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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王都進京後,他們對於進宮其實已經不陌生。

每年大的節,總要例行入宮行禮拜見的。

崔元這個京山候、大長公主駙馬都尉,如今在有軍務會議之後也卸下了代表勳臣參預國策的擔子,至少是一部分擔子。

但他又挑上另一個擔子:宗人令。

今天賜宴,不僅諸王要來,崔元和餘承業、陸炳等人也要來。

他們仨早早地就到了午門外候著。

眼下,午門之外雁翅樓的牆下還在動工。那英傑碑林所劃出來的兩片區域裡,從城外鑿好的石碑會被送到這裡然後立起來。從去年到現在,禮部和國務殿一同議定了有資格在此留名的大明英傑。

嘉靖朝以前的人且不說,嘉靖朝已經過去了十年,目前夠格在這裡留下名字的只有三人:楊廷和,楊一清,李瑾。

但李瑾也只有資格在雁翅樓下留一塊碑,而不能像楊廷和、楊一清一樣在正中的英傑殿裡留下一個塑像——那裡,是入廟之人的專屬榮譽。

按照這個標準,那英傑殿之中,目前只有十九人,而且除開陪祀太祖朱元璋的十二人、陪祀太宗朱棣的四人,從那之後這歷代大明皇帝之中,便只有朱祁鈺有于謙陪祀。

仁宗、宣宗、英宗、憲宗、孝宗、睿宗,一個也沒。

這就是為什麼再開太廟之門之後,有那麼多重臣盼著能得到這份尊榮,因此選擇堅定地站在皇帝這一邊。

今天,陸續到來的諸藩王在看到這些碑、仰望了一下英傑殿之後,也想到了這些。

太祖開國,太宗靖難,睿宗守國,那都是大明歷史上極為重要的幾個轉折。

到了如今,陛下欽命肱骨之臣陪祀,顯然也自認為大明正處於新的轉折時期。

事實上也如此,要不然,他們這些藩王怎麼會一改舊制、悉數入京?

午後,鐘樓報時三聲後不久,眾參策從午門內出來,而後他們開始入宮。

內金水橋有五道。

中間那座橋,和午門的正門門洞,這條路叫御路,因此這座橋叫御路橋。

這條路除了皇帝,有一個人在一生之中能走著進入紫禁城一次,那就是皇后大婚入宮時。有三個人在一生之中能從這條路走出去一次,那就是每科會試的狀元、榜眼、探花傳臚大典後出宮時。

現在,藩王、國戚,各走各的路,各踏各的橋。

大明已經變了很多,但有些規矩沒變。

諸王之中,睿王是年紀最小的。

諸王的地位沒有高低,因此便只是按年齡來排序,睿王走在最後。

宮裡一派節日氣氛,但諸王的心情都很忐忑。

此刻,他們這些藩王從前朝進來,他們的王妃和睿王的母后則從後朝入宮。

到了乾清宮,他們知道後面的坤寧宮那邊應當早就“熱鬧”了起來,但乾清宮這裡井然有序。除了崔元與何勤等開始張羅著一些事,其餘便安靜且壓抑。

乾清宮正殿前的院內上,搭好了戲臺。正門前的雲臺上,也擺好了桌椅。夜裡時,皇帝皇后及二妃諸嬪,太后、公主、駙馬,再加上各親王、王妃等人,將在這裡齊聚一殿,用膳、賞月、聽戲。

先敘親親之誼,再享親親之樂。

或者換句話來說:先宣威,再示恩。

誰都知道今年的陣仗比去年搞得更大,是因為前不久大賽場的事。

朱厚熜從養心殿那裡出發,從月華門進入了乾清宮,面前是兩隊跪下參見的人。

“都起來吧,殿內看座。”

朱厚熜在黃錦的陪同下拾階而上,入了乾清宮坐好在御座上。

等他們一一坐好之後,朱厚熜笑著問朱讓栩:“蜀王是最早入京的。入京後,這兩年還習慣嗎?”

