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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1月初到11月中旬,屬於京城晚秋最後一段美好的時節。
一旦過了這段時間,京城的樹幾乎就禿了。
秋風會吹得落葉滿地跑,氣溫也會迅速降低。
也許只需一天夜裡大風降溫,就能一步跨越零度。
那人們只憑秋衣秋褲,早就頂不住了。
所以這段時間,也是京城人入冬之前最忙和的時節。
各家各戶都閒不住,都得為入冬做必要的準備。
一是得把冬天的棉衣、被子準備出來。
同時拆洗舊被罩、床單、枕套,洗完了還得晾曬,來個置換。
二是住平房的主兒,得拿報紙、糨子,把窗戶縫兒糊好,免得天冷漏風。
三是準備生爐子取暖,安煙囪,買蜂窩煤、買劈柴。
四就是得憑本兒夠買冬儲大白菜了。
尤其最後這一項,鬧出來的動靜最大,也最讓人們樂此不疲。
從1959年開始,為了保證京城市民冬天每人每天能有一斤白菜的計劃供應量。
每年11月1日到10日,成了市政府組織冬儲大白菜集中上市供應的日子。
市政府規定京城市民必須在指定國慶蔬菜商店,憑購貨本按定量購買冬儲大白菜。
這就是冬儲大白菜的由來。
這個年代的人都說,京城進入冬天的象徵就是大白菜,這話一點不假。
因為在這段時間裡,為了保證大白菜的供應,京城市政府會聯合十幾家單位共同設立“秋菜指揮部”,一起動用各種資源,刻不容緩地解決大白菜產銷運輸中遇到的問題。
有一個算一個,人們真的就是為了大白菜而活的。
買大白菜,已經儼然成了城裡城外,全員皆動的一場“人民戰爭”,景象無比壯觀。
既然是戰爭,那當然就有打前鋒的。
那誰是排頭兵啊?
毋庸置疑,京郊的菜農絕對當仁不讓。
正所謂“立冬不砍菜,必定要受害”。
由於這個時節田間的菜蔬經不得風寒,不及時搶收就會凍壞。
所以為了避免大白菜凍壞在地裡,搶收越冬菜,就成了京郊農民的頭等大事。
那不用說啊,農民一忙,運輸公司就得跟著忙,菜店也就跟著大變樣了。
你就看吧,從11月1日的凌晨三點開始。
京城的大街上就會出現無數拉著白菜的馬車和卡車,連在天安門前都能暢行無阻。
全市一千二百個菜店和臨時售菜點,也無不在菜棚外拉上線,換上100瓦大燈泡。
賣白菜的售貨員提前穿上了棉鞋棉大衣,帶著棉帽子棉手套,嚴陣以待地待在室外守著大磅等著白菜運來。
而且還張貼布告,對外招收家庭生活有困難的人幹臨時工,一天給一塊五。
工作內容就是在菜站過夜,夜裡裝卸白菜。
甚至就連各個無關的單位也受影響。
因為雙職工家庭兩口子都要上班,為了買白菜,是可以直接向單位請假的。
遇見這個理由,單位不能視為私事,得立即准假。
這還能不影響工作進度和安排嗎?
