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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布政使司。

布政使李彥禎看過名單,核對清楚人數之後,就準備出發了,身後是山東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個縣的幾乎所有官員,一百多號人,順著北風南下,準備參與朝廷的大朝覲。

按照洪武時期的規制,三年一次大朝覲,屆時各地府、州、縣官赴京朝覲。

大明一千多個縣,近兩百個州,還有一百多個府,如果這些官員各自上路,那是很不安全的,也是很容易耽誤時間的,萬一誰走錯路,睡過了頭,大朝覲的時候點名不在,那就麻煩大了。

所以每次大朝覲,並不是知縣、知府出門乘坐二路驢車去京師,而是先換乘八路牛車去布政使衙門簽到,然後等著同僚一個個趕過來,最後一起手牽手,唱著歌,奔赴大京師。

雖然大朝覲規定各地官員必須參加大朝覲,但還是有一些特殊的豁免條款,比如這位是四川知縣,不巧的是,他即不是在成都附近當官,也不在重慶、廣元,而是在瀘沽縣,雖然家裡有個瀘沽湖,靜美的不成樣子,但要從瀘沽跑到成都,再從成都跟著跑到南京……

考慮到一些邊遠地區,特別還是邊遠山區的官員,人家去京師一趟,路上至少得三個月,如果走得腿疼,中間又休息幾天,估計要半年,這樣一算,去京師跑一趟,這還得大一歲……

這要三年任期,兩年幹活,一年出差,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所以對待這些官員,朝廷是需要提前給皇上遞名單的,告訴哪些官員來不了,或實在是太難來了,皇上給個恩典,讓他們待在原地接受考核吧。

這些官員提前收到恩准,自然就不需要跋山涉水了。

除了這些官員之外,一些出了自然災難、戰亂盜賊的地方,官員需要留下來安撫民心,需要處理的事很多,朝廷也會恩准其不需要參與朝覲。

所以,山東青州知府黃子澄就沒有跟來,青州嘛,今年亂了那麼久,總需要黃子澄這個知府坐鎮,辦點事的。可黃子澄不這樣想,青州這地方冬天很冷,再安撫民心,老百姓也不出門啊。

誰願意頂著呼呼的大北風出去遛彎的,再說了,冬天也不需要收拾什麼莊稼地,也沒人願意起來乾重活,這個時候官員的作用已經不明顯了,只要百姓有吃的,凍不死,那就沒官員啥事了。

黃子澄很想回京師參與大朝覲,這是一次與朱允炆敘舊的好機會,也是讓自己重新回到京師的好機會。可惜,自己被“恩准”留在了青州。

不過,青州不是自己的長居之地,一定會早點回京師的。

黃子澄很自信,而他的自信,來自於他的朋友。

開封城。

齊泰、景清都收到了黃子澄的來信,景清拿著信去找齊泰,開口就是:“我們需要幫幫黃子澄,他在青州實在是太難了。”

齊泰沉默不言。

景清繼續勸道:“眼下京師大朝覲在即,若黃子澄留在青州,待三年之後再朝覲,實在是有些太久。他被下派,只不過是說錯了話而已……”

齊泰看了看景清,倒了一杯茶遞了過去,依舊沒說話。

景清是喋喋不休:“青州亂與黃子澄有什麼關係,眼下人已經安頓好了,他也該回去了,現在朝廷免他去大朝覲是什麼意思,一定是解縉故意將他的名字寫在了最上面……”

齊泰打了個哈欠,耳邊嗡嗡作響。

景清說到最後,實在是有些煩了,起身道;“你倒是給個話啊。”

齊泰摸了摸鬍子,拿出了黃子澄送來的信,道:“信中之言,極盡辛酸之詞,看者落淚,聞者傷心。只不過……他苦,能苦過我們開封府嗎?”

景清張著嘴,不知道如何反駁。

開封府的苦景清是一口一口吃下去的,官場坍塌,需要重建官場,百姓離心,需要重建民心,硬生生將一群連褲子都穿不起的百姓,弄到了家裡至少能吃得起飯的地步。

為了這些,付出的是什麼,是兩條腿將開封府所有縣都走了好幾遍,是親自殺掉了一個又一個自己提拔與信任的官吏,是和百姓一起,耕種土地,當牛一樣汗流浹背!

這些苦,不是尋常官員能吃得了,也不是尋常官員能想得到的。

為了開封府治,為了徹底解決民生問題,齊泰、景清幾乎是嘔心瀝血,日以繼夜地處理政務,走訪民情。

但是!

黃子澄苦嗎?

他夠苦嗎?

黃子澄在青州的事,並不是什麼秘密,加上三人之間偶有書信往來,還是清楚黃子澄幹了什麼事的。

憑著良心來說,黃子澄在青州是做了不少實事,比如安撫百姓、重新分配農田、重建青州城、招攬商人,將一座死氣沉沉的城池,逐漸恢復了生機。

但,也只限於此了。

黃子澄沒有像齊泰、景清一樣,動不動就“揹著”府衙去縣裡,去百姓家裡,去田間,而是自始至終,都待在了青州城中,指揮官吏去辦事。

這種指揮,能說他苦嗎?

不苦,不夠苦,卻在書信裡寫滿了辛酸與眼淚,是為了什麼?

裝!

裝苦!

