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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愕,驚詫,迷茫,恐慌,是琬允二人此刻的心情。

一開始,當劉禪說先帝託夢,預言北伐將敗,漢家將亡時,他們結合如今捷報頻傳,節節勝利的現實,覺得不過是個“夢”,而非“讖”。

然而,當劉禪竟能準確無誤地說出街亭就是當年略陽,說出丞相派馬謖、王平斷攏,又出說出馬謖依阻南山,不下據城時。

這個夢在他們眼中,已然變成了“讖”,還是已經部分應驗的讖。

因為丞相在來信中真的提到了略陽就是街亭,真的提到了馬謖、王平負責隔絕隴道,甚至丞相親手標註的地形圖上,街亭出城往南不過一里,便真有一座土塬尤其突出。

像蔣琬與董允這類與丞相志同道合的人,向來崇尚事功,對讖緯從來持敬而遠之的態度。

你真也好假也好,我證明不了,但不妨礙我腳踏實地做事。

然而不論他們多麼奉行實幹興邦的理念,也不論他們對“讖緯”多麼敬而遠之,讖緯之學始終是他們意識裡一座無法搬掉的大山。

因為他們一生所學,就是被讖緯之說改造後的儒學。

因為沒有證據能證明,讖緯之說是假的。

反而有更多事實說明,讖語真的會在未來某一日應驗。

只能說,大漢自有國情在此。

劉秀這位開國之君吃到了『劉秀髮兵捕不道』『劉秀為天子』這兩條讖語的紅利。

晚年時『宣佈圖讖於天下』,正式把讖緯當做官方意識形態,頒佈讖緯官方教材,以讖緯之學為內學,以傳統經典為外學。

不學讖緯,不得入仕。

他兒子漢明帝,為了進一步強化讖緯神秘學說,將東漢的開國二十八功臣與天上的二十八宿一一對應,強調其封侯順序與官職大小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

到他孫子漢章帝時,更是召集大夫、博士、議郎、郎官和諸生,在白虎觀召開了一次討論儒家經典的學術會議。

會議的討論結果,被班固纂輯成《白虎通德論》,作為官方欽定的經典刊佈於世。

這部經典,把當時流行的讖緯迷信與儒家經典融為一體,使儒家思想進一步神學化。

你想入仕,你就得信天人感應,君權神授。

等到了漢末,徹底神學化的儒家已經成為主流。

經學家一個個都像極了神棍,一張嘴就能輕易將一切自然奇觀與災異同朝政得失聯絡起來。

不過,天下那麼多讀書人,真的都信讖緯與奇觀嗎?

信,大寫的信。

就是心裡不信,表面上也一定要表現得信。

你不信?

你敢違背天家的意志?

你敢給天家牧民上強度?

當所有人都以地心說為正宗時,你說太陽是宇宙中心,是要被燒死的。

於是乎,那些後世看了覺得離大譜的說法開始頻頻被記載在兩漢魏晉的官方史書上。

諸如什麼『蜀中有天子氣』,『黃龍見於譙』,『青龍見摩陂井中,帝如摩陂(bēi)觀龍』。

還有什麼『建安七年,越巂有男子化為女人,周群(蜀中最大神棍)言哀帝時亦有此,將易代之祥也。至二十五年,獻帝果封于山陽。』

更離譜的晉史都不好意思提,不知道的還以為看的是玄幻小說。

蔣琬與董允接受的,就是這種被讖緯之學重新解構的儒學教育。

他們根本擺脫不了讖緯的影響。

而如今劉禪口中這條“夢讖”,既有預言,又有部分已經應讖的事實作為支撐,直接就是讖緯的完全體。

再聯想到昨日的日食地震,聯想到被砸碎的先帝造象,琬允二人再也沒法斷然否定劉禪的夢讖。

便是拋開讖緯之說,以他們理性分析,倘馬謖真如先帝託夢所言,因好大喜功而為曹軍所敗呢?

