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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五,望日朝會。

按例,朝參官之外的很多人也有份參與,包括襠下傷口已癒合的張鶴齡。

現在的朝會很沒勁,反正都只是禮儀。

有了國策會議之後,陛下深居簡出。

參策們之外的臣子,能見到陛下的也就那麼幾個。

大臣們已經漸漸習慣了諸多大動作是從國策會議上開始發起的,比如說去年的張孚敬南下廣東,還有張子麟趕赴東南。

御書房內的事,參策們都是守口如瓶。

這一點,勳戚們就很有體會:崔元這個傢伙雖然知道很多,但就是不說!

這種情形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呢?

哦對,是去年陛下剛剛登基之後有了日精門之火,後來有了刑部大堂審理錢寧江彬案的梁儲請辭。

再之後,王守仁上了經筵與楊閣老辯經義。

而等費宏等人都相繼抵京,國策會議與御書房橫空出世,閣臣領辦國策,內閣票擬六部事基本照準,常朝上可議之事便越來越少。

能站到奉天殿裡親眼見到陛下的又有幾個呢?

爬不到參策位置的,就安心辦好差事:朝會減少了,休沐也定例了,不該再諸多推諉了吧?

這就是普通朝參官們感受到的新常態,所以今日仍舊是機械式地等著朝會禮儀走完。

直到大殿內一反常態,傳出一個雄渾的聲音:“臣費宏!彈劾內閣大學士楊廷和,漏洩中語,致使其子廣州知府楊慎妄動國本,天下譁然!”

靜立殿內殿外、聽得到聲音的朝參官和無職勳戚們剛剛準備等候片刻,讓鴻臚寺官確認“無本上奏”就結束朝會的。

四月天裡,從天而降一個大瓜。

廣州出什麼事了?

費宏的聲音在繼續。

“楊廷和漏洩中語,此其罪一!”

“楊廷和唆使楊慎於參策們未議定國策之時便於廣州清查官紳田畝人丁,欲激民變使新法得勢,貪功冒進不恤民生,此其罪二!”

“任用親信,提拔新進,羅織黨羽。先是以錢寧江彬案牽連攀咬,使六部諸卿顧忌重重唯恐牽連獲罪,漸至把持參策席位,此其罪三!”

“逢迎陛下欲開創盛世之宏願,假變法致中興惟願青史留名為虛,攬朝政盡歸己用逞權奸之威為實。此其罪四!”

“陛下欲得大治,臣等自當盡心竭力!然楊慎於廣州府滋擾鄉紳、大索財物,生員無心備考,百姓皆誤農時!以首輔親子之尊,治下管理苦不敢言,一府之地民怨沸騰!如此兇險局面,蓋因楊廷和罔顧下情,變法貪功!翻遍史冊,變法豈有如此操切者乎?此真不得不變之時耶?楊氏父子如此行事,真欲輔佐陛下開創盛世耶?陛下明鑑!”

嘴炮聲迴盪在奉天殿內外,朝參官們和無職勳戚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詭異的是,大殿裡短暫沉默下來。

楊廷和只是平靜地不說話,御座上的陛下也沒有說什麼。

廣東新法牽動人心,中樞一直都在密談,今天,矛盾終於在朝會上爆發了嗎?

去年六月裡還朝的費宏為了大家的田地,勇敢地站了出來!

頃刻之間,他們或張大了嘴巴,或慌亂地低下頭開始思考。

但有點不對啊:楊廷和在陛下初次朝會時被陛下踩得那麼慘,諸事穩妥而行,不像是這麼激烈的人啊。

如今到底是像費宏說的為了攬權而利用變法,還是有什麼別的謀劃?

有點怪,看不懂,再看看。

今天自然是一個群戲,毛紀第一個站了出來反駁:“臣毛紀彈劾費宏不遵國策會議規制,妄洩機務,請陛下罷其職、治其罪!”

看戲眾人心裡不爽了:有些東西要保密我們能理解,但新法何等大事,我們入朝為官,聽一聽、議一議都不行?

石珤也站了出來:“楊慎於廣州府只是查問一下士紳田畝人丁,並未行什麼新制。費大學士何故危言聳聽?魚鱗冊、黃冊本就到了該重新造辦之時!”

張子麟不甘落後:“臣去歲督憲東南,所到之處百姓賦役實重!富庶之地悠然如此,費大學士以為未到變法之時,實乃何不食肉糜之言論!”

李充嗣目光危險:“費大學士彈劾楊閣老羅織黨羽把持參政席位,我上個月方才履新參預國策會議,莫非就是費大學士口中之黨羽?”

