淡淡的搖搖頭。

他凝聲道:“你過去一直生活在皇宮,雖有跟外界接觸,但畢竟身份擺在這,又有多少人敢不討好你?所以你認識到的社會,始終跟現實是有一定偏差的。”

“天下從不是隻有打打殺殺。”

“更多的是人情世故!”

“只是對於帝王家而言,人情世故,本是沒有必要的,但有時迫於形勢,又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妥協跟退讓,所以人情世故你可以不精通,但一定要懂。”

“手中無劍跟有劍不用是兩碼事。”

扶蘇在心中咀嚼著,嵇恆說的這句話。

也是豁然開朗。

嵇恆緩緩站起身,負手而立,望著高掛天邊的皎潔明月,淡然道:“對於大秦而言,從立國之時,選擇大破大立,這就註定了前路會很艱難,想要真正完成改革,需要做很多的事,也需要付出很多的心力,就上升渠道而言。”

“大秦當踐行的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扶蘇在嘴裡唸叨了一句,眼睛瞬間一亮,之前他還有些迷迷糊糊,一知半解,但聽到這句話,瞬間豁然開朗。

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這才是大秦今後要走的道路。

扶蘇神色激動。

他在嘴裡不斷咀嚼著,越咀嚼越感覺正確。

良久。

扶蘇也是慨然道:“先生果真是真知灼見,寥寥數語,便直接為扶蘇掃清了前路,萬幸扶蘇有先生指導,不然不知多久才能明白此中道理。”

“扶蘇感恩。”

扶蘇朝嵇恆恭敬行了一禮。

他現在對嵇恆越發佩服了。

從這句話,扶蘇就明白,嵇恆從始至終目的都很明確,也一直都有所針對性,而且走的還異常堅定,他這一兩年的所作所為,都是為實現這句‘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而這也跟軍功爵的初衷相契合。

或許最終能夠出仕的人,並不會有軍功爵那麼多,但至少大秦會給與底層上升渠道,給與他們向上的空間,而非是像現在一樣,朝廷的功臣集團,地方的豪強士人,徹底把持了官吏渠道,讓底層人終其一生都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

而且還要不斷忍受各種增賦加租。

這讓底層民眾如何沒有怨念?

隨即。

扶蘇臉上的激動之色就淡去了。

因為若真這麼做的話,面臨的阻力也將無比的大。

扶蘇重新坐回席上。

他低垂著頭,在腦海沉思著。

最終。

他毅然的抬起頭,眼中露出一抹冷冽。

朝廷的功臣集團,本就居功自傲,而且一直暗中破壞法度,他早就心生不滿,何況在嵇恆之前的建議中,也早早明確了,這些功臣集團,最終大部分都要清理出朝堂的,至於地方的豪強士人,扶蘇更加不放在心上了。

大秦給過士人機會。

立國初便設立的博士學宮。

但這些名士、賢士,可曾有過半點在乎?

而且大秦非是棄士而不用,而是選擇取士於眾,或許底層讀過書識的字的人沒那麼多,他們的才能也沒有士人那麼全面,但底層的官吏真需要那麼有才能?

顯然不是。

大秦真用的了那麼多名士?

自然也不是。

既然如此,那捨棄所謂的名士,又有何影響?

何況誰又知道,這些底層識字的官吏中,就不能成為能吏幹吏?

大秦靠的就是以量取勝。

一念間。

扶蘇心態徹底平和下來。

他到現在也是徹底明白,大秦其實一直都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只是始終都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立足點也僅僅在於求變,而今經過嵇恆的提醒,大秦的一切舉動都變得明朗化,有目的性了,若是為外界知曉,也定然會生出恍然大悟之感。

另一邊。

嵇恆望著夜色。

似察覺到了什麼,略帶驚疑的道:“快到七月了。”

扶蘇頷首,感慨道:“是啊,馬上就到七月了,距離陛下巡行也快半年了,不過算算時間,陛下也當開始返回了。”

