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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雖然是粗人,可腦子一點也不笨。

對方做得是大逆不道的事,還能如此有恃無恐端坐在那裡,就連巡檢司的軍士來了也沒有半點驚慌,反而是饒有興趣欣賞著鞭笞。

這樣的人若沒有半點依仗與身份,王昌是不相信的。

萬維、蔡福看到巡檢司王昌帶人來了,頓時叫起來。萬維更是喊道:“王巡檢,把他們抓起來打死!”

王昌白了一眼萬維,命令軍士守在原地,連刀都不準抽出來,徑直走向朱允炆,在五步開外停了下來,肅然行禮:“臣王昌,丁溪鹽場巡檢司巡檢。”

朱允炆微微抬動眉頭,眼前來的人倒有幾分智慧。

簡單的一個“臣”字,即說明了他知道朱允炆的身份,又沒有點出來朱允炆的身份。

楊士奇與夏元吉也有些意外,不成想這小小的鹽場還有如此聰明人,不由對視一眼微微笑了。

朱允炆指了指萬維與蔡福,輕聲說:“這兩個人犯了錯,我要處罰他們,你站在這裡合適一動不動嗎?”

王昌平日裡與萬維、蔡福私交不錯,可私交比不上腦袋重要,連忙說:“巡檢司掌盤詰鹽引之政令,以盤查走私,查處夾帶為職。鹽課司、鹽場相關人事與巡檢司無關。”

朱允炆冷笑了一聲,目光看向不遠處的軍士,無關還帶全部人來,這話說出來誰信……

“我要去鹽場,你來跟著,至於其他人,老實待在外面吧。”

朱允炆起身。

王昌鬆了一口氣。

田老四、翠翠此時有些傻眼,不知道這幾個人是什麼身份。鞭打鹽課司的大使,巡檢來了都俯首帖耳,這在往日裡想都不敢想。

“你們住在哪裡,帶我去看看。”

朱允炆對田老四說。

田老四連忙答應,帶著朱允炆等人進入鹽場。

空氣中彌散著海風的味道,鹹鹹的。

鹽場內有不少的設施,灶舍,圍牆,倉庫,水池,水車,堰壩等。一路走來,朱允炆看到了不少灶戶,如田老四一樣,皆是蓬頭垢面,赤腳飢瘦,就連婦人與孩童也都在忙碌著,沒有一個人歇著。

見是如此場景,朱允炆心頭不由有些壓抑,側頭對田老四問:“做灶戶,真的這麼苦嗎?”

田老四想要流淚,咬牙說:“你們可聽過《鹽丁嘆》?”

朱允炆搖頭,夏元吉與楊士奇都表示不知。

田老四臉色悲慼,開始吟唱起來:

煎鹽苦,煎鹽苦,瀕海風霾恆弗雨。

赤滷茫茫草盡枯,灶底無柴空積滷。借貸無從生計疏,十家村落逃亡五。

曬鹽苦,曬鹽苦,水漲潮翻灘沒股。

雪花點散不成珠,池面半鋪盡泥土。商執支牒吏敲門,私負公輸竟何補。

兒女嗚咽夜不炊,翁嫗憔悴衣藍褸。

古來水旱傷三農,誰知鹽丁同此楚……

朱允炆聽著這控訴的帶血的歌謠,心頭更是凝重,世人沒有關注過灶戶,沒有關注過製鹽的鹽丁!就連朱允炆登基四年,吃了不少鹽,也從未想過這些鹽是一群怎麼樣的人制出來的,他們的生活狀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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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看,現在聽,這裡不是想象中美好的樂園,挖個坑等著日頭就能收穫鹽,這群鹽丁苦,苦得要死啊!

“兒女嗚咽夜不炊,翁嫗憔悴衣藍褸。古來水旱傷三農,誰知鹽丁同此楚!”

從翠翠與其他灶戶來看,他們的兒女都是營養不良的,甚至連一些婦人都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男人乾脆就半裸著!

幾年執政,每日說關心百姓,愛護百姓,可自己的目光都給了自耕農與農戶,沒有給灶戶啊!這群人似乎就沒有出現在歷史中一樣,朝廷每年收到的奏摺無數,雞毛蒜皮的事多了去,唯獨沒有一封奏摺是說灶戶鹽丁的!

掌握著大明子民必須的鹽,他們卻連飯都吃不飽,連衣服都穿不了,就連這灶舍都低矮地可憐,不彎腰進去都撞頭!

誰能想,會這樣?