“……勞陛下掛懷,臣很習慣。京城之繁華宜居,遠非成都可比。陛下許臣等祭日可入宮至奉先殿祭祀先祖,更是以前不敢奢求之恩。便是府中用度,陛下天恩浩蕩,本色滿俸,這也是以前不曾有的恩典。蜀王府一脈,既允行商又允進學,後輩子孫們無不稱頌陛下英明。”

朱讓栩乖得很,只講好的,似乎沒有壞處。

朱厚熜正色道:“懋仁,去年糧儲號的收成,除了宗親俸糧外,各王府應得分潤津貼,如今也算好賬了吧?”

崔元立刻回答:“回陛下,已經都算出來了。按例存留轉運至各倉後,已經起運抵京。臣正待九月後便傳送至各王府。”

“去年收成如何?”

“回陛下,糧儲號得農學院和金坷垃肥廠所著,平均下來,畝產就比一般良田要高上三成。因有儲糧以應軍需之責,皇明記轉執行及河運局也不敢怠慢,轉運損耗都極力控制。所僱農夫交上來的糧食,交完田賦,刨除購肥、整修溝渠、轉運及儲糧開支,較前年大約多上一成七。”

崔元滔滔不絕地介紹著數字。

以皇田和宗室賜田為基礎,再加上這些年買了部分發賣官田,糧儲號在整個大明擁有總計二十三萬一千二百五十七頃七十五畝田地。

糧儲號毫無疑問已經是大明最大的單體“地主”,但以企業的方式在運營。

這些田地,在不同地方種植的莊稼不一樣。糧儲號擁有田底權,耕種是或僱或租吸納當地農夫的。但與尋常農家不同,糧儲號既有皇明大學院農學院的技術支援,也有金坷垃肥廠的肥料供應,更能集中力量不斷改進農具、改善名下田土的水利設施狀況。

水田的平均畝產達到了三石二斗多,超過了南方平均水平的兩石六鬥。

旱地也比尋常的要高。

這不奇怪,原先諸王賜田便都是好位置。

現在崔元彙報著數字,諸王都知道,這是說給他們聽的。

各王府賜田都交給糧儲號統一打理,皇帝允諾的有兩點。

一是宗室俸祿本色滿額供給。

二是在交完田賦、扣除成本、扣完宗室俸糧之後,剩下的“利潤”部分糧食一半存入各倉以應軍需,另一半則按各王府田地比例進行分潤津貼。

等崔元彙報完了,朱厚熜這才笑著說道:“若算一算的話,本色俸糧再加分潤,已經不比你們過去自己打理賜田所得淨利要少了吧?”

“……陛下寬仁聖明,臣欽佩至極。”德王率先稱頌,唯恐皇帝找他的麻煩。

“朕也知道,不能就這麼算。比如說如今其他郡王等,俸糧便不再是由你們申領再發下去。光論到你們手上的錢糧,與過去還是比不了的。”

“陛下令宗人府辦理此事,臣等少了一樁麻煩事,高興還來不及呢!”在大賽場坐莊的另一家藩王立刻忙不迭地說。

以後,各支藩王的宗親們都不看藩王的臉色,恩全出於陛下。各藩賜田與他們無關,他們只知道自己已經可以及時領到滿額本色的俸糧了。

要論高興,這些郡王以下的各藩宗室才是真高興,藩王本人並不高興。

朱厚熜又道:“糧儲號以皇田和各藩賜田為根基,耕種所得儲半以應軍需,就是為了保大明基業不致有失。這對宗室子孫萬代都是好事,這一點,伱們也是能理解的吧?”

“陛下此舉高瞻遠矚,臣等當年便明白了。若非陛下寬仁,臣等如今還領著折色糧俸呢。”

朱厚熜嘆道:“朕是想方設法為宗室謀長遠啊。便是降等襲爵,也是無可奈何。試想,若大明再興盛一百年、兩百年,宗室之人該有多少?難道朕能忍心朱家子孫將來每日為吃飽肚子而煩惱?這樣的事,原先在陝西、山西的諸王是最清楚了吧?宗室中竟有不得不乞討之人,朕於心何忍?”

