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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扶蘇沉思的模樣,嵇恆心神卻很平靜。

以他的才智,完全可以將扶蘇,培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他跟著扶蘇等人瞭解了不少秦國開國史。

越是深入瞭解,越覺得相比培養一個合適的君主,解放一定的思想無疑更為重要。

一切社會制度都是根植於生產力之上的。

什麼生產力的土壤,就會孕育出什麼樣的制度之花。

秦國曆史上面對了數次歷史的拷問。

從最開始的半遊牧半農耕時的官爵一體,王室近親位高權重,再慢慢移權到草根庶民身居高位,其實都是根植於生產力的變化,而這一切的改變,都源於秦人奪回被西戎佔據的周岐之地,掌握了先進的冶鐵技術。

除此之外。

還有井田制的廢除及爰田制的確立。

大秦歷來強盛的根基,都來源於生產力的提高。

脫離了生產力的改革,都只會變成鏡中花、水中月,終究也都會淪為笑柄。

人是一個獨立的個體。

當有自己的想法。

他自身記憶混雜,甚至想法很是朝前,但脫離了時代,這些想法未必是好事,只會成為負擔,強行施行,只會適得其反,甚至會釀成更大的禍事,因而啟發扶蘇獨立思考的能力,相較於讓扶蘇成為‘傀儡’,無疑更好。

因為扶蘇是當代的人。

他能權衡一些事能做不能做。

而自己要做的能做的,只是引導,以及等到秦國安定後,用於引領社會進步,除此之外,也不當讓自己深陷太多,不然一旦入了局,就很容易會重蹈過去的覆轍,一步步的迷失自己。

再則。

他只是一個‘智者’。

真正的決策者是始皇及後續的皇帝。

若最終不能得到認可,那便也可以說明,有些事是行不通的。

只能另擇其法。

唯一正確的做法,是讓當代人理解自己的想法,繼而讓他們去嘗試做一些大的躍進,自己再從中加以調和,如此才能保持天下始終朝著正確的方向行進。

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

唯有發揮團隊的力量,讓其他人參與其他,才能實現這個雄心。

想到這。

嵇恆心神越發安寧。

他看向扶蘇,緩緩道:“地方的隱患很多,僅從田制上來講,大秦六百年就有了三次大的變革,從最初的井田制,到風靡天下的爰田制,再到商鞅變法後的公有制,而在始皇頒發‘使黔首自實田’後,關東土地兼併之風,也蔓延到了關中。”

“除了土地,還有手工業技術的革新,關中老秦人的人口流失等等。”

“這些都是你需上心的。”

“不過對於這些隱憂,有所瞭解即可,眼下大秦顧不到那麼多,但這些東西不能視而不見,必須要留心,等到日後朝廷有餘力時,再集中起來解決。”

“你們兄弟在走大秦開國路時,也當跟地方實際相結合,繼而思考變局下的出路。”

“窮則思變。”

“這同樣也是你們的煉心之旅。”

扶蘇微微頷首。

心中將嵇恆所說暗暗記下。

他並沒有如往常一樣發問,只是默默在心頭思索著,而後拱手道:“扶蘇記下了。”

“嵇先生此次的教誨,實在令扶蘇感觸良多。”

“扶蘇感恩。”

嵇恆並沒有理會扶蘇的答謝,平靜道:“伱用不著謝我,若非我出去了一趟,恐也難以察覺,自己早已動了塵心,但這種深度參與的情況,我並不該參與其中。”

“我乃燕國貴族。”

“知曉更多的是燕地的情況。”

“對秦地之事指手畫腳,這是會出大問題的。”

“我沒有資格對秦地做太多深入瞭解,也沒有辦法掌握太多資訊,因而讓我自己去摸索秦地,最終只會沿襲著過往的經驗,不會真的結合秦地的實情,因而我的建議只能做參考,而不能作為決斷。”

“你乃大秦公子。”

“生來就在關中的土地上。”

“因而對大秦現有的國情瞭解更為深刻,因而由你們透過洞悉大秦現有國情,再佐以我的判斷謀事,如此才能不至於出現大的紕漏,不然恐會致使水土不服。”

嵇恆對此看的很透徹。

後世一位偉人曾說過,不能照搬照抄其他模式,過於側重其他人的經驗,只會導致自身水土不服,唯有走適合本國國情的道路,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嵇恆的確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但他不能參與。

因為他的腦海中,除了秦,還殘餘其他九世的經驗,以及自己原本的記憶,這麼多朝代的經驗累加,讓他很難做到以大秦國情為本,尤其大秦還是第一個大一統王朝,後續的經驗很容易出現誤導,一旦出現大規模誤導,只會釀成更大的禍端。

這非他想見到的。

他做不到堅持當代的大秦國情。

但扶蘇能。

扶蘇就是當代人。

他的一舉一動都符合大秦國情。

扶蘇微微側目。

他卻是有些不解,嵇恆很早就在咸陽生活,對燕地知之甚少才對。

不過嵇恆顯然不願再出去,他自也不會再勉強。

而且嵇恆說的很對。

若嵇恆繼續跟著,他們難免還是會下意識聽嵇恆的想法,這樣跟之前又有何區別呢?

