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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翻看著幾個人的檔案,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對顧三審道:“丘賀、吳林入宮時間為洪武九年,劉全、呂珊皆為洪武十年,其他人也不會超出洪武十四年。這都是服侍太祖二十年左右的老人,去查查內宮刑罰記錄,看看這些人是否遭遇過懲罰,另外將他們的家世背景調查清楚。”

顧三審答應之後,剛施禮準備退走,又被朱允炆喊住:“將洪武八年至洪武十四年尚在宮中的宮女、宦官記錄在冊,一樣看看他們是否犯過錯,受過罰。”

對於大明王朝而言,宮女與宦官的來源是很複雜的一個問題。

很多人認為,能進入宮中的宮女、宦官都是經過嚴格挑選,家世清白,至少祖宗三代都是良民,可在大明初期並非如此。

就從朱元璋的大小老婆來看,即有陳友諒的女人,也有元朝宗室之女,還有高麗出身的女子,連妃嬪都如此多元,那宮女、宦官的來源更是複雜。

比如洪武十四年的平定雲南之戰,傅友德、藍玉掃清了元朝在雲南的殘餘勢力,同時收拾掉了不聽話的土司,將俘虜來的男童一律閹割,充入皇宮與各王府充當奴僕,女童的命運也是如此。

其中一個被閹割送入宮的男童即是馬三寶——鄭和。

而沒有留下名字的宦官、宮女更是不計其數。

朱允炆很是佩服朱元璋的勇氣與膽量,這些宮女、宦官的父母家人很可能死於朱元璋屠刀之下,就這樣讓他們進入宮中,待在自己身邊,也不怕被人給幹掉。

當然,刺殺皇上是個高難度的動作,尋常宦官、宮女就算是掌握了怎麼用“繩子勒”、拿“釵簪戳”的技能(此處為明嘉靖後宮事件),但也很可能接近不了皇上。

就算是收買了守衛,悄悄得接近,也未必能執行得下來。這種活一個人不好乾,人多了的話,萬一有人害怕跑路告密,那後果……

而且,活著不好嘛,誰願意沒事找死。

朱元璋又是一個疑心病很重的人,宮女洗好澡,噴得香香得去送碗粥,都能被拉去砍頭,伺候朱元璋穿衣服,不訊息刺傷了,那還得挨個幾千刀。

宦官更不用說,這不就是一群該死的下人?

說錯話,打死。

辦錯事,打死。

看了不該看的,聽了不該聽的,打死。

哪怕是救了自己的兒子,就因為耽誤了那麼一會會,也得打死。

朱元璋的寬宏大量,只留給了百姓與有限的親人,對於服侍他的妃嬪、宮女、宦官,他有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這種威壓到了什麼地步?

當朱元璋病重在床的時候,朱允炆是衣不解帶、日後陪伴,原因就是因為很多宦官、宮女畏懼朱元璋,不敢伺候,不敢上前,時刻提醒吊膽,擔心有性命之危。

一句話:

宮女、宦官苦太祖久矣。

這些內容並不是否認朱元璋的偉大,他的偉大在於國事,在於大局,在於大明與中華文明。但他的殺戮與殘暴,也是真實不可迴避的。

人在極度恐慌、畏懼的心態下呆得久了,很容易變得偏執、瘋狂,出來幾個心理陰暗,行為變態也很正常。

朱允炆將丘賀等人的檔案丟在一旁,繼續翻看太祖起居注,裡面記錄了朱元璋的生活起居,一言一行,可以說是事無鉅細的日記,這份資料可比明實錄詳實的多。

在這裡,朱允炆看到了朱元璋嘔心瀝血,為國為民的勤懇,看到了他指揮若定,統御天下的英明,看到了他不信任大臣,動輒將風潮擴大,殺人成性的劣性,還有他與朱標之間巨大的矛盾。

朱元璋極為重視朱標,將他作為大明無可爭議的接班人,這一點是鐵定的事實,也沒有任何藩王可以撼動朱標的太子地位,這也是事實。

但朱元璋與朱標之間的矛盾很深,而這種矛盾的存在,很可能與朱標的死有著關係。

畢竟朱元璋沒受過什麼文化,赤手打天下,沒有什麼事是一刀解決不了的,實在有,那就再補上幾百刀,問題總是會解決。

但朱標不一樣,朱標從小接受的就是儒家學說,“仁君”的思想成為了他神魂的核心。

這就出現了“代溝”,還是一條長江寬的溝,不長翅膀基本上過不去。

在馬皇后死後,朱元璋越發失控,處理問題時動不動就要殺人,朱標實在是看不過,便去找朱元璋說情,可朱元璋命人找來了一個滿是荊棘的藤條,告訴朱標,自己這是幫他砍掉刺頭,這樣才能拿得起來,坐穩江山。

可朱標認為這就不是刺頭的問題,而是上樑不正下樑歪的問題,說了句: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

直白點就是:有什麼樣的老子,就有什麼樣的小子。

隱藏的意思是:怪誰,還不是老爹你的錯?