嵇恆沒有接話。

只是目光深邃的望著天空。

他若是沒記錯,歷史上七月流火,大帝隕落。

始皇就死在了七月。

眼下大秦局勢發生了不小的變動,始皇的身體也得到了一定的好轉,並不一定依舊會在七月暴斃,而且就算始皇出事,對天下的時局影響也不會太大。

因為始皇早就做好了佈置。

蒙恬眼下就在咸陽。

若是始皇真的出事,有蒙恬坐鎮,關中亂不起來,等扶蘇上位,或許前兩年會有一些動盪,但只要扶蘇大赦天下,基本還是能維持下去。

不過平心而論。

嵇恆並不希望始皇出事。

始皇在,天下定。

大秦的天下會少很多動盪,也會讓人不由心安,就算是改革,受到的阻力也會小很多,若是始皇沒了,一切都會變得艱難很多,就算扶蘇能坐穩皇位,但想要力推改革,卻是要付出更大代價,做出更多妥協,妥協之後,日後想收回成命,又要折騰一番。

最終苦的還是芸芸眾生。

嵇恆負手而立,心中想到了一首詩,忍不住輕嘆道:“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

“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

“大秦的這場皇圖霸業,終不知最後會如何收場。”

“只望不是大夢一場。”

嵇恆搖搖頭。

看著百感交集的嵇恆,扶蘇也是感慨連連,跟著感嘆道:“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但身在當世,我等又哪有什麼選擇?在遇到先生之前,扶蘇還躊躇滿志,想著以王道治天下,但在遇到先生之後,經先生之點醒,這才逐步意識到天下之艱難。”

“扶蘇其實跟不上父皇的腳步。”

“也跟不上先生的想法。”

扶蘇苦笑一聲。

隨著對時局瞭解的越深刻,他就越發感覺自己無力,也越發感覺自己難以支撐,若非有嵇恆暗中提醒,他恐根本就應付不了。

嵇恆回過頭,看了扶蘇一眼,搖頭道:“你其實太小看自己了。”

“只是.”

“你有一個太雄才大略的父親了。”

“最終才顯得你平庸。”

“你其實再正常不過了,天下哪有那麼多天生帝王?哪有那麼多生來的權謀大家?大多數人其實都是才能比不上野心,你若是換做其他時候,足以當一個稱職的守成之君,甚至是一代明君,但你偏偏為始皇的子嗣,在這一個大亂到大治的轉折階段,這就註定要比尋常要擔負更多。”

“在其位,謀其政。”

“只是那個位子要承擔的太多了。”

“而有始皇這般千古帝王在前,你其實註定一輩子會活在其影響下。”

“時刻受到其影響。”

“甚至於。”

“你不能有太多主見,也不能有太多想法,唯一能做的便是替他填補空漏,或者說你即位後,終其一生,都是在替始皇處理後續。”

扶蘇輕笑一聲。

臉上洋溢著憨厚跟尊敬。

他笑著道:“多謝先生開導,但身為人子,扶蘇很感激父皇,若沒有父皇,哪來現在的天下一統?哪來天下之安寧?扶蘇又豈能竊據到如此高位?”

“我本就一平庸之徒,又豈敢胡思亂想?”

“扶蘇終其一生,能為父皇排憂解難,已是十分知足了。”

“扶蘇眼下唯一心願,便是父皇身體康健。”

嵇恆深深的看了扶蘇一眼,最終也是什麼都沒有再說。

扶蘇笑了笑。

他而今早就認清了現實。

也不再想著去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了。

唯一的念想,便是能接過始皇手中大旗,將大秦江山安穩住。

給後世帝王一個太平天下。

至於其他。

他已經徹底放棄了。

嵇恆跟扶蘇並肩而立,兩人都沒有言語。

就這麼靜默站著。

當一陣清風拂來時,院中已無人影,嵇恆早已回到了室內,扶蘇的身影也早就消失不見,唯有沙沙的風聲還在院中飄蕩著。

轔轔的馬車上。

扶蘇身軀筆挺的坐著。

而在扶蘇馬車飛馳過後,一道中年身影,緩緩現身一旁,他望了望馬車遠去的身影,又望了望這輛馬車駛出的方向,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此人並未在原地逗留。

只是循著馬車駛出的方向向前走了一截,在發現暗中有侍從時,便悄然停下了腳步,而後張望了幾眼四周,好似驚覺走錯了路,這才連忙轉身離開了。

一切都只是路過。

也並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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