鑲黃旗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六百三十二章 與往事幹杯,國潮1980,鑲黃旗,試讀吧),接著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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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扯了半天的閒篇兒,咱們還接著聊這東屋兒吧。”

意識到自己兜了個大圈子,康術德隨即把話題轉了回來。

“這三間房是宋先生待客的地方。宋先生的為人和行事風格,其實也跟馬家相似。內斂,不愛張揚,所以這東廂房的擺設也是不顯山不露水的。”

“比方這東廂房的明間啊,根本沒有什麼名家書畫,懸掛的都是宋先生親筆。我還記得中間掛有一副工筆的牡丹,取自詞牌名《蝶戀花》。兩邊還有一幅對聯,可惜只記得下聯是‘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上聯可就記不得了。”

“宋先生的字清瘦瀟灑,畫雍雅細緻,說起來與王孫畫家溥心畬的風格頗為相似。看宋先生的書畫,那是一種享受,比喝雞湯還要美哪。照我看,他的書畫要送到琉璃廠去,恐怕靠掛筆單、拿潤費養家,也是可以養家餬口的。”

“傢俱也一樣,宋先生並不像旁人那樣,刻意在堂屋擺滿古香古色的硬木傢俱,營造富貴氣象。他在這東屋的堂前只放了三張皮革沙發,一個木茶桌兒,只圖個待客舒適就好。”

“不過話匣子,宋先生買的可是最早的,也是最好的。那都是洋行進口的美國貨。能聽電臺的收音機,宋先生放在了正房的東次間,是為了方便了解外面的局勢。大喇叭的留聲機,宋先生放在了這個東廂房的明間裡,是因為當年的人幾乎都好京劇,離不開這種娛樂。

“宋先生本人也能唱梅派青衣。他有一條寬厚的好嗓子,可身上不行。一次唱《探母坐宮》,他竟然把孩子拿倒了。所以他自嘲是‘電臺紅’,意思是自己只能私下唱,登不了臺。不過他倒是能拉的一手好胡琴,不但琴技足以應付正式場面,甚至還引起了梅蘭芳的注意。

“馬家有一次辦堂會,宋先生臨時救場,替補一位連著拉了好幾出戏,手腕子有點傷了的琴師。登臺時,又恰逢遲遲到來的梅蘭芳剛坐在臺下。當時梅蘭芳正為其二姨太物色琴師,聽得宋先生的琴技意動,就忍不住在臺下守候相邀。結果鬧了笑話,一番交談,他才知宋先生只是玩票,自家有不小的產業。於是只好拱手致歉。”

“不過宋先生最愛聽的戲,還就是梅蘭芳。宋先生買了很多京劇唱片,少說也有幾百張。梅蘭芳的唱片,只要見到,他準買。就是買京韻大鼓,那也是因王少卿為梅蘭芳伴奏,在反二黃的花腔中就有從京韻大鼓中借鑑的元素。所以宋先生也跟著大鼓唱片拉琴。”

“反過來,偽滿在長春的唱片公司發行的唱片,宋先生是一張都沒有的。一是因為國仇家恨。日本人把溥儀拐帶過去做傀儡,想分裂我們的國家。別說宋先生生氣,連許多有骨氣的演員都不願意去灌錄。二是長春灌的唱片質量也極差,聽過兩回就會破損掉磁。那破玩意比老虎攤兒賣的捯飭貨還坑人哪。”

“啊,當然,既然是低調的奢侈嘛,這東廂房裡也不會什麼寶貝都沒有。宋先生能寫會畫,這靠北的次間既是書房,也是畫室。靠窗這位置就放著一張大尺寸的紫檀大畫桌。畫桌東側有一把硬木雙人椅。在這個紫檀畫桌上,宋先生畫過水滸的一百零八將。他手把手的教我和他的一雙子女作畫。而這個畫桌的價錢怕是能嚇著你,當時能與十六間最好的房子等價。”

“南邊這次間呢,安置的是一個大八仙桌,也是紫檀木的。而且鑲嵌螺鈿,極其精美,等於又是八間房。這兩件木器加起來就是二十四間了。每間房就算八百大洋,這也差不多兩萬塊了。這還是二十年代的價錢。”

“後來1946年,因為這兩樣東西實在難以帶走。宋先生才不得已割愛,跟張伯駒以物換物,換了一幅唐寅的《秋風尋隱圖》和一幅《水月觀音》。後來張伯駒又把這張大畫桌和這個八仙桌捐給了故宮,如今故宮展出這兩張桌子,一個稱為‘明-紫檀平頭案’,一個是‘清初-紫檀鑲嵌貝殼八仙桌’。

康術德這番話說完,宋先生的性情與做派便在寧衛民的心裡樹立起來。

一個天性幽默,愛好頗多,有學識,有才情,有氣節,辦事善於變通,行事灑脫利落的商人形象,彷彿活生生的站在寧衛民的眼前。

讓他對這位宋先生越發感到親近和敬慕。

“老爺子,我得說,你這命苦是苦。可您能遇見宋先生這樣的貴人,也真是莫大的運氣!”