吃瓜朝臣都聽呆了:你是不是好像不那麼重要,費宏這是捅了馬蜂窩?楊廷和還沒自辯,倒是有四個參策跳出來替楊廷和或者新法說話了。

楊廷和站在那做著心理建設。

你們這幫殺千刀的,反正有我頂著,所以先假裝“黨羽”嗎?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出列說道:“滿朝皆知,犬子出仕以來一直供職翰林院。他受聖人教誨,每以忠君報國、守土安民為己任。子充彈劾臣漏洩中語,絕無此事。只是犬子既親眼所見民生多艱,意氣難平,以致操切行事,那是有的。”

楊廷和轉頭誠懇地看著費宏:“陛下有宏願使大明中興,歲入十年倍之。國策會議上我等共商良策,諸事不是還未議決嗎?我若已把持參策席位,那又豈會議而不決?子充,昔年舊怨而已,何故如此誅心?”

兩人目光交匯,互不退讓。

但之前費宏是跪下彈劾的,楊廷和卻只是出列自辯,這下倒是一個俯視一個仰視,顯得楊廷和更強勢。

楊廷和轉身向文武百官,“只是如今民田日少、徭役日重!國家養士百餘年,上不能解君憂,下不能安民生,有何面目高居廟堂?”

慷慨激昂地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朱厚熜跪下來,激動地說道:“陛下雖藩王繼統,然天資卓成、賢明英斷!陛下欲使大明再致中興,臣亦久思革弊圖新!陛下知其難,故而赦臣屢有冒犯之處;臣亦知其難,故而請奏新法當擇一省先試行,又先於國策會議之上商議周全!”

“臣等草擬陛下登基詔書,所請裁撤冒濫、清理皇莊皇店等諸事,陛下盡數應允辦成!陛下問何以富國,臣對曰當行新法。如今費大學士以四大罪狀彈劾臣,新舊法之爭曝於朝野。臣曾說過,賦役乃富國根本,動之內外皆掣肘,不動則富國無望,請陛下聖裁!”

吃瓜朝臣們聽到了當事人的自辯陳詞,來龍去脈是聽清楚了。

皇帝想富國,楊廷和的答案是要變法。

別看陛下登基前後踩楊廷和、刑部大堂之上楊廷和又示威,但大方向上,君臣是一致的。

這就是楊廷和的地位始終沒被動搖的原因嗎?

現在,費宏就是楊廷和所說的掣肘,那麼需要陛下聖裁的是什麼?

對支援楊廷和革弊圖新的決心!要為他樹立足夠的權威!

但為什麼感覺有點假?

“陛下!”孫交忽然站了出來說道,“臣以為,此時既已於朝會之中公開議及,當集思廣益令眾臣各抒己見。新法要不要現在就開始試行,有什麼其他法子可以富國,群策群力之下,朝廷也不致爭議不休,萬不可倉促決斷!”

大家迷惑了。

孫交,皇帝的老鄉,頂替袁宗皋的帝黨領袖。他這番持重發言,卻是隱隱站在費宏這邊啊。

那陛下與楊廷和在變法上真的是一致的嗎?

封閉議事已經十個月的國策會議,裡面湧出團團迷霧出來。

起初,他們以為這只是一場朝堂上的辯論,只是曾出現過無數次的方略爭議。

直到這場辯論在隨後幾月裡波及到幾乎每一個人,帶著血……

……

收到京城迴音的時候,廣東已經到了四月下旬。

楊慎已經拜訪到了靠近惠州府的縣界,桂萼前來探望他。

桂萼的小眼睛裡滿是不可思議,看著楊慎黑了不少的面容連聲說道:“用修真有古人之風,失敬,失敬……”

饒是桂萼,也只敢想著統一科則,縮小官吏上下其手的空間,讓老百姓的負擔少一點是一點。

他從不敢想著直接對士紳富戶動刀。

楊慎的身後還跟著三大才子。

確實並不顛簸,反正每到一處都是吃住在士紳家裡,但他們現在的心理狀態不太好。

每日都彷彿站在暗流洶湧的巨浪之巔,誰都清楚楊慎的這些行為意味著什麼。

臬司衙門的兵保護著楊慎,廣州府的官員們都在,當面殺起來是不可能的。但強撐起來的笑臉背後都是怨氣、怒氣、殺氣,三大才子是感受得到的。

而行走於鄉野之間,見到羸弱衰病的鄉民勞苦於田間,面對官員胥吏時戰戰兢兢的膽寒姿態,也都落入他們眼底。

他們對楊慎的感覺和現在的桂萼很類似,只見剛毅的楊慎沉鬱地說道:“什麼古人之風?無非是借家父之威肆意妄為罷了。朝廷如何決斷我不管,我只是不想愧對我所讀的聖賢書。”

一段時間下來,楊慎說話掉書袋都越來越少了。

兩人正在縣界閒聊,不遠處一隊儀仗急匆匆地趕來了。

“府尊……哦,桂府尊也在。”當先趕來的人對他們行禮之後焦急地對楊慎說道,“朝廷有旨意下來,黃參議行文府衙,請府尊速回府衙接旨!”