所以最真實的情景就是,當城外的高頭大馬噴著白霧拉著堆成山的白菜來時。
各處菜站前等著頭一撥買菜隊伍早排出好幾百米。
用帽子、大衣、圍巾、口罩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男女老少們,都是懷揣副食本,舉家出動的。
人們特別有恆心、有耐心,不管多晚都等著。
不過隨著一車一車的白菜往下卸,堆成了山。
菜店的樣板臺上,也把分成一級、二級、三級和等外幾類的白菜分別展示出來後。
所有人就都沒法再保持淡定了。
一旦賣菜、賣菜上磅算錢的聲音掀起,本來安靜的隊伍瞬間躁動起來。
排在後面的人們開始以焦慮的心情眼望前面,巴不得隊伍能快點移動。
而隊伍前列的人,也都知道不能耽擱耽擱時間。
無不在賣菜的催促聲裡,以最快的速度,甩開膀子賣力往自己帶來的各色車輛上裝他們選好的白菜。
就這樣以螞蟻搬家的方式,一趟趟的運回去。
直至儲存四五百斤,乃至上千斤才能安心。
然而買完了,把菜拉回去了,還不算完呢。
家家戶戶還都要把大白菜擺滿庭院、窗臺,碼放好後晾曬。
天兒冷後還要用草簾子和舊棉被蓋嚴實了。
就這樣,一堆堆儲存的過冬菜,一排排盛著醃鹹菜的缸壇瓦罐,便成了京城迎接冬天的特殊風景。
要說句大實話,這段時間,就連菜站和居民們拋灑的白菜幫子都是成山成垛的。
城外的露天垃圾場無一例外,全都被白菜葉子給蓋住了。
如果沒親身經歷過的人,是不會懂得京城人這份爭先踴躍,大量囤積的買菜熱情的。
或許他們會感到好奇,到底是為什麼當年的人們這麼愛冬天的白菜?
其實答案很簡單。
第一無非就是物資匱乏,生產力落後。
雖說七十年代,京城就已經有了成熟的大棚種植技術,也引進了不少外國蔬菜。
可惜受工業的侷限,塑膠薄膜太少,而沒能推廣開。
沒暖棚,還怎麼“反季節”?
所以許多三十年後毫不稀奇的生菜、西芹、紫甘藍、油麥菜、球莖茴香、小西紅柿。
此時還是隻供涉外賓館、商店出售的特菜。
老百姓能看見的機會,只有重要節日裡供給京城四大菜市場展示,以體現蔬菜市場豐美的時候。
反過來供應老百姓的普通菜店,冬天的貨架子上往往都是空空的,只有些蔫土豆、辣蘿蔔“值班”。
偶爾能把“三黃一白”(土豆、倭瓜、蔥頭、白菜)湊齊,還沒等卸車,門口就排起了長隊。
最慘的時候,櫃檯裡外乾淨得像被狗“舔過”。
賣菜的售貨員,成天無聊地蹲在大門外曬太陽。
那想想看吧?老百姓不多買點白菜存著成嗎?
人不吃水果可以,但不吃蔬菜萬萬不行的。
否則就會因為缺少維生素而生口瘡,會因為缺乏植物纖維大便乾燥。
第二,就是對於冬儲大白菜政府是給補貼的。
上市前,物價局已經對大白菜進行了分級定價。
一級菜六分六厘,二級菜是六分,三級菜五分四厘。
這個價格,京城市政府統統補貼一倍還多。
說白了,這是京城戶口享有的福利,買菜就等於政府發錢,你能不要嗎?當然要搶購嘛。
反過來如果這勁過去了,白菜價格就要比集中供應期貴得多了。
人們再到市場上買白菜那就一毛五分的原價了,一下漲多少倍?
這時再買到的白菜就叫“議價菜”了。
在少有其它蔬菜替代的年代,如果靠“議價菜”度過冬天,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總而言之,正因為這些原因。
在這年頭的人很少有人能獨善其身,一點不用為冬儲菜操心的。
就連宋華桂這樣每個月收入過萬,能一家老小隻吃友誼商店“特菜”的人也一樣。
因為她畢竟在京城還有父母,兩位老人是不可能跟著她一樣,安心享受資本主義奢侈的生活水準的。
其他的諸如領導幹部,大學教授,知名演員更是如此。
像真武廟旁邊的電視臺家屬院,還有京城電影製片廠,以及人藝周邊地帶。
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們在買大白菜的隊伍裡,就經常能看見戴著破手套,拎著麻袋片來排隊的熟臉兒。
無論多有名的演員,電影明星,曲藝大家。
茲要他在京城貓冬,那就得和大家一樣排隊賣菜,然後自己給弄回去。
想走後門?