朱允炆臉色鐵青。

田老四唱完之後,說道:“鹽丁苦,鹽丁苦,終日熬波煎淋滷。在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所有灶戶全家人都需要起來,去到亭場擔灰攤曬,或是刮泥,亦或是汲取海水,從天不亮幹到中午,來不及吃兩口飯,就需要收灰,掃鹽。如果遇到淋滷,還需要挑灰挑滷水。婦童要灌淋海水,幫忙攪拌鹽灰,還需要人去草蕩灘塗採草取薪。”

“一直忙到黃昏日落,就需要煎煮,全家人都需要用鐵盤燒熬取鹽,這需要控制火候,還需時間,等取夠當日的鹽之後,已經是半夜三更。每日都是手腳並用,渾渾噩噩……幹活累點苦點也就罷了,可你看看這灶舍,不說低矮吧,有些直接就待在海河的堤壩後面,隨意搭了個草棚。”

“這種草棚說他遮蔽風雨吧,不假,但到了夏天可是面板如同著了火,冬天寒風刺骨啊,苦不堪言。還有吃的,我們是灶戶,這附近是鹽場,沒有莊稼地,根本就沒糧食,每日只能吃野菜啊,夏天還好,冬天沒了野菜,還怎麼活啊!”

夏元吉插了句:“鹽場難道沒有配發糧食嗎?”

田老四走到一家屋舍裡面,直接提出半袋子米來,開啟給朱允炆等人看:“那,這半袋子就是一家五口一個月的口糧,還他孃的摻了沙子!要不是這附近挨著河,偶爾能打兩條魚,大家早都餓死了!”

朱允炆伸手抓了一把大米,裡面米粒少得可憐,還有米糠,沙子,不由問:“這半袋子有三十斤吧?除去沙子、米糠能剩多少?”

田老四沒有回答朱允炆,而是對一旁忙碌的大漢喊道:“老九,這個月你家有多少淨米?”

那人聽聞後,罵了一句,喊道:“七斤半,黑了個心的。”

朱允炆胸口有些起伏!

對於一群群出力氣活的灶戶,一忙就忙到半夜,一個月五口人竟然還分不到八斤米?換成自己的話不逃走也該造反了,這根本不把人當人看啊!

哪怕是有漁獵,有野菜,有其他可以補充,但什麼也無法代替主食啊,再說了,其他東西也不頂飽,一干活全都消化了。

田老四拉了拉翠翠,苦澀地說:“幹累活,苦活,吃不飽飯,穿不了衣,一年一年都是如此!若到時間完不成規定的鹽,還會被打,這也就罷了,潮災死了人,也沒有半點撫卹,我們不想死在這裡啊。”

“等等,潮災?什麼潮災?”

朱允炆不解地問。

田老四哭喪著臉,有些痛苦地說:“兩淮各鹽場瀕臨大海,其海水自料角嘴引入各鹽場。一旦海水倒灌,潮水反過來淹沒鹽場,那待在河堤後面的灶戶都會被淹死!洪武二十七年,死了四百餘人,三十一年,死了三百餘人,建文元年,死了六百餘人,建文三年,死了一百餘人……”

“這麼多?”

朱允炆難以置信!

洪武年死了人也就死了,那時候朱允炆還沒有主持朝政,不知道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建文元年死了六百多,三年死了一百多,這七八百人死了,自己是一個訊息都沒聽到!

朱允炆將目光看向夏元吉與楊士奇,楊士奇很無辜,自己管的是國子監,吃飽了閒得慌也不會去問鹽政的事,夏元吉也低下頭,自己是管戶部的,天下賬務,不管鹽場的事。

要算賬,應該找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具體來說,就是找都轉運使丁初晨,不過這個人已經在揚州被砍了腦袋……

朱允炆憤怒不已,感情自己就是個聾子,什麼都沒聽到!

見朱允炆要暴走,楊士奇連忙說:“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朱允炆發了火:“他們不是羊,這裡也不是羊圈!去,把兩淮都轉運鹽使司官員都給我叫到這裡來,無論大小,都給我叫過去!”

湯不平連忙答應,轉身就走。

跟在一旁的巡檢王昌差點跪了,這事情似乎有些大啊。聽說丁初晨已經被殺了,這還不打算放過其他人,帝王一怒,伏屍多少裡……

朱允炆冷冷地看向王昌:“海潮的事為何沒有人上奏?是鹽課司的意思,還是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意思?是誰掩蓋了訊息?!”

王昌再也忍不住,跪了下來,求饒:“臣不知情啊。”

朱允炆環顧周圍,如此多的百姓衣不蔽體,生活毫無保障,但他們卻保障著大明,守護著國運之基!

大明虧欠他們太多太多!

“每一個鹽場的灶戶都是如此嗎?”

朱允炆痛苦地說。

王昌點了點頭:“大致差不多。”

朱允炆走向一處高坡,看了一眼落日,到:“讓所有人都停下來吧,今晚上不煎鹽。”

王昌猶豫了下,對田老四說:“你還愣著幹什麼,讓所有人過來啊,今晚上都不要點火煎鹽,都來這裡!”

田老四忐忑不安,說:“可使不得,煎鹽都是在晚上,若晚上不煎鹽,這個月的份額定是無法完成,到時候大家就會吃鞭子……”

朱允炆看向夏元吉,夏元吉明白,上前一步,厲聲道:“告訴大家,大明建文皇帝親至丁溪鹽場,今夜不煎鹽,有什麼苦,有什麼冤,都來這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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