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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恆等人並未在大堂多待。

在商賈盡皆離開後,直接去到了後堂。

扶蘇重新坐回了主座。

嵇恆最末。

不過場中眾人無人敢輕視嵇恆。

張蒼喝了口熱湯,只覺清淡寡味,滿眼嫌棄的放到案上,他看向嵇恆,好奇道:“鍾先生,我心中倒有一些疑問,想請鍾先生為我解惑?”

嵇恆平靜道:“但說無妨。”

張蒼正襟危坐,疑惑道:“我算勉強知曉事情經過,只是很好奇,先生為何敢做這麼膽大的舉措?一旦出錯,危及的可是整個朝廷,先生難道就不擔心事與願違嗎?”

扶蘇、蒙毅也看了過來。

嵇恆淡淡舉起湯碗,小口抿了一口,淡淡道:“事在人為。”

“事是靠人做出來的,若因擔心失敗而不敢去作為,那豈非不更顯得怯弱無能?”

“再則。”

“三十六計,攻心為上。”

“商賈也好,官吏也罷,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有私心。”

“像張御史你,喜好甜食。”

“商賈官吏同樣有喜好,他們貪財,但又惜身,因而稍做針對,一旦危及性命,就會惶惶不安,心慌則亂,再稍作引導,自然就能順利引向自己想要的結果。”

“不過並非人人都會上當。”

“人跟人是不一樣的,因而有人是能保持冷靜的,但這種人註定是少數,在跟隨大眾時,往往會為大眾所裹挾,最終聲音很難發出來,加之在獄衙這般森嚴之地,還面對朝廷高官,他們就算有所察覺,也並不敢真的說出口。”

“最終只能眼睜睜入套。”

“非是不知。”

“而是無可奈何。”

“攻心攻的不是單獨一人,而是受影響的群體。”

“只要有人受了影響,那代表結果的權衡,就已經發生了偏移。”

“順勢者得天下。”

“然天下終為逆勢者所迫。”

“但天下能成逆勢者的人又有多少?”

“大多都是慣於隨波逐流的庸碌之徒罷了,讓這些人去獨自思考利弊,去權衡其中的隱憂利弊,屬實是有些強人所難的。”

“攻心算計的就是千人千面。”

“心懷各異。”

聞言。

張蒼微微額首。

他隱隱明白嵇恆的做法了。

嵇恆的出發點,始終針對的是商賈。

是這個群體。

並非是單獨的個體。

加之有意切斷聯絡,最終恐慌佔據了多數,等到獄衙又一番施壓,最終完全控制了場面,進而達成了嵇恆想要的‘立法’。

然律法由官府定。

為何還要這麼多此一舉?

張蒼問道:“立法乃朝廷決定,為何要告訴商賈?”

嵇恆看了張蒼幾眼,笑著道:“你這大腦袋,也當局者迷了。”

“律法的確是由朝廷來定。”

“也不需要理由。”

“但相關的商律、工律問世,定會在地方引起軒然大波,也定會引得工匠、商賈不滿。”

“他們有情緒是對的,但朝廷需提供一個宣洩點。”

“如果朝廷大包大攬,將一切經由全都一手攬過,無疑會吸引到全部工匠、商賈的怨恨,這對大秦朝廷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秦想安穩天下,勢必要得天下人助力。”

“豈能將掌有工藝,掌有錢財運送渠道的工匠、商賈全都趕到對立面?”

“這豈非是在成全六國餘孽?”

張蒼苦笑一聲,拱了拱手,道:“是張蒼短淺了。”

扶蘇笑著道:“鍾先生向來考慮全面,所思所想目光高遠,我對此也很是欽佩。”

蒙毅額首附和。

杜赫扶了扶須,沉思了一下,眼中露出一抹狡黠之色,笑著道:“恐怕不止這個吧。”

“這次沉船多半是商賈有意為之,因而鍾先生你假以.”

“以長公子寬厚愛民為由,提出對商賈進行嚴格細緻的管理,除了給樹立新法找個藉口,讓鹽商鐵商承受天下積怨,同樣是想讓這些商賈不得不徹底倒向朝廷,沒有朝廷庇護,關中的這些鹽商鐵商,在天下會舉步維艱。”

嵇恆看了杜赫一眼,坦率的點了點頭。

杜赫能看出來,他並不意外。

大秦的三公九卿,除了蒙恬馮劫幾人,算是得了家族便利,郎官任職結束,就直接一步登天,其他官員大多是一步一個腳印爬上來的,這些人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閱歷很深,看事情眼光毒辣。

有這個意識毫不出奇。

只是這些人深諳為官之道,並不會輕易的表露出來。

嵇恆笑著道:“杜少府所言極是。”

