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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哪一次真正改變時代的變革能離得開思想。

這是朱厚熜不得不面對這座山的原因:至少在將來當面談論起來時,他要能聽懂,能在對談中說出平準水準以上的話,能有理有據地塞入自己的“私貨”。

坐看理學心學相爭,它們誰也不可能就此跳出束縛,真的煥然一新。

在這個世界,只有朱厚熜能做到這件事。

所以可能要先潛心鑽研多年的翻山之旅開始了——在朱厚熜繼續維持自己聰明神武形象的前提下。

在那之前,要多看,要多想。

於是常朝上,先是兩個很耐人尋味的旨意。

首先是王守仁昨日進講有功,在宸濠之亂敘功之外先賜了個侍講學士。

然後是提前安排了六月十二日的經筵:講經的還是楊廷和,講史的也是翰林院中知名的理學家。

態度明顯,皇帝還是尊崇理學的地位。但那致良知之法既然連楊廷和都不能說全無用處,只是皇帝本人想學了看看,那能有什麼話說?

隨後則是費宏與楊一清的正式任命:費宏入閣,楊一清領兵部尚書銜總制三邊。

常朝之後,令楊廷和有點意外的是皇帝直接留下了內閣大臣、六部九卿,再加上楊一清、王守仁、郭勳。

“燕朝,議政!”

眾臣心頭一凜,齊聲稱善。

果然是真等費宏、楊一清到了就把還懸而未決的那些大事商議一遍,但卻又多了個王守仁!

還擔任著左僉都御史巡撫江西,現在又多了個侍講學士頭銜的王守仁自然是目光焦點。

一登經筵,竟能參加這個級別的議政燕朝。

是因為與宸濠之亂敘功有關,還是皇帝要重用?

王守仁只覺得自己這靶子越來越鮮亮了。

到了乾清宮門口,一個月之前燒燬的日精門已經飛快地重修好了——不飛快修好,難道讓皇帝天天出入乾清宮時就想起他曾經差點被燒死過?

可是令幾位重臣十分意外的是,燕朝居然不是在乾清宮召開。

“去中圓殿!”

嚴嵩和劉龍心頭一凜:要來了!

皇帝走在前頭,眾臣跟隨在兩側。

朱厚熜說道:“養心殿改建好之前,御書房暫設於中圓殿。今日議題眾多,至少要定下二三事。”

楊廷和對此是歡迎的,至少能定下二三事,但只怕其中波折也不會少。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這一天到了。

人一到齊,皇帝就召開了這個會議。那麼此前楊廷和多番催促,皇帝就確實不是在推搪其事,他其實也急。只不過焦急之中,也很謹慎持重。

不能只理解為信不過楊廷和等幾個閣臣。

心思各異的眾人一走進中圓殿的正殿就愣住了。

兩側滿牆的書卷可以證明皇帝的勤勉好學,御座之後那巨大的大明輿圖可以證明皇帝心憂天下,但最讓他們意外的是分成三組拱衛著御座的十八張椅子。

十八張?

四個內閣大臣,再加上九卿,這是十三人。

楊一清不久就要去赴任,郭勳過來只怕是因為要議重設三大營之事,王守仁的來由還讓人捉摸不定。

那另外五張椅子是什麼安排?

“都坐。閣臣居左,六部居右,其他人坐朕對面。嚴嵩劉龍,你們就先隨便找個位置坐。”

嚴嵩心頭激盪不已:這到底是什麼訊號?

