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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俞大猷的拜帖?”

從兵部放值後回到家裡的唐順之有些疑惑,一邊拿了拜帖在手上一邊嘀咕:“堂堂武狀元,授職是必定經陛下過目的,那也是武選司的事,為何要拜會我?”

他和俞大猷沒有過多接觸。

武進士們到密雲那邊是和御駕同行的,皇帝既然抵達了現場,他這個演習事宜的實際執行人哪有那麼多空和武進士們接觸?

在唐順之心目中,武進士嘛,雖然會試和殿試也考了些文章、韜略,但畢竟還是以考較武藝為主。

不過想到當時楊一清、王守仁、王瓊他們對自己說的話,以那總參為方向的唐順之還是對管家吩咐道:“你持我回帖,以禮相請,邀他明日夜間過府一敘。”

“……老爺,這位俞狀元還候著呢。”

“什麼?”唐順之一驚,“花廳中不見有客……”

“他知老爺公務繁忙,也沒留下來叨擾,只說在街角茶肆飲茶讀書。老爺既回府,他想必也瞧見了。”

“飲茶讀書?”唐順之愣了一下,隨後笑道,“聽聞這俞志輔有生員出身,不意竟愛書至此。堂堂武狀元拜訪文狀元,更是一直苦等相候,還真不好推到明日了。這俞大猷,來勢洶洶啊,竟用了些兵法。你去請來吧,待我先更衣。”

這自然談不上什麼兵法,無非是因為今年文武同比,武狀元登門拜訪誠心等候,若吃了文狀元家的閉門羹,傳出去那可不美。

唐順之有點奇怪,俞大猷為什麼要跟自己較這個勁?

等他換好了常服時,心裡已經有了一些計較。

走入花廳時,他已經一邊行禮一邊連連告罪:“怠慢怠慢!我放值回家聽聞俞兄還在寒舍之外等候,實在惶恐。你我各為今科文武榜首,若非身著官袍與俞兄相見殊為無禮,真該到宅門親迎的,勞俞兄久侯了。”

“豈敢,豈敢,是我來得唐突了。”

唐順之家中的花廳裡,兩個人這次是正式面對面地互相打量了。

密雲那處民宅之中,兩人自然對彼此有過注意,但那都是在人很多的場合。

那時,注意彼此的原因,也僅僅是彼此的身份。

但現在,兩人心裡各有心思,看得就仔細多了。

唐順之今年虛歲二十,俞大猷卻是虛歲二十五了。

他稱呼“俞兄”,又刻意強調不想身著官服與他相見、以免有壓他一頭的意思,俞大猷已經聽明白了。

既表達了對自己的敬重,又表達了他隱隱猜到自己前來有較勁之意。

“聽聞俞兄殿試武試時排程有方,和伱那親衛因對手不同輪番上陣,晉級時名次雖不靠前,此後淘汰賽卻因留有餘力連戰連勝,只最後一場惜敗!”唐順之嘆道,“殿前文試,更是韜略冠絕一眾武貢士。俞兄英姿,若非當時忙著演習之事,真想一睹為快。”

“我與唐主事同科王道思、龔鳴治乃多年同窗好友,聽聞唐主事既奪解元會元,又奪狀元。席間得聽唐主事殿試策文,實在宰輔之才。又聞唐主事與我同科武進士陸炳乃是舊友,另有一身不凡武藝,更得楊總參、大司馬授業傳習兵法韜略。唐主事人中龍鳳,我心嚮往之。實不相瞞,冒昧來訪,便是想厚顏請教一番。”

對答之間,兩人都表現了一番對對方的瞭解,稱讚了一下對方的長處。

但是唐順之只透過俞大猷殿試武試時的細節來誇讚,而俞大猷顯然對唐順之瞭解得更多。

著重說知道他也有一身武藝,更是在研習兵法韜略,那句“請教”就目的更明顯了。

“哪裡能稱請教?俞兄是武狀元,殿試策文連楊總參、大司馬、靖國公等人都稱讚不已,我這兩日新撰策文一道,正欲多向兵法大家請教一番。俞兄今日來得巧,你我把酒長談,切磋印證。俞兄且看,我知俞兄來訪,心喜不已,這道策文我已經帶來了!”