代王原先就封在山西,他趕緊作證,順便抹淚表示窮怕了。

“既要降等,終有數代後歸於平民者。雖說出了五服,朕也不忍心他們就此毫無根基地討生活。不管怎麼說,如今還有一份本色足額的俸糧,比尋常百姓人家還是好些的。故而,朕允了宗室之中郡王以下可進學、行商甚至出仕。這樣一來,以兩三代甚至四五代之力,未嘗不能奠定一份家業。”

“此誠千秋萬代之基!”蜀王再次帶頭表態。

朱厚熜欣慰地說:“看到大家都能體諒朕的苦心,朕便放心了。將來,朕的子孫也是如此。大明今非昔比,用人之處頗多。諸多制度、律法,也在不斷完善。不論怎麼說,宗室子弟終究還是比尋常百姓更好做事,你們說是吧?”

“陛下天恩浩蕩,臣等必定忠君不二,奉公守法!”

這次開口的,是德王。

說罷,他還離席跪了下來,磕頭說道:“臣那不孝子雖是蒙陛下天恩可以行商了,然此前在大賽場得了許可設盤口,不意竟大膽枉法弄虛作假。臣已請罪表三道,今日臣再請陛下降罪,奪其世子位,貶為庶民。”

這句話說完,又有五個藩王一同出來跪倒請罪,都是同樣的說法。

朱厚熜擺了擺手:“何至於此?年輕人踴躍嘗試,這倒是好事。犯了些事,按律是罰銀、關停整頓的。朕倒不至於這般苛責他們,只是再好好教導吧。如何行商也是一門學問,朕允宗室子弟進學行商,若是倚仗宗室身份弄虛作假,那便會令天下群起而攻之,反而不美了。這回嘛,倒是大家都要引以為鑑。”

“臣等叩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今天是團圓的好日子。”朱厚熜讓他們歸了座,“太祖能創下大明基業,宗室之中子孫後代們豈會再無賢才?若不是陰差陽錯,朕也是藩王。縱有天大的本事,那還不是鬱郁一生?如今朕為宗室子弟再開煌煌大道,宗室子弟也要堂堂正正走下去。朕今日倒可以給你們一個恩典。”

在大家安靜的等待之中,朱厚熜頓了頓才道:“哪一藩若出了進士或翰林院院士,仍是親王者,下一代不降等;已是郡王以下,也是下一代不降等。若那一藩出了兩人,便可升一等,依次類推。”

眾藩王心頭一震。

降等襲爵的規矩定下來後,勳臣還可以想辦法立功,但宗室可一直沒有辦法,只能就這樣代代降等下去。

如今,皇帝給了他們新的希望。

縱然宗室身份出來做官絕對只能做文官,而且升遷的天花板很顯而易見,但這是要諸王憑藉更高的俸祿和更好的行商機會,把這個大家長做好。就像詩書人家代代培養舉人、進士一樣,哪一支培養出了人才,家主就能獲利。

就算降為了郡王,若培養出了兩個進士,那就又重回親王?

朱厚熜微笑著看他們謝恩。

進士作為最高階的“七品試”,將來必定是越來越難了,畢竟一般的“公務員”考試只會是被戲稱為八品試的國考和九品試的省考。

宗室出身,自然不可能讓他們接觸軍務,為官的銓選升遷,也自然會問皇帝的意見。但對宗室底層來說,終歸是條出路,而各藩的宗主,為了自己的等級也會選擇資助培養。

若宗室之中真能冒出進士來,那必定真是才智非凡之人。

這樣的人,註定不會多,因此宗室負擔的總量仍舊是可控的。

無論如何,朱厚熜都要盡力改變他們仗著宗室身份可以行商之後壞了環境,自然要另行引導。

大賽場一事中諸王子弟行商作假,罰銀關停了。

相較於對嚴世蕃和張溶的懲罰,對宗室的懲罰顯得輕了許多。但只有崔元知道,這個案子會刊發在《明報》上,警醒那些並不用隨著藩王入京的中低層宗室。

乾清宮裡的睿王全程沉默,看著皇帝不動聲色地敲打併收著藩王的心。

他的心情是複雜的,他知道母后對於皇帝有一些壓在心底的怨恨,時至今日仍舊隱隱期盼某些可能。原本,她是不會這樣想的。但經歷了皇帝以他們母子為餌、經歷了那一段叛亂過程中的提心吊膽之後,她開始這樣想了。