這裡的椅子,他坐過了,但顯然一直都只是臨時坐坐,皇帝彷彿並不講究這些。

可眼下並不相同。閣臣九卿俱在,若他們要記錄君臣奏對,應該另設書案坐在一旁才對。

楊廷和他們也不由得看了看嚴嵩和劉龍兩人。

皇帝有命,一時還雲裡霧裡的眾人只能先謝皇帝賜座後默默地坐了下來。

“登極月餘,除了錢寧江彬案及其籍沒家資處置好了,裁撤冒濫及重設三大營的方向定了,登基詔書中所說還有諸多事情沒定下個方略。”

朱厚熜居高臨下環視著對面的人,感覺這樣開會好多了。

楊廷和卻感覺這樣很不習慣。

以前奏對或儀式,賜座有一方軟凳就不錯了。

現在呢?有交椅,有案桌,桌上還有一應俱全的筆墨紙硯,硯臺中已經磨好了墨。

所以這不會是臨時的嗎?以後會經常這樣?

正想著這些,果然就聽皇帝繼續開口說道:“國事千頭萬緒,牽一髮而動全身。朝會眾說紛紜,也往往定不下多少事來。朕因此準備在御書房設立國策會議,謀定大事,而後上下一心。”

“國策會議”四字傳入眾臣耳中,人人無不心頭一凜,腦筋迅速運轉到極限。

注意力無比集中。

“內臣外臣之爭,內閣與六部之爭,學問之爭,許多緣由也總讓朝堂人事不寧。”朱厚熜令他們很意外地把這些問題點破了,而後更直接地說,“官居高品,每個人的去留對國事都會產生重大影響,每個人要想多分精力忠君用事也需要少些顧慮。”

他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年!能坐到這裡開這個國策會議的,三年裡只要不是謀逆,享有受劾不去職、無據不問罪、榮休不停俸三大特權。”

眾人心頭齊齊劇震。

彈劾是重臣沒有人沒面對過的,和無據不問罪聯絡在一起,這意味著只要不是謀逆,只要不是真的被彈劾之人當場就拿出確鑿證據,那麼就可以安心在位置上辦事。

而如果一直到了最後安然致仕,那麼就是從制度上保證了他們晚年的基本待遇,而不是天子對某些臣子的特別恩賜。

老朱家對臣下算是比較嚴苛的,俸祿設定得遠低於宋朝。官員退休之後,俸祿也就停掉了,除非天子恩賜。

但這些也都還好,能爬到這個位置的還需要操心那點俸祿嗎?

王瓊等人更是心頭激動,看著朱厚熜滿眼忠誠:這是為了保他們嗎?

雖然現在是戴罪之身,但畢竟仍然是吏部尚書。也就是說接下來三年裡只要不再繼續被翻舊賬拿出實據,那至少可以坐穩這三年的位置。

費宏和楊一清對朱厚熜還不瞭解,但沒想到剛一還朝就見識到這種大變動。

至於郭勳更是心頭咆哮:我今天是臨時來的,還是以後都可以來?五府在這國策會議上也有席位嗎?

楊廷和暫時不關注那些特權,更重要的是國策會議這個詞!

他頓時嚴肅地問:“敢問陛下,這國策會議,是用來商議什麼的?哪些人能列席此會議?”

那三大特權有意義嗎?天子有錦衣衛和東廠在手,真要查什麼人的罪證很難嗎?

對於楊廷和的疑慮,所有人都很理解。

嚴嵩做夢都沒想到,這十八張交椅的陣仗竟是要對朝堂最核心的內閣動刀子。

這段時間以來皇帝要求上奏時都要呈上具體方略,內閣的擬票空間本就已經在被壓縮。

現在更是要閣臣、九卿都在場一起議定大事了,而且這顯然會成為定例,那內閣以後還有沒有票擬權?

對嚴嵩來說,這意味著他將有充足的機會親身經歷所謂“國策”的商議出爐過程。有這份經歷的,不是作為將來的閣臣培養又是什麼?

而目前對皇帝這個決定最感到緊張的,毫無疑問是閣臣。

票擬之權實質上就是決定諸多國策的超然之權,過去都只在內閣內部商議好形成意見呈給皇帝。

眾人萬萬沒想到皇帝暗中準備了這樣一個針對閣臣的大殺器,這是在刑部大堂事件之後吧?

