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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柳林的鳥鳴隱隱傳來,沉沉院子靜如幽谷。

扶蘇臉色已是驚變。

他從沒想過,針對商賈,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他也實在想不到,區區商賈,如何能斷絕大秦氣數?

嵇恆沒有理會扶蘇,押了一口酒,淡定道:“天下之事,無關乎大小,全靠對天下的影響,若是牽一髮而引動了全域性,就算是微末小事,也會變成彌天大事,反之亦然。”

“官山海。”

“實際事情並不複雜。”

“只是將鹽商鐵商的生產權收回。”

“若只關係到商賈,對天下世人而言,不過米粒大小,根本不會太上心,只是會稍加留心,官府接手後,天下鹽鐵價格會如何變,等到真正影響到價格時,至少也要大半月。”

“因而短期對天下影響甚微。”

“但若不止商呢?”

“不止商?”扶蘇眉頭一皺,凝聲道:“這次針對的不是隻有鹽商鐵商嗎?難道還會引出其他?”

嵇恆沉默些許,目光嚴肅道:“這就是棘手之處。”

“齊商定會滋事。”

“這一點近乎是肯定的。”

“齊商從鹽鐵經營中獲利數百年,豈會甘心把到手利益吐出?等到朝廷政令下去,齊地的商賈定會教唆底層鹽工、隸臣鬧事,甚至齊地很有可能會爆發不小的動亂。”

“不過僅齊地的鹽工、隸臣鬧事,朝廷其實可以很輕易平定。”

“甚至都動用不了多少兵力。”

“若是手段凌厲,還可藉此大肆搜刮財富,用以充實少府,畢竟齊商在齊地經營上百年,積蓄的財富只怕是海量,朝廷只要針對得當,完全可以從中大發橫財。”

“然我並不太建議。”

扶蘇疑惑道:“這又是為何?”

“因為朝廷若從齊商手中搶奪到大量財富,可能會觸動到六國餘孽脆弱而又敏感的心絃。”嵇恆捏了捏銅爵,眼中露出一抹深邃,道:“這對大秦其實很危險。”

“六國餘孽是極不希望大秦局勢好轉的。”

“他們只想讓大秦繼續糜爛。”

“爛到無力迴天。”

“大秦施行另類的‘官山海’,其實從某種程度來講,已經觸及到六國餘孽敏感的心絃了,只不過管仲變法一世而衰,加之大秦一副要竭澤而漁的態勢,會讓他們心中生出一抹僥倖,認為大秦已快要瀕臨崩潰。”

“因而極大可能不會選擇輕舉妄動。”

“但”

“大秦若從齊地搜刮到大量財富,無疑會大幅緩解錢財壓力。”

“這對六國餘孽而言,顯然是不能接受的。”

“他們有極大機率鬧事。”

“固然六國餘孽鬧事,眼下掀不起太多風浪,但會加重朝廷的負擔,每一次平叛,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這對國力的損耗會很大,最終也都會傳導到底層。”

“底層會越發艱難。”

“大秦眼下本就擔負不起軍功爵制的功賞。”

“再來幾次平叛,朝廷只會越發難兌現,次數一多,定會動搖軍心。”

“一旦軍心不穩,大秦就真出事了。”

聞言。

扶蘇臉色大變。

他已聽清其中的利害。

大秦眼下已是在勉力支撐天下,若是因此觸動了六國餘孽心絃,只會加劇大秦的負擔,六國餘孽固然能清滅一些,但關東之地廣袤,六國餘孽往深山野林河澤一逃,朝廷也沒什麼太好的辦法。

最終耗費的只是大秦國力。

固然大秦可透過搜刮齊商獲得大量錢糧,但軍功爵這個大窟窿,根本就不是齊商那點錢糧能填補的。

北原三十萬,南疆五十萬。

就算不是人人都能獲爵、升爵,但十幾萬還是有的。

若加上開國未完全兌現的,數量只會更恐怖,齊商這點錢糧,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大秦的軍功爵制正在逐漸坍塌。

大秦眼下能做的、要做的,就是儘可能延緩軍功爵坍塌的速度,最好是讓軍功爵在天下安定後再坍塌,到時朝廷才有餘力去集中解決,若是軍功爵制在天下動盪時崩塌了,那對大秦的傷害無疑是毀滅性的。

扶蘇臉色煞白。

他已非是當初的懵懂無知。

也深知其中利害。

大秦眼下穩定壓倒一切。

唯有穩定,才能給大秦拖延到足夠改善的時間。

大秦絕不能貪小利。

他也徹底明白了嵇恆的心思。

大秦當用最小的付出,實現天下的穩定,哪怕只是明面上的。

以最小的代價,去平定齊商挑唆出的動亂,儘可能不觸動六國餘孽心絃,讓天下局勢就這麼僵持著。

以此來減緩軍功爵制的提前崩塌。

扶蘇沉吟片刻,凝聲道:“嵇先生,那朝廷當如何去做?”