“眼下關中的鹽商鐵商已沒有回頭路了。”

“要麼死。”

“要麼徹底倒向官府。”

“就算官府給他們留活路,其他商賈都容不下他們。”

“商法的意義並不在律令本身。”

“而是將商賈從過去的一個遊曳群體,正式列入到官府的管理範疇之中。”

“事無細巨,官府都可以藉機敲打。”

“商賈過去靠著各種背地手段,大肆貸錢、大肆收購田地,靠著製造各種動盪,低收高賣,藉此大發橫財,而且因為自身低賤的身份,不為世人重視,可謂是悶聲發了數百年的橫財。”

“但有了相關律法之後,一切就不一樣了。”

“過去是法無禁止即可為。”

“現在是法無授權即禁止。”

“一來一回商賈斂財的餘地就太小了。”

“鹽商只能販鹽。”

“參與貸錢、買賣田地、買賣人口等,都將視為違法。”

“這是在商賈頭上懸了一柄劍。”

“一柄斬首的劍!”

“律令一出對商賈的影響太大了。”

“關中的鹽商鐵商,也註定為天下商賈憎惡。”

“對商賈而言,奪人錢財如同害人父母,官府律令的出臺,又因鹽鐵商賈引起,他們的下場可想而知?”

聞言。

扶蘇若有所思。

杜赫點了點頭,讚許道:“鍾先生考慮周全。”

“方才將那些商賈放回去,便是讓他們冷靜一下,讓他們意識自己現在的處境,為了保命,他們只能倒向朝廷,而想讓朝廷庇護,無疑是要提供一些朝廷看得上的東西的。”

“而這東西便是鹽鐵!”

杜赫收回目光。

他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這鐘先生完全是將商賈吃透了。

吃的死死的。

分明是他將商賈逼上了死路,而今搖身一變,卻成了商賈的大救星?

商賈心中分明恨得要死,明面上卻只能強擠笑臉道謝,這份將人玩弄於鼓掌間的算計,實在令人感到心悸。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也不過如此吧。

扶蘇面色微異,經過這番話,他也明白過來。

只是這種感觸似曾相識。

他記得上次嵇恆就說過一個例子,派人將乞丐的腿打斷,然後再下場給乞丐一個碗,乞丐對此還要感激涕零,而這兩次下來,嵇恆是將商賈的兩條腿都打斷了,只是這次是給了一副柺杖。

兩次實質是一樣的。

扶蘇深深的看了嵇恆一眼。

他起初認為這種做法並不適用,但見嵇恆接連使用了兩次,而且效果都出奇的好後,對此徹底上了心,暗暗將一些細節記下,就連扶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這種做法這麼上心。

嵇恆笑著點點頭。

這的確就是他的意圖。

商賈沒有意外是不會將鹽鐵交出來的。

沒有條件。

所以要創造條件。

得罪秦廷,只是一錘子買賣。

但得罪了全天下商賈,那可是世世代代的忌恨。

他相信商賈數得清。

事到如今。

其他人都明白過來。

也都清楚了嵇恆的全盤計劃。

從一開始,嵇恆就沒想過商賈會主動交出鹽鐵,也沒有想過透過審案讓商賈交出。

就算日後真審出來了。

時間也太晚了。

朝廷等得及,地方等不及。

只能去另闢蹊徑。

所以嵇恆從始至終目光一直都在商賈身上,只是最開始有意的隱藏起來,前面的針對洩露、針對懷縣附近的官吏,都只是有意製造混淆視聽的煙霧,為的其實就是讓商賈心生不安,繼而讓商賈開始慌神。

他的目的最終達到了。

商賈擔心官吏會洩露,加上官府開始抓人,這讓商賈越發坐不住,也越法驚惶不安,最終一步步掉入到設計好的陷阱。

眼下商賈甚至對此還渾然不覺。

張蒼深吸口氣。

他回想著一切步驟。

最終無奈的搖搖頭,他自認自己面對這種情況,恐也好不到哪去。

攻心,攻心。

除非心無弱點,不然註定中套。

甚至就算自己意識到了,但在其他人深陷惶恐下,事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越是清醒越會感覺痛苦,因為無能為力、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掉入深淵,那種無力無助感,實在壓抑的令人窒息。

張蒼抬起頭,看著眼前面具男子,心中滿是警惕跟戒備。

這是一個權謀大家。

其視野之開闊,目光之高遠,讓人毛骨悚然。

跟這樣的人身處一世。

也不知是悲哀,還是該算作倖事。

萬幸。

他們現在是同一陣營。

並非對立。

不然面對這樣的對手,實在讓人膽寒。

嵇恆目光平靜的掃過場中,自是感覺得到場中氛圍的變化。

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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