說罷便從袖間抽出了一卷紙。

俞大猷一看就很熟悉。

制科進卷,自然不能草就。按這回要求,進卷都要貼好名帖。

現在唐順之展開出來的這篇策文,已經貼好了名帖,俞大猷一看就知道這是唐順之準備的進卷。

他說了是要向“兵法大家”請教的策文,那麼他要考哪一科還不清楚嗎?

俞大猷知道自己的來意是徹底被識破了,不由得起身行了一禮:“唐主事既知我來意,仍以靖國武略科進卷相示,足見光明磊落。我素治易經、習兵法,既見大作,也不惺惺作態了,正欲拜讀!”

“俞兄自謙了!”唐順之認真說道,“俞兄以武狀元出身,授職便是正四品。如今竟願為了制科,先棄了這武狀元授職,足見志向遠大、韜略在心、胸有成竹。陛下既開制科,天下人人考得。我唐順之可不是自恃定然勝過你,想以策文壞你心境。俞兄一看便知,我確是倉促擬就此文,既為進卷,也是上疏。俞兄若能幫著參詳一二,勘誤補漏,你我自可聯名另上一疏,以解君憂。”

從兩人見面開始,一共只兩三個來回。

但就這幾句話之間,什麼都被挑明瞭。

這下兩人再看了看彼此,忽然一同哈哈大笑了起來,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一個是知道了對方之強但仍舊“直搗中軍”一般登門拜訪想探探“敵情”的,一個是頃刻間就想通了客人來意隨後就灑脫應對切磋的。

從一開始讀書人之間仍舊要保持一點禮數的矜持,到現在如同武人一般直來直往有話便說的坦率豪邁。

唐順之見俞大猷開始低頭看起來,一邊喝著茶一邊頗為欣賞地打量他。

雖然高中狀元還是今年春的事,但到了這嘉靖六年將至之時,京城誰不知他唐順之前途無量不可小覷?

且不提什麼楊一清王守仁傳授兵法了,光是能夠連中三元,古往今來幾人能做到?

俞大猷能輕易知道唐順之這麼多事情,訊息來源自然是他說的王慎中、龔用卿等人。

唐順之本就非常自信,雖然經陸炳點破了一些事情、發現皇帝對他更加自信之後反而有些心虛,但唐順之很清楚對於有志向考靖國武略制科的俞大猷來說自己是何等強敵。

但他還是有勇有謀地來面對自己了。投帖拜訪禮數在先,他自然不是來挑釁的。他是來搞清楚敵情的,以便下一步做決定。

正四品的授職當真不香嗎?若是再奪武制科魁首的希望渺茫,他會另有一個選擇。

目標性是很強的,審時度勢,不一味硬碰——他在殿試時武試排名能比會試更高,不就是因為懂得這些嗎?

這等人物,將來自己若為軍務總參,是一定要能使之心服的。

俞大猷看得冷汗都快出來了。

因為他看出了差距。

也許這道策文當中,真正兵法韜略的部分還稱不上多麼神異,但是人事、錢糧、夷政、軍器……邊鎮那些將官、商人、兵卒、文官胥吏之間的戰時安排……北元各虜酋之間的立場、利益和可供利用來行離間之策的政治理解……

這哪裡就是一篇進卷?這就是對朔州大捷之後的戰局推演,對朝廷應對之法的建言策,更是對一場可能的大戰提出的作戰方略。

俞大猷那天是在大街上親眼看到還未送到宮中的露布飛捷的,他算了算時間。

就這倉促的三日裡,唐順之寫出了這樣一篇文章。

他白天還要去兵部上班!

俞大猷一直低著頭看,因為他還沒調整好情緒抬頭面對唐順之的眼神。

許久之後,才皺著眉頭抬頭望向唐順之:“唐主事既言那虎蹲炮可以之為陣,為何又要以長槍為主、演練這鴛鴦陣?”

“……走走走,你我先切磋一下武藝,我練的便是長槍!”