嵇恆搖了搖頭,道:“這其實已無關朝廷反應,齊商會教唆齊地生亂,官府一定會出手,也必須出手,但關鍵是要控制在一定範圍,不能將此事激化擴大。”

“但朝廷就算有意控制,儘量控制在小範圍,也只針對出頭的齊商,也並不能決定事態最終走向。”

“因為此事的決定權已不在朝廷。”

“而在六國餘孽!”

“若是六國餘孽反應強烈,在齊地生亂的同時,在其他五地也跟著生事,朝廷就註定會陷入拉鋸,這對大秦非常不利,也會逐漸拖垮大秦,大秦對此並無太好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拖垮拖死。”

“若是六國餘孽跟六國官吏不願趟這趟渾水。”

“那大秦就有了喘息之機。”

“五五之數。”

“現在就看鹽鐵的利益,加上五地對齊地的厭惡,會不會讓他們‘見死不救’了。”

扶蘇心神一凜。

鹽鐵的利益,他能理解。

這是嵇恆故意拋給六地官吏跟貴族的。

但其餘五地對齊地的厭惡,這又是從何說起?

扶蘇問道:“齊地跟其餘五地有衝突嗎?他們不是都反對秦政嗎?為何感覺在嵇先生口中,他們內部之間還有歧見?”

“六國餘孽並非鐵板一塊。”嵇恆很肯定的道:“但能不能壓過對秦的恨意,這實際就難說了。”

“大秦橫掃天下時,跟其餘五國都有徵伐,唯有齊,幾乎沒有多少抵抗,就直接麻利的降了,因而齊人在關東並不怎麼受其餘五地待見,不過這並非主要原因,最主要還是齊國見死不救。”

“當年秦滅楚。”

“齊國邊境駐兵二十萬。”

“一旦齊國出兵,秦軍三線交戰下,幾乎不可能取勝,甚至在齊楚燕三面夾擊下,還可能遭遇大敗,到時天下局勢可就難說了,其餘三國未必不能趁機復國,但面對楚國數次請求出兵,齊國選擇了按兵不動,坐山觀虎鬥,想等秦楚兩敗俱傷時,去坐收漁利。”

“最終只等到楚國覆滅,燕國覆滅的訊息。”

“再則,其餘五國基本都經歷了戰亂,唯有齊國,被秦軍出其不意之下,幾乎不費吹灰就滅了。”

“齊國本土是沒經歷什麼戰事的。”

“種種原因累加,齊地其實不怎麼受其餘五地待見。”

“加之這次針對的主要又是商人,本就地位低下,因而其餘五地並不一定願意出手。”

“眼下就看六國餘孽對秦的恨意壓不壓的過對齊地的厭惡了。”

“若壓過了。”

“大秦基本就沒有希望了。”

“這次針對的是商賈,還在最不受各方待見的齊地,尚且能讓六國餘孽團結起來,這便足以證明,六國餘孽對秦的厭惡之深,早已凌駕在了利益及對當年‘見死不救’的怨恨上了。”

“在這種極端仇恨下,大秦沒可能挽回局面。”

“因為已是死局。”

“他們現在之所以隱忍不發,只是因始皇的威望太高,對天下的威懾力太強,但始皇只是一個人,人力有窮極,一旦始皇出事,六國餘孽在稍作試探後,定會選擇揭竿而起。”

“就算大秦能夠平定那次的叛亂。”

“但下次呢?”

“下下次呢?”

“軍功爵制可是也會隨之崩壞的。”

“大秦能撐住幾次?”

“等到軍功爵制完全崩壞,大秦也就到覆滅的時候了。”

四下死寂。

扶蘇已屏住了呼吸。

嵇恆繼續道:“大秦其實已是積重難返。”

“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時間換空間,只是大秦的時間,甚至也要靠爭取。”

“就我個人而言。”

“大秦眼下只有一次試錯機會。”

“就是商!”

“透過這次的‘商’,試探六國餘孽內部的情況,是否真的鐵板一塊,是否真對大秦恨之入骨,這股恨意是否真的超越了其他情緒,若是真超過了,那便說明大秦已無可救藥。”

“任何風吹草動,六國餘孽都會反對。”

“凡是大秦想做的,他們都會反對,凡是大秦想力推的,他們都會阻止。”

“這種時勢下,大秦沒得救。”

“目下大秦能做的不多,全看六國餘孽的反應,如果其餘五地選擇‘見死不救’,那便還有騰轉空間,至少也有喘息機會。”

“若是賭輸了。”

“或許就只能看著大秦樓塌了。”

“不過真到了那時,大秦未嘗不會瘋狂。”

“但誰知道呢?”

嵇恆搖搖頭,將壺中酒汩汩飲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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