扶蘇拱手道:“扶蘇受教。”

嵇恆揮了揮手,示意扶蘇可離去了。

臨末。

他看著扶蘇空空而來,蹙眉道:“下次再來的時候,記得把這次的酒補上,這段時間因始皇一句話,讓我有些心性失衡,但規矩就是規矩,不能作廢。”

聞言。

扶蘇面露一抹尷尬。

他在聽到齊地張耳叛亂時,一時有些心亂,因而也是壞了規矩。

他拱手道:“下次一定。”

“扶蘇告退。”

說完。

扶蘇緩緩離開了。

走出嵇恆的庭院,扶蘇卻感覺渾身輕鬆,彷彿壓在身上的一塊石頭,悄然間被卸下了,讓他心神十分舒暢。

他知道是什麼原因。

正如嵇恆所說,自己受到嵇恆影響不小,又向來缺乏自己的主見,還總是被各種指點,無形間,對嵇恆也生出了幾分敬畏。

兩人眼下已近乎為師生狀態。

經過嵇恆的點醒,他已稍微擺正了心態,加上臨走時,嵇恆讓自己帶酒,無形間讓自己的壓力又少了幾分。

因為兩人是交易。

交易之下,又哪有那麼多情緒?

不過,他對嵇恆還是很感激的,若是嵇恆不主動點醒,他恐還會繼續渾渾噩噩,始終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問題。

所謂的識事之明、洞察之力,歸根結底,還是出於有自己的判斷。

一味的依賴他人,只會落得盲從。

而他之前就是這般,稍微一遇事,便會急切的尋人求問,像個無頭蒼蠅一般,聽到別人鞭辟入裡的講解,也會瞬間明白過來,認為自己洞悉了真相。

實則只是鳩佔鵲巢罷了。

根本就沒那能力。

因而才在朝中鬧了不少笑話。

沒有獨立思考能力,要麼偏信一方,一意孤行我行我素,要麼猶豫不決優柔寡斷,始終都沒有正確的認知。

正確的認知能力,當是對一些話很憤怒,但平靜下來,卻覺得不無道理。

甚至主動去做出改變。

除此之外。

嵇恆的豁達開明,也讓扶蘇很是敬佩。

若換做其他人,誰會去把道理掰碎了,語重心長的告訴自己?

只怕都巴不得自己缺少主見。

好為己謀私。

想到這。

扶蘇肅然站立,朝嵇恆的屋舍恭敬的行了一禮,然後轉過身,心平氣和的離開了,腳步相比以往踏實穩坐了很多。

每一步都邁得十分紮實。

屋內。

嵇恆取出一塊白布,放在案几上,拿出一塊竹尺,在上面一橫一豎的畫著,在花了一盞茶的時間,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一副棋盤。

嵇恆上下打量起自己畫的棋盤,滿意的點了點頭,而後將這張白布掛在院裡的桑樹上,任由白布在樹上隨風搖擺。

“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

“我嵇恆沒那麼大本事。”

“我跟自己鬥。”

“這場天下的大棋局,我不能再親身踏入了。”

“一旦入了局,可就不由人了。”

嵇恆坐到了躺椅上。

他回來這半月,一直有些心神難安,只是一直沒有想清楚緣由,在扶蘇到來的那一刻,他陡然想清楚了。

自己入局了!

一旦入了局,見到天下如此多的黑惡,很容易就失去定心,會想著去做出改變,而一旦生出了急躁之心,就會越陷越深。

他唯有作為一個旁觀者,才能始終冷靜的對待一切事。

不然只會越來越看不清。

好在。

他及時醒悟過來。

他是絕對不能入局的,一旦入了局,就會產生利益糾葛,無論大與小,終究是有了,而自己前段時間對繚可等人說的話,便是明證,他九世經驗過於豐富了。

有時無意間就結下了恩情。

若任由這種恩情滋長,早晚有一天會影響到自己,到時自己也會失去平常心跟定力,長此以往,自己這一世跟其餘九世就沒了任何區別。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種情況很危險。

嘩啦。

圍棋佈在風中獵獵作響。

嵇恆平靜的望著,他要用棋佈告誡自己。

自己不能成為棋子!

嵇恆起身,將屋中的竹簡抱到案上,讓屋外的侍從進來,將這些竹簡送歸御史府,眼下這些竹簡已修訂完成,自己也不會再隨扶蘇前去,因而一切也當結束。

就在嵇恆想重新躺會躺椅時,似想起了什麼,又提筆落下了幾字,然後將白布黑字用一竹竿撐著,掛在了自己門上。

寒風冷冽。

將白布上面的字吹得歪歪扭扭。

但還是能看出寫的什麼。

無酒勿擾!