大漢亡不亡不去想,北伐則一定是敗了。

街亭位置太關鍵了。

一旦馬謖敗走,則曹魏援軍將源源不斷入隴。

大漢根本沒資本與曹魏在隴右打持久戰,必須退軍漢中,不然則有被截斷歸路的可能。

偏偏這位處於分析鏈條第一環的馬謖,在被先帝評價『言過其實,不可大用』後,許多人都能看出他確實急欲證明自己的價值。

細想之下,真有可能做出不聽丞相號令的動作。

讖緯與理性相互作用,兩位宮府重臣很難不對北伐與大漢的前途命運感到心慌與迷茫。

不過,老臣終究是老臣,這位比丞相還要年長十歲的蔣琬,很快便壓住種種情緒,彎下腰身,撿起那份從他手中滑落的帛書接著看了起來。

董允在一旁迅速將帛書掃完,其後怔怔看兩眼帛書,又看一眼蔣琬,想知道蔣琬是不是與他同樣心情。

自帛書甫一入眼,他便看到了上面多處大片洇開的墨跡。

至於文章開頭,問候寒暄,字跡還算工整。

到了中間寫先帝託夢,寫北伐將敗,寫國家將亡時,行筆逐漸潦草粗放,忽慢忽快,時疾時徐,欲行復止,斷筆狠重。

等到與丞相剖白心跡,說不知何面目見先帝,說要痛改前非,說要繼先帝遺志時,已是情如潮湧,至枯筆亦不及加墨,落筆連綿而出,字與字上牽下粘,似斷還連。

而最後那句足令天下人瞠目結舌的“君王死社稷可也”,似是將天子所有的悲憤都注入筆端,其勢厚重疾猛,戛然而斷,大有江河潰壩,一瀉千里的磅礴氣勢。

他似乎能感受到天子深沉洶湧的真摯情感噴薄而出,朝帛書前的他猛猛拍來,拍得他眼蒙耳熱,拍得他目眩魂搖。

他對帛書上寫的什麼御駕親征已混不在意,腦子裡只剩下天子一邊筆走龍蛇,一邊吞聲飲泣的畫面。

他有種感覺:這位他看著長大的天子,似乎真的要長大了。

“陛下要御駕親征?”另一邊,老臣蔣琬終於也將此信看完。

他心中有多欣慰,臉上就有多冷峻。

“朕要御駕親征。”劉禪答得斬釘截鐵。

董允哪裡不知道蔣琬在想什麼。

昨夜他們弈棋之時,討論如何才能解決當下群儒作亂之局,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

天子御駕親征,斬勝而歸。

如此一來,則謠言不攻自破,禍眾妖言者自然閉嘴。

可天子久處深宮,向來怯懦,平日裡連皇宮都不願意出,對兵事一點興趣也無,甚至敬而遠之。

如何有辦法讓天子御駕親征?

難道架著天子?

他們哪裡敢?

而且,丞相向來謹慎,便是知道如今態勢嚴重,也不可能允許天子御駕親征,以身犯險。

萬一天子因他們提議御駕親征,最後淪陷敵手,他們二人便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足以謝罪天下,更無面目去地下見先帝。

如此,這唯一的解決之法便無疾而終,連提上議程的可能性都沒有。

然而現在…事情似乎有轉機了。

董允擺出平日裡諫諍的姿態,板容肅聲唱起了反調: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陛下富於春秋,又久在宮室,未嘗習兵事、臨戰陣,如何能以身犯險?!”

董允的意思,天子你太年輕,打仗這事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不論是措辭抑或語氣,都已有些不客氣了。

但在劉禪聽來,這實在是無可厚非,乃至於當加以褒讚的。

主少國疑,天子但凡犯一丁點錯誤,都會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攪弄輿論,蠱惑人心,動搖國本。

更別說現在自己想染指的,是事關死生存亡的兵家大事。

萬一敗了,自己這個天子本來就幾乎不存在的“天威”,直接就要被人踩到泥裡去。

“如今態勢,朕不御駕親征,還能如何?

“且不說馬謖會不會敗,丞相會不會退,便是勝了,難道那些所謂的蜀中人望便不敢張嘴了?

“若讓他們繼續胡言亂語,禍亂人心,這天下人心遲早歸於偽魏!”

董允:“等丞相攜勝歸來,必會處置他們!”

“等丞相處置他們?”劉禪一臉不解。

“侍中,朕是天子啊,何以朕不能像先帝斬首張裕那般,親自將他們繩之以法?”

這哪裡是董允能答的?

他剛想轉移話題,天子的聲音卻已先他一步響徹了這間宣室。

“因為朕不似人君!

“因為朕沒有天威!

“朕不要再當深宮裡的天子了!

“朕要像先帝一樣!

“朕要當馬上天子!”

劉禪的話聽起來任性天真,確實是蔣琬與董允熟知的那個天子。

開始豪言壯語,中間胡言亂語,最後沉默不語。

這不是天子第一次放狠話要痛改前非,勵精圖治。

琬允二人不敢說,今日之天子會不會又是片刻熱血。

思索兩息,蔣琬拱手上前:

“陛下任賢使能,從諫如流,深得民心,古之帝王甚於陛下者,臣不知也,何須在意那些狂生腐儒的井蛙燕雀之見?

“且天下事在陛下,在丞相,在所有受先帝殊遇厚恩而不能報的犬馬之臣,不在那些狺狺狂吠的燕雀井蛙。

“臣等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報於陛下!

“今陛下得先帝託夢,以為大漢社稷禍福在於旦夕之間,遂有御駕親征之心,欲挽狂瀾之志。

“臣聞之不勝欣喜感激。

“然今軍勢如火,危似累卵,陛下當神器之重,實不宜置萬乘之軀於九死之地,以取威於天下。

“再者,陛下若欲布威於四海,又何必軍功?

