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辯議祀孔之典,只是朝堂的大事之一。

就在張孚敬於朝堂這場大辯論中大顯學問口才之際,張孚敬的新官職和他那道《議孔子祀典疏》也在數日之間傳到了離京城不遠的山東。

曲阜衍聖公府內,孔聞韶展信看到一半就驚怒不已地站起來:“豈有此理!欺師滅祖!昏……”

“宗公!”

孔家人趕緊打斷了他的後半句話。

孔聞韶雙手發抖,咬牙切齒地繼續看寄信人在信中所謄抄的那道疏是怎麼說的。

毀塑像!降祭祀儀制!去孔子王號!

哪一樣是孔家能接受的?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堂堂衍聖公卻並不能像黎貫、王汝梅等人一樣能夠說出點什麼辯駁的話,只是在那裡驚怒交加,又惶懼難言。

孟春等人都已經被緝拿了,孔聞韶這段時間雖然是擔憂的,但以孔家威望,他倒並不認為自己真會受到多大的懲處。

無非像孔聞昉說的那樣,忍一忍罷了。

天子若對孔家不敬,天下讀書人心裡終究會有想法。

可是如今,圖窮匕見。

之前沒設總督的山東,原來只是在等那個張殺頭張孚敬!

以禮部尚書銜總督山東,衝著什麼來的還不明確?

他要來殺誰?

孔聞韶臉色漸漸蒼白,嘶聲吩咐著:“快去請縣尊過府一敘!”

說罷就往前衙而去。

衍聖公前衙後宅,如今一共三路、七進,共有廳、堂、樓、軒等三百九十餘間。

孔聞韶行走在內宅中,前面隔開前衙與後宅的那道門前是一面影壁。其上繪著一頭神獸,猛一看好像是麒麟。但仔細一看,卻是一隻頭如龍、嘴如獅、蹄若馬,身若麒麟的怪物。它的周圍散落著神話中八仙的寶物,左上角一輪紅日,好像要吞日的樣子。

孔聞韶繞過影壁時,跟隨在他身後的僕差便齊聲喊道:“公爺過貪了!”

聽到這聲音,孔聞韶充耳不聞,只想著自己的心事。

那影壁上繪的是一頭犭貪,傳說中,這是一隻生性饕餮的怪獸,一生貪得無厭。

它只吃金銀財寶,看到寶貝就想佔為己用,甚至佔有了“八仙過海”中的八位神仙的寶貝,可謂是應有盡有。但它並不滿足,當看到旭日東昇之時,想要把太陽吞入腹中,結果還沒吃到太陽,就被太陽烤熟掉落海中而亡。

衍聖公府之內為什麼會有這一副影壁?那還是因為孔聞韶的父親孔弘緒。

當年孔弘緒姦淫樂婦四十餘人,勒殺無辜四人,法當斬。

最後,他卻憑著衍聖公的身份逃得一命,僅僅是削爵為民而已。衍聖公的爵位,由孔弘緒的弟弟孔弘泰襲替。

孔弘泰當時還被迫先去北京國子監“進修”了許久,過了幾年才正式獲封衍聖公。

而後,孔府之內就有了這個影壁,那是孔弘泰在告誡自己和後人,為人不要過貪,切勿欲壑難平,最後落得和怪獸“犭貪”一樣埋葬大海的下場。

每當衍聖公路過這道影壁,下人就要說那句話,意在提醒。

但有意義嗎?

對孔聞韶來說,讓衍聖公府內堅持這麼做,無非在外有更好的名聲。

可現在皇帝竟似乎全然不顧孔家有多大的名聲和影響力。

在前衙正堂一側用來會客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很久,孔聞韶想要一起商議的人陸續都來了。

能今日就到的,除了孔聞韶和孔聞昉,還有孔氏族長及三個族老,另外還有顏氏族長。

在曲阜,還有顏回的後人顏氏聚居。在兗州府鄒縣還有孟氏,孔顏孟三氏在弘治年以前都是合載族史。弘治十八年,《闕里志》成書,孔氏族史獨立,而顏氏族史《陋巷志》與孟氏族史《三遷志》也先後成書刊刻。

