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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衛民此時的形容,那就跟動畫片《濟公斗蟋蟀》裡的羅公子一樣。

看到濟公變出的小蟋蟀咬跑了大公雞。

那是徹底的大腦爆炸,認知顛覆!

他的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張大,恨不能塞進一個雞蛋去!

康術德看他一眼,嘴角不禁抽了抽,才強忍住笑意。

因為怕自己繃不住真笑出來,便不再看他。

只把雙目望向青天,擺出一副高人姿態,施以教訓。

“你是不是覺得我當年的運氣也挺不錯啊?可我要告訴你,運氣這東西虛無縹緲,壓根做不得數的。說你有你就有,說你沒有也麼有。因為說到底,幹這行,魄力、知識、眼界才是根本。運氣不過是這些東西區域性的表象而已。甚至很可能只是假象。”

“打鼓兒的必須得博學。否則見到寶貝也很可能誤當成廢品。打鼓兒的要是肚子裡沒真學問,見什麼都怕‘打眼’,凡是不懂的貨品皆不敢收,那老天爺送到手的發財機會也會錯失的。打鼓的要是沒有求知慾,不求甚解,就指著走運了,渾渾噩噩混日子。那樣也就沒有運氣可言了。”

“你還別不信,我再跟你說點過去的事吧。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國家光復,這知道吧?之後的幾個月,京城的日本人就跟被燒了窩的馬蜂似的,全急著要撤退歸國,忙和得團團轉。因為船票緊張,又不等人,他們走得很匆忙。許多東西只能低價銷售,這無疑造成了短期內舊貨業的黃金期,讓全城打小鼓的都跟著發了財。”

“甚至有許多一時賣不出去的東西,日本人只能堆在街門口,上面寫著‘自由持取’的白條子。‘自由持取’是日本話,用咱們的話說就是‘隨便拿’。當時許多日本人居住過的衚衕,都有老百姓來‘撿洋落兒’,大家是真沒少佔這種便宜。”

“我那個時候,當然是最開心的一個。首先能挺起腰桿兒做人了,看著過去趾高氣揚的日本人如過街老鼠,變得惶惶不可終日,解氣。其次,也確實賺錢啊。每天生意多得忙不過來,那段時間我專跑日本人的駐地,無時無刻都在割日本人的肉。誰讓他們戰敗了,急不可耐的想逃回去呢?敲日本人的喪門鼓,不缺德,反而心安理得。”

“我要去得早了,趕上日本人正在變賣家底兒,就連懵帶詐。往往能以三瓜倆棗,一壺醋的價錢買到極好的東西。如去的晚了,即使日本人已經走了,差不多也總能撿點什麼,不至於空手而歸。”

“我那時候白撿過一摞寫著‘有田燒’的大盤子。那是日本有名的瓷窯,就跟咱們的景德鎮似的。還‘持取’了兩把理髮的推子,同樣是日本貨。嚓嚓嚓,推起頭髮很快,一點不夾頭髮。但最掙錢的一回,是我參與一個日本貿易商社的現場拍賣會。純粹憑眼界和見識,賺了一筆大錢。”

“當時這個商社為了清倉甩賣,一下召集了好幾位比較有實力的舊貨商來看貨。宋先生也接到了邀請。但因當天他另有別的要事去談,只好臨時委派我代表他出席。應該說,這個日本商社還是挺精明的,想要讓我們彼此競爭,賣個好價。可他們錯在了錯判了形勢,以及不通咱們的國情了。”

“要知道,過去各行各業都有行會管著呢,怎麼經營都有基本的規矩。誰不能違反,否則必定招致行會懲戒。那後果可比今天被工商部門罰點款嚴重多了,弄不好就沒法幹了。原本呢,打鼓兒的就有行規,同行必須‘抱團兒’,一致對付貨主。所以日本人想讓我們彼此競爭,互相掐架,那是打錯了算盤。”

“何況當時可做的生意太多了,根本就忙乎不過來,也壓根犯不著同行之間彼此鬥心眼兒啊。結果現場就弄得日本人特別尷尬。一件貨物拿出來,價格全是倒著叫的。什麼意思呢?就是說,第一個人叫價,一定會是最高的,其餘者都是越叫越低。給價絕不高於前者,用這種辦法逼著日本人只能賣給第一個叫價的人。”

“至於買到貨的人,下次也絕不率先再開口,會把買貨機會讓給旁人。就這麼著,以資歷老者為先,年輕者為後,每個人都要輪上一遍,才會按照這種順序重新開始。”

“即使有大宗的,明顯豐厚賺頭的商品,也打不起來。遇到這種情況,哪怕人人都想要,同業間照樣有默契。只要一人開口,其餘有意爭奪的人便一概不會出價了。爭就是不爭,這就是大家給出態度的暗號。”

“那率先叫價之人就會明白自己不能獨吞,隨後便口稱資金不夠,現場與同行們協商,如何共同出資拿下。仍然是按資歷出資,按比例分配。既和氣又客氣,和睦極了。唯獨日本人大失所望,垂頭喪氣。註定鬧個灰頭土臉。”

“那天拍賣會的現場,由於我是最年輕的一個,自然好處也是分到最少的。這原本無可厚非。但偏偏有一批冷門兒的新貨壓根沒人要,結果讓我撿了個大漏兒,佔了便宜。那是一批有關自然科學的模型、儀器之類的教具和陳列品。還有一些與礦物有關的標本,什麼方銅礦啊,菱亞鉛礦啊。”

“當時,儘管日本人在現場大力鼓吹,‘這個大大的好,大大的發財的有’,盼著舊貨商出資購買。可現場的舊貨商們全都只當個笑話看,根本無人置信。都怕砸手裡,自然無人出價。連一毛錢也不願意花。只有我,因為曾經賣過紫金酒杯給燕京大學的嚴教授,和宋先生一起去過燕京大學,見識過實驗室裡的這些東西。知道這些玩意價值不菲,大學裡短缺得很,才會果斷拿下。”

“就這樣,我算是發了橫財了。這批貨,我以一千大洋買下。後來透過嚴教授,轉賣給燕京大學,掙了兩萬多大洋。可以說是我平生做過的最甜的生意,也是最大宗的生意,我甚至比當天其他所有舊貨商賺的都多。你來說說,這是運氣嗎?還是知識、眼界和魄力?”

“所以我得說啊,還真的多虧當年,我從俄羅斯女人手裡買下來那兩個酒杯,那筆生意既給了我見識,也給了我資本,還讓我從中有了經驗,懂得了許多知識。要沒有那前一回,我也賺不到這後一回的錢。今天同樣看不出這兩個西洋棋子的蹊蹺。”

“更何況話說回來了,要不是趁著日本投降,我在短時間迅速發了洋財。1946年的時候,我又怎麼可能拿得出錢來,把馬家花園買下來?沒有馬家花園,你又從何處去弄這兩隻銅鶴來啊。那你來說說,今天這是你的運氣嗎?你這麼嘚瑟,好意思的嘛。還碰著死耗子的瞎貓也是好貓!自大一點就是‘臭’啊。我都懶得敲打你……”

寧衛民被徹底問住了,傻眼了。

剛才悠然自得,洋洋得意的勁頭,全飛沒了,散盡了。

此時的他,無疑又神還原了那動畫片末了的場景——唱個歌兒笑哈哈,羅公子變成了大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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