那隊儀仗就是來接楊慎的儀仗,轎伕抬著空轎在田間奔走過來,顯得匆忙至極。

“這麼快。”楊慎算了算時日,隨後卻對旁邊鬆了一口氣的同知、通判們說道,“本府回府衙接旨,你們繼續代本府拜訪查問!”

“……是。”心裡把楊慎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們也只能聽命。

“子實兄,我先去了,改日再請教!”

看楊慎利落地走向儀仗,桂萼小眼睛裡滿是感嘆:真壯士也。

可這件事究竟會走向何方?

廣州城內,有人卻比楊慎更早知道了那密旨發出兩天後朝會上的情形。

今天恰好某鄉紳的大壽,借壽宴的機會,主人家的書房裡人不少。

“如今看來,蔣家月初提出來退股,實在不妙!”說話的人滿臉陰沉,“南京傳來訊息,蔣昇以兄弟同列高位的理由請辭了,辭表應該還沒遞到御前!”

“陛下密旨到廣州,聽說只宣張殺頭、黃佐、楊不修和那個魏彬聽旨。”有人聲音裡很恐懼,“魏彬是江彬的姻親,他為什麼還沒死?傅倫自盡了他都沒事,到底是陛下在保他還是楊廷和在保他?”

朝廷許多事對他們來說畢竟也是迷霧,如今朝廷的水更渾了。

遠影樓上常出現的那個搖摺扇的雅士也在這裡,他眼裡目光銳利地說道:“這已經不重要了!晚輩且試著剖析一下當前局勢。”

“存忠,伱快說!”

廣州府舉子鄭存忠合起摺扇說道:“陛下藩王繼統,日思夜想首要大事定是皇位穩固!八虎餘孽,張永、魏彬、谷大用全部活著,只有各方都需要藉助他們才可能!依晚輩來看,這變不變法,實則既是皇帝找出的由頭,也是楊廷和找出的由頭!”

“此言何意?”

“楊廷和盤踞朝堂多少年?門生故舊遍天下!郭勳、陳金在廣東吃得多飽?王瓊那些人個個都曾跟內臣、倖臣走得近。陛下重用他們,清流不答應!楊廷和若不窮追猛打,反而能始終拿著這些把柄。陛下始終是要用人治國的,異論相攪才是上策。諸位長輩忘了日精門那把火嗎?”

眾人若有所思。

鄭存忠繼續自信滿滿地說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藩王繼統的陛下,絕對難以容忍楊廷和繼續掌握朝綱。繼統不繼嗣,只在名分上立威簡單,要使旨意能到地方卻繞不開層層官府!陛下若穩如泰山,傅倫何須自盡?他是幫陛下、幫宮裡辦事的!只有變法,讓楊廷和不得不攬起這樁大事,才能阻止陛下不斷提拔變法新臣。”

“依晚輩來看,楊廷和不是真要變法,而是借變法攬政擅權!要不然,真要變法豈能有楊慎那種粗暴做法?要不然,孫交何須讓朝臣共議?諸位別忘了,後宮之主早已定了下來是孫交之女!”鄭存忠頗為感慨地說道,“陛下設御書房,設國策會議,本是為了分楊廷和之權。但沒想到幾樁事情下來,參策裡楊廷和的人倒越來越多了。陛下保的人,還大多戴罪在身!”

“那依存忠之見,我們該如何行事?”

鄭存忠再次利落地撐開摺扇:“煽風!天下群情洶洶,楊廷和要借這把火讓陛下看到治國仍然要靠他那些人,陛下要借這把火讓天下士紳先把矛頭對準楊廷和與他的黨羽!他們一個個在上面爭權,倒攪得我們地方不得安生。把火點起來,帝黨會利用起來的,費宏也會利用起來。楊廷和想讓陛下在國事上低頭,也會利用起來的。”

“所以說,魏彬是誰保的不重要,陛下法統已穩,下一步想掌穩大權的意志才最重要!新法之爭既已從國策會議上轉向了朝堂,那就說明楊廷和暫時壓不住!費宏還朝十個月,不鳴則已,既已發難,自是有把握!陛下召他還朝,難道不是為了作為楊廷和的替代?”

各種各樣莫名猜想傳遍一處處,人人都能根據每個人此前的言論行事和立場來進行分析。

這些論斷,參策們是不是都全然考慮到了所有細節?

在江西為父親守孝的王守仁也收到了密旨,看完之後久久無語:玩得有點大吧,陛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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