……半個時辰後,兩人回到了花廳,酒菜已經擺上了桌。

俞大猷悵然若失,因為不知道唐順之是不是放了些水,所以兩人才戰得不分上下。

“一寸長一寸強。我使槍,俞兄使劍,武藝上是我不如你。但沙場上可不是兩兩相搏,韃子騎兵來去如風,虎蹲炮雖是利器,然駿馬何其速?不要命地衝過來,總要短兵相接。過去,軍陣一被衝破就要潰敗了,但我琢磨的這鴛鴦陣,只要有數人結陣,仍可如同川流之中頑石一般,勢讓韃子的鐵騎洪流也打幾個彎!我只練了一年半便有這功力,俞兄試想……”

俞大猷聽他講解著這鴛鴦陣,確實頗為奧妙。

但隨後他還是問了:“唐主事天資非凡,但唐兄想想,尋常兵卒中,那長槍手要練到唐兄所說的功力,要多久?”

是人話嗎?什麼叫你只練了一年半?

唐順之並非故意顯聖,他只是覺得這鴛鴦陣確實有大用,因此才急切地跟俞大猷切磋一下——現在他琢磨創新戰陣了,但這方面確實還算不得胸有成竹,找俞大猷切磋印證一下的想法是誠懇的。

此刻聽到俞大猷的話,他想了想之後老實回答:“只怕要十年功力。”

俞大猷點了點頭:“丈餘長槍,要在虜騎衝來時用得運刺自如,臂力、巧勁就不說了,膽氣呢?這鴛鴦陣只有一員刀牌手和一員狼筅手為護。我承認唐主事所設想的這狼筅確實極為有用,可此陣是敵騎衝散了大陣之後仍互為援助來殺敵的,那時士氣低極,兵卒能有幾分膽氣對敵?”

“……”

“長槍手和刀牌手還好說,結陣應對敵騎衝陣時本就有這些兵。但那狼筅如此笨重,不能由弓手炮手另攜這重器充任吧?若專設多人,那陣破之前,這些人豈非派不上用場?長槍手、刀牌手、狼筅手、弓手……一個鴛鴦陣中變化繁多,這小戰陣要讓兵卒練得精熟,又需多久?”

“……”

“再者若與韃子野外接敵,必定是千軍萬馬於開闊之地對壘之勢。當真軍陣大破,主帥豈能仍一味死戰?有斷後之兵,必定要鳴金後撤保全戰力。這鴛鴦陣確實攻守皆備,卻只宜精兵熟習之後應對小股敵人頗有用處,不宜於萬軍之中敗後求勝。”

“……俞兄言之有理,如今也確實不是倉促習練便以之應敵的時候。”唐順之細細思索著,隨後舉杯,“俞兄不愧是將門之後,是我考慮不周。”

俞大猷回敬,語氣複雜:“唐主事未曾親歷行伍,卻能於戰陣之法有此巧思,實在佩服!”

“俞兄年長,直呼其名為好,稱官職是見外了。”

“……痴長五歲,應德不見棄,我便稱你表字了。”

“正該如此!”唐順之很開心,“戰陣軍器且不論,旁枝而已。俞兄以為,我那對敵大體方略如何?”

俞大猷喝酒,不說話。

不就是因為看來看去,只能找著這一個點發表一點不同意見嗎?

其他的方面,唐順之闡述觀點的那些出發點,那些北元形勢和邊防重鎮之間各個衙門、各色官民之間的貓膩,自己哪裡清楚?

但終究不能啥得不說,不然太壞道心。

“我只有一點疑慮。唐兄說若只攻河套,北元左右兩翼其餘五萬戶皆不會來援。我不明北元情勢,但也知道那河套的鄂爾多斯部與這回寇邊的土默特部頭領是親兄弟。同為右翼三萬戶之一,唇亡齒寒,至少土默特部會發兵去援,或者南下攻打宣大圍魏救趙吧?”