各自獨立出來不是說關係變差了,反而是要以三氏族史的編纂、三家家廟的修築來形成更大的群聚效果。孔子、顏回、孟軻這三人之後,對儒家道統是一致宣揚的。

顏氏和孟氏,自然都以孔氏為首。

在曲阜,還有孔氏家學。雖名為家學,但實則恩榮有加。在這孔氏家學內,如今只收孔、顏、孟三氏子弟,而且都有特許歲貢國子監生的待遇。

在北京,翰林院內還專設正八品的世襲五經博士,這些都由孔、顏、孟、朱熹等歷代先賢的後人擔任。

以衍聖公為首的先賢后人們,都在祖先餘蔭之下享受著普通寒門子弟難以擁有的機會和實際利益。

現在這些機會與利益岌岌可危了。

孔聞昉來時,孔聞韶已經在與其他人激烈地討論。

“張孚敬人未至,意已明!此疏與我等息息相關,不可不爭!若不爭,何以言孝?”

孔聞韶說得大義凜然,但當孔聞昉進門後又急切地問:“聞昉,你可知張孚敬要總督山東,還在京城上了《議孔子祀典疏》,要毀各地先祖塑像代以木主,降祭祀儀制,去先祖王號?”

孔聞昉“大驚失色”:“竟有此事!”

孔聞韶連忙把那封信遞給他:“你先看看。”

孔聞昉細細看了一遍那封信,隨後眉頭緊鎖、面色難看:“不意宗公請我來,竟是為了此事。”

“我衍聖公府首當其衝!”

官方祭孔的事情主要都是由衍聖公府來完成。

如果要毀塑像,首要得毀的就是孔廟內的塑像。

改殿為廟,降低規格,當然第一個要從衍聖公府、從曲阜孔廟開始。

孔聞昉再怎麼有野心,畢竟也是孔氏子弟。

他其實已經也知道了這件事,過來路上就一直在思考該怎麼做。

作為孔子後人,如果不站出來為孔子的榮寵發聲,那還真算得上“不孝子孫”。

可這明顯是皇帝的意思,站出來反對之後,後果如何?

看著孔聞韶為難又憤恨的表情,孔聞昉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我等不在京,此事禮部集議,我等只能聯名上疏。”孔聞昉盯著他說道,“宗公,只能由你為首奔走各家。另撫臺、兗州府尊、山東提學等人,此事也該由宗公出面!先祖恩榮,全繫於宗公一身了!”

既然不可能不站出來表態,那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只列名其中,便不會太惹眼。只要不是牽頭之人,那就還算可以接受。

孔聞韶看著他無言以對。

自己是衍聖公,說話的分量確實強於區區曲阜知縣。

可是孔聞韶也擔心後果,所以是希望孔聞昉代為奔走的。

現在五月丁祭剛過,八月丁祭還早,孔聞韶都找不到藉口窩在曲阜不動。

其他人紛紛贊同孔聞昉的意見,一起勸孔聞韶趕緊行動起來。

孔聞韶陰沉著臉說道:“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張孚敬來勢洶洶,陛下對我孔家究竟是何態度!孟春等人既已被錦衣衛擒獲,恐怕也會供出與我之書信往來!若不只是削先祖諡號,降祭祀儀制,還要除衍聖公位呢?”

他不肯冒這個頭,繼續說道:“因此如今不只這爭辯祀典一件事,還有應付朝廷。是否要借五軍營、四川之事牽連我衍聖公府,我豈能不好生準備?聞昉,伱任知縣,去各家和各位官員處奔走之事責無旁貸。辯疏擬好,其他人署名之後,我自會署名其首!”

孔聞昉也不希望衍聖公這個爵位都沒了,聞言也不得不承認孔聞韶說的是事實。

他之前跟孟春等人是怎麼書信往來的,如今後續的線索清理、答問準備都只能由他自己來。

“……既然如此,宗公當先署名其上,我再拿去。”

“……也行,但辯疏如何擬?”

幾個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

要對線的是朝堂最頂尖的人物,以他們幾個人的學問水平,一時之間哪能寫出一道內容具有說服力、文辭動人的好文章?

沒那個能力知道吧。

可是衍聖公一脈不發聲則已,一發聲就一定得有分量。

孔聞昉咬了咬牙:“既然是張孚敬要來,這件事,我去拜會撫臺和府尊!在山東這幾年,他們也該擔心張孚敬再佩天子賜劍而來。”

“全拜託聞昉了!”孔聞韶激動地握著他的手。

孔聞昉在這裡呆了一會,瞭解了一下他之前與孟春等人書信裡有沒有什麼大不敬言論之後,這才沉著臉離開了衍聖公府。

事到如今,確實是沒想到皇帝對孔家的態度竟如此堅決,堪稱磨刀霍霍。

簡簡單單一尊孔就能盡收天下讀書人之心,皇帝為什麼要搞這麼大的動靜?真要把天下士子之心都搞得亂糟糟的嗎?