“丞相所以著威立信,使文武百姓皆敬而愛之者,非是因為丞相軍功顯赫。

“而是丞相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

“盡忠而益時事者,雖仇必賞;

“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

“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

“遊辭巧飾者,雖輕必戮;

“善者,微而不賞者無有;

“惡者,纖而不貶者無有;

“於是百姓畏而愛之,所施刑政雖峻,而民無怨者,以丞相之用心平而勸戒明也。

“陛下天資卓絕,又有丞相治民理政之念可教習之,更有為社稷捨身忘死之念,臣以為假以時日,必可追及文宣二帝。

“屆時,陛下主內,丞相主外,興復漢室,還於舊都之日,臣等可翹首而待也。

“若舍萬乘之軀而以身犯險,臣以為此乃將軍之義,非帝王之義,不可取也。”

“以身犯險?將軍之義,不可取也?!”蔣琬話音甫一落地,劉禪便已勃然而起針鋒相對。

“前漢之時,高帝謀臣淵深,猛將林集,猶荷甲持戈,涉險負創,險死還生,遂成漢業。

“後漢之際,世祖以三千之眾當新莽四十萬之敵,逆戰昆陽;及兄長伯升為劉玄所害,悲不敢露,更匹馬馳詣劉玄自謝;

“後以河北未定,孤身渡冀,王郎出十萬戶相購,世祖北走幽薊,南渡滹沱,惶惑一時,危然後安,涉險如此,方奄有四海,鼎定乾坤。

“及建安之世,先帝敗軍荊楚,曹操拊手大悅,謂天下已定。

“然後先帝赴險孫權,東連吳越,舉兵西向,遂取巴蜀。及至奇計犯險於定軍,身冒矢石於陽平,曹操無計,基業乃固。

“便是逆賊曹操,亦曾困於南陽,險於烏巢,幾敗白狼,殆死潼關,然後偽立一時。

“反觀劉表劉繇,漢室後裔,身負人望而旁觀袖手,各據州郡而怕死貪生,虎狼在側而坐待成敗。

“於是群僚狐疑滿腹,四境降者雨集,遂使曹賊據河北,孫逆坐江東。

“再觀官渡鏖戰,倘袁紹能效曹操親赴烏巢一般履險蹈危,壓上性命所有。

“或自引一軍往救烏巢,或自率重軍往攻曹營,而非枯坐大營,將勝負盡託張郃、高覽、淳于瓊之輩,使張郃、高覽臨陣而降,則彼時成敗亦未可知!

“由是觀之,干戈擾攘之際,寰宇未定之時,不能荷天下之重,身入虎穴於馬上爭天下;

“而乃棄責委命於謀臣猛將,延頸鶴望於營室之中,坐待成敗於疆場之外,竟能悠然享其成,馬下治天下者,未之有也!

“前未有之,朕亦不免!”

這位已然戲精附體,影帝上身的年輕天子,旁徵博引四百年來前人創基立業之故事,聲音不甚大,卻也憑白多了幾分威嚴氣勢。

加之言辭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於是乎餘音繞樑,一室皆靜。

再觀蔣琬、董允二人狀貌,已然被震得無言以對。

他們想的是天子只要堅持堅持,他們便願意冒著被丞相責罰降罪的後果,同意天子揮師北上,以解決眼下危局。

哪曾想到天子居然能發表這麼一番慷慨激昂,又旁徵博引有理有據的論辯?

遍尋史書,似乎真沒有哪一位開國之君是不靠馬上拼殺而純靠臣子之力得天下的。

兩人如是想著,心神搖曳。

這真的是他們的天子嗎?

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今日的天子,給蔣琬董允帶來了太多震撼。

見兩人神色似乎有所動搖,又不對自己言語有所辯駁,劉禪心中自信多了半分,和聲沉色:

“更何況,朕此行不過是往箕谷勞軍督戰。

“非是白龍魚服,陷陣先登,更兼子龍將軍在側,足以保朕性命無憂,生死無虞。

“便是敗了,焚棧道阻敵亦能得脫,何險之有?”

董允幾乎要被天子說動了。

天子這一次,好像真的下了大決心了。

“臣明白陛下的決心了。”蔣琬先董允一步出言。

“可之前魏延欲引精兵五千,自子午谷奇襲長安,謂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

“然丞相否之,以為此計犯險,不如安從坦道,平取隴右,十全必克而無虞。

“若陛下親征,最後非如先帝託夢所言,馬謖未敗,反是陛下壞了丞相十全必克之計,又當如何?”

“天下豈有萬全之事?!”劉禪已經察覺到,蔣琬快要鬆口了。

“袁紹以為萬全,不也敗官渡,失河南。

“曹操以為萬全,不也敗赤壁,失漢中。

“先帝以為萬全,不也敗夷陵,失荊州。

“今丞相以為萬全,便真能十全必克而得隴右?”

“眼下群儒作亂,妖言惑眾,若陛下不能坐鎮蜀中,恐人心有離散之危,酋長有叛亂之虞!”蔣琬發出了最後一問。

“人心?叛亂?”劉禪頓了頓。

“好,那朕便說人心,便說叛亂。

“偽魏曹叡新僭大位不過兩年,主少國疑,君臣離心,於是丞相乘勢北伐,魏逆倉皇無對。

“當此之時,曹叡猶置國中顛覆之嫌疑不顧,親督大軍出雒陽,赴長安,以勵士卒,拒丞相!

“難道我大漢士民,狼子野心竟甚於篡漢的逆臣?

“難道我大漢天子,膽魄血勇竟不如僭位的偽帝?

“難道我大漢長安,他曹叡去得,我劉禪竟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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