根本沒戲。
這件事的特殊性在於什麼都在老百姓眼皮底下襬著呢。
別說想專買一級菜沒戲了,就是想不排隊,或者排隊加塞都不行。
任憑你是什麼人,多大來頭,誰要敢營私作弊,能當場被老百姓的吐沫給淹死。
像舞蹈演員陳愛蓮的丈夫就是仗著排隊買白菜的過程里人不能走。
硬是在這個過程裡追到了初次見面,本來還挺反感他的這個姑娘。
歌唱演員朱明英更是對買完二百斤的白菜,只能靠自己一個一個往樓上抱,爬上去爬下來的滋味永生難忘。
所以如果單就買白菜這一件事而論。
真不能不說,與京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人相比,扇兒衚衕的2號院四戶人家簡直是活在蜜罐裡了。
為什麼?
當然首先是因為他們院兒裡有米嬸兒這位內應啊。
米嬸兒確實是不敢利用便利給大家開後門,可她有內幕訊息啊,知道那批的白菜好。
別看都是一級菜也有區別,就是菜源的不同。
最好的白菜可不是京郊的,而是河北玉田縣和三河縣產的白口菜。
棵兒大,瓷實兒,吃著爽口。
尤其是做陷兒吃餃子,絕對的味兒正。
就單憑這至關重要的情報,就憑她能告訴大傢伙,哪天菜站來玉田白菜。
放在諜戰劇裡,說她這樣的角色能掌握一場戰爭的最終勝利,立個特等功都不為過。
其次就得說2號院的幾戶人家,壯勞力多啦。
邊家哥兒倆,羅家哥兒倆,全是身強力壯正當年的棒小夥兒。
有他們四個在,全院兒兩千來斤的白菜搬運,根本不在話下。
至於最後的壓軸的力量,定鼎的神器,那就是寧衛民那輛皮卡啦。
有了他這麼牛的運輸工具,跑一趟就是全齊啊,再不用磨磨唧唧折騰好幾趟。
而且連等著都舒坦,完全可以輪換著進駕駛室裡聽著小曲兒,暖暖和和的抽菸啊。
買菜的時候才有意思呢。
排後面的人,見他們一車的菜摞起老高。
幾乎把新來一級菜清空了一半,登時就不樂意了。
有不明所以的人還帶頭鬧上了,非說走菜站給領導開後門。
結果讓米嬸兒一下就給撅了,讓負責排隊的邊建軍明明白白把四戶菜的本子亮給他。
果然手續俱全,完全合法合規。
米嬸兒還以鄙視的眼神兒和輕蔑的語氣還擊呢。
“怎麼著?人家開車來就是走後門啊?你們太愛犯紅眼病了吧?有本事自己當司機去?自己長本事比什麼都強。”
好,幾句話噎得那鬧鬨的小子下不來臺,特沒面兒。
可就這樣,那小子也沒義憤的離開。
畢竟,菜還是要買的。
其實還別說幾戶近鄰了,就連宋華桂的父母、李主任、張士慧、霍欣,曲笑,買冬儲菜也全得了寧衛民的幫襯了。
寧衛民當之無愧地成了買菜佇列裡最引人矚目的異類份子。
不知惹得多少男女老少死盯著他不放,回頭率極高。
年歲大的,是盼著有這樣的兒子,就是巴不得有這樣的子侄。
年輕的,不是盼著有這樣的朋友,有這樣的哥們,就是盼著有這樣的物件,有這樣的丈夫。
寧衛麼的小皮卡,當之無愧是白菜堆兒中最璀璨耀眼的那輛豪車啊。
他就是買菜隊伍中所有人心目裡最靚的那個靚仔。
當然,好事做多了也多少有點副作用。
像月中的時候,他去總公司見宋華桂彙報雕塑展進展和最新營業額流水的時候就鬧了笑話。
這位大姐不知道是不是出國太久了,早已經五指不沾陽春水的她已經徹底忘了熟悉的家鄉味道。還是一時反應不過來。
居然就像警犬一樣吸吸自己的鼻子,然後皺著眉問他。
“你身上什麼味兒?也學著人家噴香水了?”
寧衛民索性裝傻充愣。
“大姐。您果然是識貨的人。我就灑上了那麼一點,您這都聞出來了?”
宋華桂愣了一愣,隨後卻又搖搖頭。
“你這種香水……很特殊啊。什麼牌子的?有種田園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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