朱元璋暴躁脾氣,抄起板凳就砸向朱標,也幸虧朱標學習過一點騰挪之術,沒被砸死,見朱元璋追過來要揍自己,很乾脆地跑路了。

可誰知道朱元璋雖然上了年紀,這跑步的功夫也沒落下,朱標情急之下,丟下了一幅畫,朱元璋停下腳步,看著這幅畫愣了:

畫的內容是馬皇后揹著朱元璋逃命的情境,看到這裡,想起相濡以沫幾十年卻已然離去的馬皇后,朱元璋痛哭不已,這才沒處置朱標。

從這些事可以看出,朱標頂撞朱元璋不是一次兩次的事,也清楚頂撞的後果,所以才事先請“馬皇后”來救下自己。

這種矛盾在洪武十年,朱標開始正式處理一些政務開始就出現了,直至他在洪武二十五年離世,漫長的十五年中,朱標只能低著頭,畏懼著,忐忑著,不安著,一個個人死去,而他卻毫無辦法,他想要救下一個人,哪怕是一個人,也不得成功。

十五年,他是太子,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也決定不了他人的命運。

朱允炆想,如果自己是朱標,那自己會不會問自己,活著的意義在哪裡?

沒意思!

所以,當重病來襲,當生命垂危,怕連生的慾望也沒有了吧。

心死了,人就真的離死不遠了。

現在追問朱標的死因已沒有多少意義,只是讓朱允炆感覺到痛苦的是,如果作為朱元璋身邊最親密的兒子,最器重的太子,都畏懼朱元璋的脾氣、性情,“驚懼至極”,那宮中伺候朱元璋的宦官、宮女呢?

神宮監裡丘賀等人的背叛,尚服局跑掉的呂珊,他們到底是洪武朝陰森可怖黑暗中交織出的索命幽靈,還是一群存在野心、意圖顛覆大明的棋子?

朱允炆合上《起居注》,走出房間,看著幽靜的院子,寧妃正坐在鞦韆架上緩緩蕩悠,注視著翠綠的葡萄架,不由走了過去,道:“在想什麼?”

寧妃受驚,連忙跳下來,卻不料沒有站穩,朱允炆連忙伸手扶助,看著撲在懷中一臉羞澀的寧妃,笑道:“這麼入神,倒驚了你。”

“皇上,是臣妾不是。”

寧妃連忙道歉,站到一旁。

朱允炆沒有介意,拉著寧妃一起坐在了鞦韆架上,看著葡萄藤,葡萄花已經差不多落盡了,一串串小葡萄掛在枝條上。

“朕曾經做過一場夢,夢到自己坐在一個葡萄架的庭院裡,看斑駁的陽光灑落,看星光閃爍,日子安靜的令人舒坦,無憂無慮,從不會想接下來會做什麼,只享受當下的愜意……”

朱允炆輕輕說道。

寧妃側頭看著朱允炆,輕聲道:“臣妾小時候也是如此,最喜在葡萄架下盪鞦韆,那時候門外還有個池塘,一到盛夏,滿塘粉紅色與白色的荷花,可好看了。”

朱允炆靠在椅背上,遙想遠方道:“也不知道西湖的荷花開了沒有。”

寧妃伸手將散出的一縷秀髮撩至耳後,輕道:“應是快了,待到六月時,定是滿塘荷花香。”

朱允炆盤算著朝廷大事,待至六七月份,移民與會通河這兩件大事應該轉入正軌了,倭寇也基本被打得不敢冒頭了,除了東北的遼王不太老實外,貌似也沒有誰不安分。

安南消停了,轉入全面防禦,北元估計正在放馬放養,應該是沒時間跑過來打劫。

雖然朝廷事不少,但應無大的憂慮,外患也談不上。

思考下歷史線,這一年貌似也只是和朱棣打來打去,沒什麼其他的大事件,現在沒了靖難之戰,也不至於會發生天崩地裂的大事吧。

“‘菡萏香浮几案上,芙蓉月落吟窗裡’,這是一份極好的畫面,既六月荷花盛,那不妨我們去江南走一走,賞賞荷花吧。”

朱允炆看著寧妃,認真地說道。

寧妃先是一臉驚訝,然後是一臉喜色,旋即又浮出擔憂,連忙下了鞦韆架,勸阻道:“臣妾謝皇上恩典,然皇上職責重大,需主政京師,不可久離。”

朱允炆伸手拉起寧妃,道:“太祖在時,微服私訪還少嗎?山東、河南、北平、徽州、蘇杭,哪裡沒有太祖的足跡?身為皇上,更應該走到民間去看一看,體察民情,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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