孔氏後人基本都學問不精,他們也從來不屑於去研究一下那什麼實踐學。

哪怕是在孔聞昉這個如今孔氏中堅一代中比較有才幹的人心目中,尊儒崇孔、以禮制治天下就是萬世良法。

孔聞昉之前的一點小心機,無非是希望孔聞韶能相對跳一點,最好再現他父親的舊事,這樣說不定自己能坐他衍聖公那個位置。

現在卻不能再想著這些了。

一個祀孔議,一個張孚敬總督山東的任命,正如鋪天陰雲一般蓋向孔家。

曲阜孔家,也從沒忘記浙江衢州還有個南宗。

此時此刻,這道辯疏對孔家的意義反而重大無比。

尤其在聽說孔聞韶曾在給孟春的信裡說了“權奸誤國,衍聖公府忠君崇禮,自當共赴皇憂,撥亂反正”這樣的話。

連“若有”兩字都不加嗎?

直接就認為現在的新黨和新法是權奸在誤國了?

孔聞昉回到縣衙之後仍舊左右為難。

到底是押寶多年後陛下仍舊得尊孔,還是要盡力博個生機與名聲?

如今節奏又變,而他並摸不準皇帝的本意如何。

孔聞昉難以想象皇帝真要藉著衍聖公府參與其中,就準備大開殺戒,以謀逆之名再誅天下不知多少官紳。

他怎麼敢的啊!

舊思維當中的人體會不到朱厚熜這種決心的底氣來源於哪,但在曲阜孔廟之畔的一處酒樓裡,內察事廠山東蟬主正看著密信。

督主張鏜的命令傳來了。

山東之事,一切唯快。總鎮山東太監已經換了一個人,這個人正是高忠。

要把這兩年多以來蒐羅的衍聖公府訊息盡數呈交給高忠嗎?

他收好那個密令之後,皺著眉走到窗邊看向不遠處的孔廟。

弘治年間,孔廟遭火災。如今的孔廟,是弘治十六年敕旨大修而成。那一次,不止孔廟,衍聖公府也改建了一番,歷時五年,耗銀達到十五萬兩。

如今的孔廟處於規模最大的時刻。

歷朝歷代,不知多少皇帝會給這“闕里至聖廟”和孔家多賜恩榮。這孔廟,最早只是春秋時的廟屋三間,收集了孔子生前所用的衣、車、琴等。

漢高祖劉邦是第一個以太牢禮親自祭祀孔子的皇帝,自那以後,不知多少個皇帝甚至親自到曲阜來祭祀過孔子。

但如今的這位皇帝,明顯已經決意要做個不同以往的皇帝,一個要削孔家恩榮的皇帝。

對此,內廠山東蟬主以為聖明。

在曲阜的這兩年多時間,至少以他所知所見,這孔廟和孔府,實在是壓在曲阜甚至兗州府、山東一省百姓頭上的大山。

山東一省,賦稅很重,在整個大明也僅次於南直隸。

若只論可耕田土面積,山東是以南直隸剛剛過半的耕田,承擔著與整個南直隸相差無幾的賦稅總額——山東糧賦,佔整個大明的一成七以上。南直隸,也只是剛剛二成而已。

而在山東,有多少屬於孔家的“不徵”之田?

眼睛再望向遠處衍聖公府的方向,內廠山東蟬主的眼裡閃過寒光。

督主命自己來擔任山東蟬主,可見陛下多年前就已經決意對衍聖公動手了。要不然,何必要選自己這個曾被衍聖公府害死的軍戶之子呢?

他喊了一聲:“小二。”

店小二從門外進來了,像是尋常店小二一般點頭哈腰:“東家,有何吩咐?”

“濟南府的總鎮太監署定了一桌席面,你送過去。”他從櫃子裡,提出一個食盒。

店小二眼裡精光一閃:“小的明白了。”

濟南府的總鎮太監,何必要到曲阜來訂席面?

要開始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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