“過去那個年代多亂啊,一般的人,逃荒跑到京城來,能活下來的機率不大!很可能就成倒臥,死在街頭了!”

“也就是您,不但活下來了,而且被宋先生帶到了這麼好的地方,學了一身的本事,最後都成了這個地方的主人了。這簡直逆襲的楷模啊!您這經歷太勵志了!”

“我是真想見見這位宋先生啊,可惜連張照片都沒有。說起來,我都得謝謝他。因為他要不成就了您,您也不會教我啊。是不是?”

而他的話也愈發讓康術德緬懷過去,老爺子聽了長嘆一口氣。

“成就?你這話沒錯。但我要說啊,宋先生給我的遠不止前程和本事這麼簡單,他給我的太多了!他給了我一個家啊!像樣的家!”

“宋先生生性溫和,遇事不急不惱。但唯獨對待學問極其認真。過去,他在這裡教我認字和算術,做錯了,是要用戒尺懲罰我的。但我學得好,學得快,他也會倍感高興。我就是因勤奮好學,又不愛多嘴多舌,才入了他的眼。”

“我十三歲的時候,差不多跟宋先生已經學了兩年,算是小有天分吧,草草讀完了小學課程。宋先生為檢驗我學問,特意找來了育英中學的入學考試卷子給我做,我考了幾近滿分。讓他十分高興。第二天就送了我一個方形的白銅墨盒,上面刻有‘成績優良’的四個綠色隸書大字。”

“還有,我十四歲那年,為賀宋先生之子星垣入學,宋先生的日本太太專門打製了銀質的筷子和勺子。這讓他們的女兒春子十分羨慕,哭鬧不已。當母親的心疼女兒,就和宋先生商量,想給女兒也補上一份。宋先生不但同意了,而且居然還決定,同樣要給我一份。”

“宋先生說我算是他的弟子,又已經無依無靠了,理應當家人視之。就這樣,我和宋先生的兩個孩子一樣,享受了同等的待遇。我們的筷子以“1,2,3”為標記,勺把上也有我們各自的名字,即以‘傑、琪、德’為標記……”

“他的日本太太對我也同樣的好。每年新年和三月櫻花開放的手,她都會做許多櫻花樣子的糕點,給我和她的孩子們分著吃。有一年冬天我病了,日本太太還專門為我做了日本的餺飥,說在她的家鄉,小孩病了就吃這個才好的快。真熱乎啊,吃著就像熗鍋片兒湯!喝下去渾身冒汗……

“衛民,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就是夏日。因為一到夏天,傍晚時分,大家就會在院裡乘涼,藍爺愛講古。宋先生也愛講故事。他們倆你說一個,我說一個。往往能講到已近午夜興致不減。每每得到日本太太出來勸阻,說明天再講吧。才會回房睡覺。後來被我們甚至被隔壁的江先生家冠以“缺德廣播電臺”之稱謂……”

“還有一年立秋,我和宋先生的兩個孩子,都上了家裡的保姆田媽的當。她非說在立秋日曾經親眼見過樹葉翻身,告訴我們‘立秋當時,刷的一下,整棵樹的樹葉都翻過去了。’當天是下午兩點三刻立秋,還有不到一個小時。我就和星垣和春子一起眼巴巴的等待著這一奇觀。一直到下午四五點,除了小風過處,樹葉微動外,再無與平日又和不同之處……”

“對了,宋先生夫妻都是美食專家,宋先生善做黃魚,他的太太很喜歡做壽喜鍋。他們的子女也會做菜,春子才年方几歲,還能抓上一把小蘿蔔和黃瓜丁,來一個‘拍紅綠’呢……”

康術德滔滔不絕的說著,雖然越說越發邏輯散亂,眼神迷離茫然。

但在他的嘴裡,過去的舊日生活點點滴滴,卻全都清晰的復甦了。

寧衛民又怎麼會不懂得老爺子的心情。

浮生若夢,繁華事散,人老景老。

誰知興廢事,今古兩悠悠。

老爺子憋的太久了,他這是藉著回憶過去,在與故人重逢,在與往事幹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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