只是睿王如今也很清楚,不可能有機會的,只要這個皇叔還在位。

他可是文治武功都已經直追太祖太宗的人啊。

睿王擔心著他母后在坤寧宮那邊的表現。有這樣的身份和經歷,年少的睿王其實比他那個母后要成熟多了。

乾清宮中的氣氛越來越融洽,皇帝和諸王拉起了家常。和年少的睿王聊起來時,則問著他最近的學業。

“回稟陛下,陛下交待臣侄的課業,臣侄一直在用心做。”朱載堚恭敬地回答。

在其他諸王複雜的目光中,朱厚熜點了點頭:“載堚,你和太子、越王一樣,是朕親自教導的。朕盼你好好進學,將來若考中進士,朕會降旨赦你生父一家昔年同謀篡逆之罪。”

少年人朱載堚終究是心神一動,眼底微紅:“臣侄謝陛下寬仁!臣侄必定用心進學。”

中秋佳節,他的生父生母還在高牆之內圈禁著,他又是先皇的繼子。他有個心懷怨懟的母后,卻又有一個這些年來確實把他視作學生的皇帝老師。

夾在這麼多重身份裡的朱載堚並不開朗,對皇帝的感情十分複雜。

朱厚熜知道他們對自己的感情都很複雜,過去和將來也必定還有諸多是是非非。

但他的目光和視線不會長久地停留在這些微不足道的方面疑神疑鬼,於他而言,做他認為對的事便可以了。

入了夜,乾清宮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朱厚熜瞥見林清萍眼神的一絲落寞,輕聲安慰了他一句:“過了年,載垺就回京了。”

中秋佳節嘛,她這個母親想念遠在雲南的兒子。

中秋佳節,草原上的俺答並不過這種漢人的節日。

現在,他只是再次看著這半年多以來從吐蕃那邊不斷收集回來的更豐富的資訊。

旬月之間,大明強勢南征擊潰了三司大軍。

有了威力更大的炮,有了更多能架在車上的炮。

這些都還好,漢人的火器本就厲害。

讓俺答感到寒冷的,是漢人如何在那險山惡水之間出其不意便準備好了糧草軍資這些後勤的。

昔年蒙元南征,他還記得族內流傳下來的記載,有多難他是知道的。

雲南諸土司,內外不是沒有聯絡的。漢人的準備,外滇那些土司絕對是應該知道的。可是這一回,他們是準備不充足被偷襲打敗了,還是準備其實已經很充足、當真被摧枯拉朽一般打敗了?

朵顏那邊的邊市,汗庭離得更近。土默特部過去時,總是說已經被汗庭那邊買走了。

難道要土默特部現在就去劫掠汗庭的馬隊、激化矛盾?

這三年,除了幫袞必裡克打下青海,俺答一直只是清剿土默特西北部殘餘的瓦剌小部族,鍛鍊著麾下將卒的戰力。

袞必裡克再無進取之心,雖然夜夜笙歌,可他的身體竟然還熬得住。

“花當確實死了?”俺答開口問道。

“確實死了。現在朵顏部,做主的是他孫子革蘭臺。”

俺答點了點頭:“三年了,朵顏部應該富了不少。今年,去大寧吧!”

“可汗,那汗庭和明人……”

“不能就這樣等下去。那個唐順之過去陝西之後,袞必裡克都不願輕易去劫掠了,只敢逼迫一下吐魯番和西面的瓦剌舊部。去大寧劫了朵顏部,若那三部徹底被漢人吞併,是汗庭和永謝布與他們接壤。”

俺答下定了決心:“讓滿受禿裝成察哈爾的人,裝好一點。當年營救察哈爾的人留下的旗幟裝束,都給他!”

這個行動不需要太多的人,只是劫掠。

草原廣袤,大寧在群山之中,有心算無心,是有機會的。

花當剛死不久,革蘭臺年輕,他的注意力在部族之內。

大明的鄉試開始了,諸省總督和左布政使在準備啟程赴京。他們三年一次的大國策會議,也是諸多顯位交接的特殊時期,大概也很難及時顧得上外頭。

汪直坐上了前往滿剌加的海船,嚴世蕃還在路上。

年輕的革蘭臺並不知道一場針對他朵顏部的偷襲正在醞釀,他在準備著入冬之前最後的兩次大邊市。等入冬了,大雪封山,銀子就會少下來,各家都盼著他這個部族之主給到他們好處。

邊牆以北,俺答在準備。

南洋風才起,北漠寒又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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