齊泰與黃子澄都是東宮官員,早期跟隨在朱允炆左右,但齊泰這是第一次看清楚黃子澄的另一面,矯揉造作,博取同情。

若他真苦,也就罷了。

齊泰以朋友的身份,願意在大朝覲時,給朱允炆提一提黃子澄,可現在,他戴著虛偽的面具,讓自己去求恩情,齊泰自認為做不到!

景清明白了齊泰的意思,仔細想想也是,自己和齊泰兩個人也是被連累到開封府辦事的,既然離開了京師,就要有地方官的覺悟,而不是一心想著重新回去,而忘記了真正要辦的事。

“若是我們什麼都不說,怕是不好交代吧。”

景清有些猶豫。

官場上的朋友,坐著的都是友誼的小船。你幫我,我就幫你,你不幫我,那咱們的小船說翻還是要翻的,至於是你溺水,還是我上岸,那就看翻了之後的手段了。

現在黃子澄透過書信的方式,隱晦地請求景清與齊泰幫忙。如果不幫,那黃子澄估計會一叉腰,一口痰,喊一句:“呸,都是什麼朋友……”

齊泰揉了揉眉心,黃子澄能在青州過得那麼滋潤,齊泰與景清可是疏通了不少關係的,要不然以他得罪了耿炳文的前科,能安穩睡覺都是個問題。

可讓人鬱悶的是,齊泰與景清疏通關係的事,黃子澄自己不知道,還以為耿炳文怕了自己……

看吧,辦好事,不留名,也是有麻煩的……

正因為黃子澄自認為齊泰、景清一直沒幫自己,這才張嘴要求幫忙,兄弟頭一次張嘴,你們總不能拒絕吧?

齊泰與景清這個時候也不可能回信告訴黃子澄:兄弟,我們之前幫過你一次了,這一次實在是幫不了啊。

“幫吧。”

齊泰有些頭疼,補充了句:“我來寫一封奏摺,在大朝覲結束之後,遞給皇上,你就不要參與其中了。”

景清看著齊泰,凝重地點了點頭。

黃子澄是因為說錯話,舉薦錯人,判斷錯局勢被趕出京師的,對於睿智的朱允炆而言,這類人是不受待見的,替黃子澄說話,是需要承受很大風險的,說不得還會被連累。

北直隸,靜海。

宋正臣站在呼嘯的北風之中,鼻子被凍得通紅,雙手已龜裂出了道道口子,裡面顯露著鮮紅的肉,身後是御史、給事中與靜海的一些官員。

現在的宋正臣,已經不是齊王禍亂青州時小小的七品御史了,而是都察院僉都御史,正四品。

眼前是一道河,因為枯水季的緣故,原本近六丈寬、深近一丈的河水,卻顯得萎縮了稍許。天寒地凍,河面之上早已結了厚厚的冰,哪怕是人在上面行走,冰面嘎嘎響,也不會落水。河的對面是一排排民居,說是民居,不如說是尋常土坯房與茅草屋。

宋正臣來這裡,不是看河的,也不是滑冰的,而是罵人的,罵的人,是靜海知縣、縣丞、主簿與一干官吏。

從房屋裡走出來的百姓,頂著嗚嗚的風,看著宋正臣訓斥百姓,眼眶有些紅。

宋正臣呵斥道:“靜海想要移民,朝廷給了,你們也答應好好接收,好好安頓,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安頓,所謂愛民如子,與靜海百姓無異?王澶知縣,你告訴我,此地民居到靜海縣城有多遠?!”

王澶瑟瑟發抖,低聲道:“二十,二十多里。”

宋正臣氣憤地走了兩步,喊道:“好一個二十多里,你為什麼不把縣衙搬到這裡來?路程遙遠,與縣城如此距離,你讓他們這些移民來的百姓如何活過這個冬日?他們辛勞了幾個月,身體如此疲乏,正是需要修養,身體多病的時候,你將他們安置在二十多里外,他們如何去尋醫抓藥?”

“是,是我們考慮不周。”

王澶聲音更低了。

松正在伸手指向民居,道:“趙賓縣丞,這屋舍是你安排人修的吧?”

“沒錯!”

趙賓高聲喊道。

屋舍雖然不如北直隸那麼豪華大氣,但質量還是過得去,大風大雨也吹不垮,不怕宋正臣挑刺。

宋正臣看著趙賓那張等待自己誇獎的臉,上前就是一腳,對倒在地上的趙賓喊道:“你瞎眼嗎?這裡是會通河北段,北面還有三角澱,一旦發了洪水,這些百姓該怎麼辦?我翻閱過靜海縣誌,十年之中,有兩次水患波及兩岸!你打算把百姓的家按在河了嗎?”

“啊……”

趙賓萬萬沒有想到這一點。

宋正臣拉起趙賓,指著民居問道:“你告訴我,誰家民居的門朝北,你以為房屋吹不垮,不漏雨就可以了?有沒有想過,這樣會凍死百姓嗎?”

“這個……”

趙賓也糊塗了,自己雖然是靜海的包工頭,但自己也不會幹活,分包出去了啊,誰知道這群孫子又分包了多少手,到最後只給自己保證,絕對結實夠用,可誰知道出了那麼多問題!

宋正臣發了怒,靜海官場完了。

自知縣至衙役,但凡貪汙的,有問題的,一併全部處理了,什麼大朝覲有你的名字,有你爺爺的名字也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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