做完這一切,嵇恆如過去般,慵懶的躺回了躺椅,手掌拍著大腿,吟唱著:“記得當時,我愛秦淮,偶離故鄉,向梅根治後,幾番嘯傲。”

“.”

“千秋事大,也費商量。”

“江左煙霞,淮南耆舊,寫入殘編總斷腸。”

“從今後,伴藥爐經卷,自禮空王。”

三日後。

扶蘇等公子再次出發。

依舊是那頭牛車,不過少了嵇恆,還多了幾名公子,一行人穿著小吏皂衣,伴著牛兒沉重的喘息聲,一步一步的駛向了雍城。

在這幾天內。

齊地叛亂之時,已傳至全城。

始皇的徵發詔書也早已下發,北原軍隊的將領涉間率軍萬人,去齊地渤海郡平叛。

聽到涉間之名時,嵇恆微微有些分神。

他聽說過涉間。

此人忠直不阿,在鉅鹿之戰後,雖帶兵殺出了重圍,但聽聞將士被困,最終又殺了回去,在知大勢已去後,選擇了焚身自滅,以身殉國。

涉間的所為,他同樣做過。

因而聽到涉間被委以重任,也不禁有些恍惚。

同時。

他還聽到了一個訊息。

王離被始皇恩賞為了武城侯。

王離的武城侯,跟其大父王翦的武成侯,只有一字之差。

不過對於王離,嵇恆沒太多想法。

此人忠臣有餘,才能不足。

放在太平之時,才能尚且足夠,一旦遇到亂世,王離就難堪大任,非是王離沒有才能,而是相對其大父、其父而言,實在有些平庸,加之因為出身顯赫,骨子裡有股傲氣,盛氣凌人之下,往往志得意滿,不太會把其他將領放在眼裡。

最終也害人害己。

歷史上王離就因跟章邯有矛盾,最終為章邯之弟章平坑害,繼而導致兵敗鉅鹿之戰,而這一切的根由,就在王離放不下自身架子。

不願為章邯驅使。

王氏的顯赫,養成了王離的心高氣傲,最終害了王離自身,也將大秦坑入了深淵。

不過嵇恆知道始皇為何要這麼做。

平衡!

隨著王賁病逝,軍中蒙氏威望最高,蒙恬手握三十萬大軍,鎮守北方,軍政幾乎一把抓,任誰面對這種局面,都會有所提防,其他將領,功勳比不過蒙恬,唯一能跟蒙氏較量的是王氏。

王氏跟蒙氏都世代相秦。

王離跟蒙恬也算是同一代的將領。

不過王離軍功太少,直接扶正,對蒙恬構不成太多威脅,所以始皇特意給王離賞賜高爵,為的就是壓過蒙恬,蒙恬雖為大秦上將軍,但爵位是低於王離的,等王離回到軍中,按軍功爵制,王離是不用給蒙恬行禮的。

再則。

王氏在軍中很有影響力。

王離另類繼承了王翦的侯爵,同時也會繼承了王氏在軍中的遺產,只要王離去軍中,過去跟王氏親近的將領,也會繼續去親近王離,這無形間也達到了削弱蒙恬對大軍的控制。

加之王離有些傲氣。

王蒙兩家都世代相秦,王離跟蒙恬又是同一代人,王離心中定是有些不服。

繼而讓軍隊勢力分化為了兩支。

避免了一家獨大。

對於始皇的決策,嵇恆並不認為有錯。

任何一位君主,都容不得軍政大權交於一人之手,這對君主的威脅太大了,這種露骨的威脅,嵇恆第八世為桓溫時是深有體會,那是真的可以為所欲為,皇帝也不過爾爾。

不過嵇恆認為始皇做的不夠。

始皇只看到了蒙氏一家時代相秦,以及蒙恬在軍中威望很高,卻是沒有看到,南疆的五十萬大軍。

固然蒙恬因有監督長城修建的職權,近乎獨攬北疆的軍政大權,但趙佗在南方一樣,隨著任囂身亡,趙佗也近乎獨攬了南海的軍政大軍,只是南方環境艱苦,加上通訊不便,趙佗又向來低調,不為朝堂察覺,因而並沒引起始皇重視。

最終也讓秦朝自食了惡果。

對於朝堂近日的所為,嵇恆只是一笑了之。

並沒有太上心。

他已恢復到之前的狀態。

閒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雲捲雲舒。

十月已進入尾聲。

天氣越發清冷,嵇恆早早就回了屋中,只有桑樹下的棋佈,還在風中獵獵作響。

似在提醒著什麼。

前面思路有問題,現在已經掰回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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