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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御史府的牢獄內。

嵇恆再次去到那間偏僻小屋。

胡亥早已入席,見嵇恆到了,也是招呼了一聲。

嵇恆長身一禮,坐到熟悉位置。

他身前的大案上,依舊擺放著一個銅盤,跟上次的肉食一樣,依舊是幾坨拆骨羊肉。

嵇恆的關注點顯然不在吃上,而是看向了銅盤正中的酒壺。

今日又有酒?!

他目光頗為異樣的看了胡亥幾眼。

端正的坐到了席上。

大秦禁酒。

尋常黔首唯有歲首正旦才能合法飲酒。

除此之外,還有些意義重大的節日,或者皇帝宣佈普天同慶,常人才能額外得到飲酒機會。

一年算下來,也就三四次。

至於能不能真正喝上,還得看自身實際情況。

這季公子僅一天就能弄來酒,身份地位屬實是有點驚人。

嵇恆想了一番,就不願再多想。

他一將死之人,就算猜出‘季公子’的真實身份,又有什麼用呢?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

今朝有酒今朝醉,這才是餘生之樂。

他拿起盤中酒壺,痛飲了幾口,頓覺身心舒暢。

看著嵇恆這奔放的喝相,胡亥頗為無語的搖了搖頭,感覺讓嵇恆喝這些御酒,實屬是糟踐了這些美酒。

嵇恆沒有這個覺悟,喝了幾口,把酒壺放在一旁,開始吃起了羊肉,末了,才想起此行要做什麼,隨意道:“季公子,我前面給你留下的問題,你現在可有想明白?”

胡亥很利索的搖了搖頭。

嵇恆並不意外。

他也不在意,一兩酒,講一兩故事,至於講什麼,他並不關心。

只要有酒便足矣。

胡亥面色如常,他倒不是沒有下去想過,只是實在沒有頭緒,他也不太習慣自己思考,加上嵇恆本就要解釋,想了一陣無果後,就直接放棄了,專心等嵇恆來解釋。

嵇恆自飲自酌,神色愜意道:

“既然季公子毫無頭緒,那我今日便講細一點。”

“時間尚早,酒也尚夠。”

嵇恆移了一下身子,找了個舒服的角度,背倚在大案上,這才開口道:“我之前說過,大秦最直接的問題,便是關中跟關東的文化體制衝突,表現出來最直觀的就是黔首未集跟舊貴族亂法。”

“大秦立國以來,一直嘗試將秦國的制度、文化推廣到六地。”

“只不過關中跟關東兩種文化截然不同,力推之下,定會引發各種衝突矛盾。”

“甚至是為天下所怨!”

“朝廷認為地方黔首桀驁無法。”

“黔首認為大秦朝堂殘暴不仁。”

“兩者對立持久。”

“這麼多年過去,這個問題一直未得到解決。”

“甚至愈演愈烈。”

“眼下已到了危及大秦存亡的地步。”

“因而朝堂一定會改變。”

胡亥蹙眉,似想起了什麼,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說始皇會啟用儒家。”

隨即,胡亥又搖了搖頭,否定道:

“不對。”

“朝廷哪有要啟用儒家的跡象?”

“去年朝廷下令焚書,損毀書籍最多的便是儒家之學。”

“今年儒生當街誹謗,更是直接被下令坑殺,其中雖夾雜著一些方士、以及如你這般的貴族,但儒生數量是最多的,眼下城中的儒生,抓的抓,逃的逃,所剩無幾,哪有半點要被重用的痕跡?”

“你這分明是在誆騙我!”

胡亥有些惱了。

他感覺自己似被戲耍了。

嵇恆很平靜,舉起酒壺暢飲一口,隨即坐正了身子,輕笑道:

“你能說出這些,說明私下的確用過心。”

“只是伱說錯了一件事。”

“大秦會用儒學,但不會用儒家。”

“兩者難道有什麼區別?”胡亥疑惑道。

嵇恆淡淡的掃了胡亥一眼,道:“有。”

“你其實沒說錯。”

“大秦這兩年,對儒家並不客氣。”

“不僅大肆焚書、禁書,還絕私學,今年更是大興詔獄,將數百名儒生下獄。”

“從種種跡象來看,大秦的確在踐行李斯的上書。”

“‘今陛下並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制便,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juan)除去之......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

“即罷黜百家,獨尊法術!”

“但這只是表象!”

“大秦立國九年,力推秦制秦法又豈止九年?”

“然九年過去,關東不僅沒融入大秦,反倒對大秦越發怨恨。”

“這便足以證明,強行讓關東民眾,接受大秦的文化體制是行不通的,繼續以高壓姿態強令關東接受,只會遭至更大禍端,甚至是逼得天下皆反,始皇是何等人物,又豈會看不到?”

“因而與你理解的恰恰相反。”

“朝堂之所以針對儒家,為的就是啟用‘儒家’。”

“只不過這個‘儒家’,非是你心目中的‘儒家’,更非是儒生崇尚的‘儒家’。”

“而是大秦自己締造的‘儒家’!”

“準確說是一層‘儒皮’!”

“大秦會用帶有禮樂色彩的儒家,去安撫關東民眾,緩和關中跟關東文化之間的對立衝突。”

“但正因為此。”

“儒家才必須‘死’!”

“大秦要的是大秦的儒,非是儒生儒學的儒。”

“儒生本就擅長鼓動造勢,若是不把儒家徹底清理出朝堂,消弭儒家在朝堂的影響力,等日後朝廷採用儒家禮樂,定會被這些儒生大肆利用,以儒家的滋事生事能力,必定給天下惹出不少動亂。”

“這非大秦想見到的。”

“這些其實都不至讓儒生被坑殺。”

“至於為什麼會被坑殺,其實就是那個問題的答案。”

“殺我者,扶蘇也!”

“正常情況,將儒生驅離出朝堂就夠了,但正是因扶蘇的存在,所以必須要有儒生死。”

“至少始皇要這些儒生死!”

“我其實只是被殃及的一條小小池魚。”

聞言。

胡亥眉頭一皺。

他聽明白了一些,但還有一些不解。

他沉思片刻,困惑道:“為何始皇一定要儒生死?”

嵇恆嘴角掠起一抹冷笑,道:“因為始皇不會去推行仁政,真正施行仁政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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