楊廷和絕不可能在這件事上相讓,其他三個內閣大臣呢?理論上都得站在一起。

當然了,現在的九卿對此都是舉雙手雙腳贊成的,雖然假如現在把他們拔擢入閣,他們恐怕也會改變立場。

這是核心權力的分配。

楊廷和已經謹慎了許多,絕不再會冒然就反對,他要先聽朱厚熜的解釋。

目光全都匯聚在了朱厚熜臉上。

他不當一回事一般地開了口:“朕還年輕,許多國家大事兼聽則明。朝會上亂糟糟的你一言我一語,許多事也不能一直當場議下去。到了這裡,坐著說,心情上也放鬆些,你們也都是很多事上能拿主意的臣子。在這裡要商議的事,朕也初步想了個計較。”

這段話完全不能讓諸人放鬆,關鍵的資訊還沒開始。

但大家都已經很有耐心。

“首先是以三年為一期,議出三年內做哪些需多年乃至數十年才會見到效果的事,就好比說治河,擴大社學興辦規模等等。如何一步一步地去做,每三年定下一個目標,完成到哪一步,得是好檢驗進度、論出功績的那種目標。”

“其次是以一年為長度,議出年內可以做完的幾件大事。就比如說今年,宸濠之亂的敘功是必須要完成的,皇兄的喪儀是必須辦完的,冒濫裁撤也是可以完成的。該當委任什麼人去做,如何監督進度,國策會議上都要議出具體條陳。”

“再次是臨時發生的大事,比如說災患的處置,比如說突然發生的邊患,比如說某些因罪因病突然空出來的重臣之選。”

朱厚熜很有條理地把長期大事、短期要事、臨時重事說完,然後就看著楊廷和說道:“至於列席的人,因為涉及全部軍國大事,則主要分為四類。閣臣,九卿,五府勳臣其一,邊鎮重臣其一,另外則是朕的首席御書房伴讀學士了。”

楊廷和眼神陡然一凝:“御書房伴讀學士?”

朱厚熜先看了看他們,見到個個都在意,這才笑著說道:“如同其名,就是朕讀書與批閱奏疏之時以備請教之人。養心殿與正式的御書房建成之前,這御書房伴讀學士就先由日講學士兼任,另再設一位學問精深之首席。所選之人,一不是閣臣,二不是九卿。沒有額外差遣,不設品級俸祿。或者是致仕宿老,或者是現任朝官,也可以是新科才俊。”

“但這首席卻可以列席國策會議?”楊廷和深深地看著他,“陛下,那這御書房伴讀學士,於國策會議上也可建言?”

“首席御書房伴讀學士既然列席,自當建言。”朱厚熜理所當然地點頭,“這國策會議,也本就該暢所欲言。最後的決定,自然由朕做出判斷,形成詔制。”

“沒有其他額外差遣,只是每日入御書房為陛下進講伴讀?”

嚴嵩的心猛烈跳著,忽然覺得這起居注官不香了。

每天只負責專門陪著皇帝,而聽皇帝的意思,將來這御書房可謂是真正的中樞了!

陛下批閱奏疏必定是在這裡,陛下召開國策會議和內閣會議也是在這裡,日講同樣在這裡!

天天陪著皇帝參與這麼多事的,以後會是什麼分量可想而知!

沒聽他說嗎?除了致仕宿老,還會有新科才俊,這明擺了是年輕的皇帝培養自己真正班底的地方。

現在是伴讀學士,沒有品級俸祿和額外差遣,將來呢?

內閣也許不會消亡,但現在先有九卿列席國策會議,又多了個首席御書房伴讀學士!

以後這三者之間會是什麼格局?

閣臣是一定會阻止的!

誰料天子深深地看著楊廷和諸人繼續說道:“卿等不是一直擔心內臣以批紅之權恃寵生驕嗎?朕不妨把話說明白了,這首席御書房伴讀學士確實極為重要,但終究是從朝臣中由朕點選。諸位大學士,九卿,伱們該不會認為這首席御書房伴讀學士的才學、見識、品性比不過司禮監掌印吧?”