“我不是說了嗎?豐州灘方向也攻,但攻而不取,似攻實守,只以宣寧五堡前推之勢逼迫。土默特部新敗一場,見我大明大異以往竟主動逼迫,豈能不慎重?他們至少會被牽制住。”

“但如此一來,便是宣大和三邊齊頭並進的北征之勢。且不說大戰一起,戰線如此之長,我大明支應之難,北元汗庭當真能對右翼這兩萬戶不聞不問?便是那博迪汗當真有心剪除右翼隱患,那也該是多為援護,讓這右翼兵卒在前線消耗得更大才是,豈會當真坐視我大明奪回河套?那豈不是威望盡失?”

“用一個早已不在實質掌控之中的河套,換得對右翼三萬戶的徹底掌控,事後更可繼續通貢收攏人心,他為何不會做?這點默契,有辦法做到的。”

俞大猷連連搖頭:“這個方略太大膽了。分明是大軍出征、滅國之勢,走向難以預料。應德此文,恐引趙括之譏。”

“要我說,土木之變後,過去這近百年對上北虜,就是方略一貫過於謹慎了。”唐順之眼中精光閃閃,“對北虜,就該膽子大一點,正如我那鴛鴦陣,只有膽大的將卒能用得好。”

說罷自己喝了一杯酒,顯得頗為悵惋,也許是因為俞大猷那一句“恐引趙括之譏”。

俞大猷沉默了一會,陪了一杯酒之後說道:“需要時間。若多一些像我這樣的將領在邊鎮,縱不能竟全功,也不會敗!”

唐順之用這篇文章表現了他的自信,俞大猷也用這句話表達了他的自信。

“本就只是方略,要的是決心!”唐順之看著他,“定下了方略,自然會花時間備戰、練兵!重要的是,朝廷需要有更多膽大之人!膽又大,心更細,何事不可為?俞兄,你可願與我再細細商談,聯名上這一道疏?文武狀元聯名上書言戰,這便是大明朝堂年輕一代文臣武將的決心!時間,難道你我沒有?”

俞大猷的心陡然一跳,迎上了唐順之熾熱的眼神。

是的,他們兩個的身份不一樣。

更重要的是,皇帝也年輕。

若志同、道合,力量終究會匯聚在一起。

俞大猷很清楚,大明朝堂多少年來都是不輕易言戰的。

此時借北虜寇邊、大明新勝之際,文武狀元聯名上疏主戰,意義何等不凡?

需要的,是兩人都賭上自己的前途,賭朝堂怯戰的那些巨浪不會淹沒兩人。

俞大猷不由得想起皇帝在五軍營大營時一聲聲喊著“將士們辛苦了”的時候。

如果陛下本就是主戰的呢?今時今日,陛下可以不再重視那些“不可輕啟戰端”的言論了嗎?

俞大猷再次看了看唐順之,隨後斬釘截鐵地說道:“好!若朝堂怪罪下來,我自請戍邊,去練練應德所說的戰陣試試!”

唐順之大喜,然後哈哈大笑起來:“為人臣者,上書諫言,何罪之有?志輔放心便是!來來來,邊喝邊聊。”

嘉靖五年的文武狀元“化敵為友”,俞大猷此時還只是折服於唐順之的才華謀略格局,把他當做一個可交的朋友。

他哪裡知道多年後實則是亦師亦友?

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有時候真的太大了。

現在他還不覺得,面對唐順之的問題他只是敬佩地說道:“我這兵法,都是趙師傳授!趙師學究天人,實在不該埋沒在民間。陛下也有此問,已經遣內臣前去泉州了。一則為我報喜,二則宣召趙師入京。”

唐順之微微一笑。

年輕的俞兄哦,此時領略了你在兵法韜略上的深淺,你能成武狀元,只怕也不是偶然。

我一入京,陛下就安排錦衣衛盯著了!

像你這等去年就破例被陛下在奏疏上點過名的“無名之輩”,陛下當真不知道你師承何人嗎?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說道:“我們二人這道疏一上,必定深得聖心!大明守邊近百載,自此之後,攻守之勢異也!”

都是莫名其妙簡在帝心的人,豈會不得聖心?

但俞大猷:……

就一場小小的朔州大捷,不至於吧?

唐順之自信滿滿,俞大猷就這樣被他激起熱血上了賊船。

幾天之後,進卷截止之日到了,他們這道疏也呈了上去。

御批給了他們一人一個大耳刮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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