楊廷和他們心頭狂震。

這是他們萬萬不敢去想過的。

司禮監的批紅權,乃是皇權的延伸。皇帝可以對司禮監大璫們一言決生死,但對文臣可以這樣做嗎?

顧慮多上何止一重!

現在聽陛下的意思,竟是要以這御書房伴讀學士來行使司禮監的部分權力。

兩個伴讀不論,另還有一個首席將從此將光明正大地坐到國策會議當中。他們將會制衡內閣,但他們本身也將是文臣出身。

皇帝這是要幹什麼?

楊廷和之前沒有第一時間出言反對,就是隱約感覺到有點不對。

現在聽天子親口這樣說,他實在毫無心理準備。

“內閣滿員曾為七人,今後定額六員,華蓋殿、謹身殿、文華殿、武英殿、東閣、文淵閣,儘量保持滿員。”朱厚熜又丟出一個重磅決定,“今日權且先這樣議一些事,剩下兩位閣臣,隨後儘快廷推舉薦人選。至於這御書房首席,暫時先空缺著。”

嚴嵩心裡湧動著強烈的渴望,但也理解現在先不確定下來。

不論是誰擔任了這個關鍵職位,那都將是大明歷史上必定會被記載的一筆。

御書房伴讀學士是天子將批紅權從太監手中轉移一部分到文臣這個群體手中的一大善政,他楊廷和怎麼阻擋?

內閣之外再立一箇中樞,他楊廷和要擋誰的路?

皇帝祭出這種殺招,御書房伴讀學士的設立已經不可能阻擋,接下來只是人選問題。

深深地看著朱厚熜,楊廷和心裡閃過一個大逆不道的念頭:他就不怕以後這御書房伴讀學士與內閣大學士、九卿連起手來,真正徹底架空他這個皇帝嗎?

國策會議削內閣之權,卻又削司禮監之權加給文臣這個大群體。

中圓殿之中,所有人都在心裡盤算起來。

這個變動實在太大了,而瞬間所有人都想到了關鍵:一共十八人,九卿不用再熬到閣臣就參與議定國策,在皇帝仍然掌握最終裁決權的情況下,這十八人真的能一條心嗎?

不,不可能這麼簡單!

現在的楊廷和已經絕對不會再輕視這位少年天子。

“陛下,臣斗膽請問,莫非以後確定由首席御書房伴讀學士掌批紅之權?”

朱厚熜奇怪地看著他:“養心殿取寡慾之意,並非代表朕於朝政也要懈怠。這批紅之權本就只是代天子執筆,書天子決斷而已。御書房伴讀學士是備朕請教,這決斷仍然由朕來做出,這批紅仍然由司禮監執掌。怎麼,批紅之前甚至當場有御書房伴讀學士在側還不夠,楊閣老建議御書房完全取代司禮監?”

楊廷和趕緊跪下:“臣不敢。只是這御書房新設,臣須得問清楚。”

果然如此,這麼要緊的皇權,怎麼可能會放到文臣手裡?

從之前的情況來看,皇帝對大權是很看重的,他也足夠勤勉,而且不像是少年的那種短暫熱情。

既然如此,就算沒有御書房伴讀學士,內臣們也已經很難像之前那樣直接幫皇帝做主批紅。

但是文臣能夠摻和到批紅這個環節裡,哪怕只是在皇帝請教時發表一點意見,仍然是個難以想象的改變。

作用有限,但也不小了,至少內臣會從制度上被文臣壓制下去。

這是楊廷和都不敢想過的巨大突破,然後他就開始為難了。

那接下來要怎麼去反對這個明顯是分散內閣權力的國策會議?

他不由得看了看費宏:你剛剛重新回到內閣,沒想到內閣會變成這樣吧?不說兩句?

費宏安座不語。

楊廷和又不由得看向了那邊的王守仁。

首席御書房伴讀……這職位莫非是給王守仁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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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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