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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繼光在南北的核心戰鬥力是每年十八兩銀子的軍餉。

這句話是極為正確的。

能找到並且拿到這些銀子去發餉,願意並且能夠將這些銀子,順利的發到每一個浙兵的身上,本身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兒。

十八兩銀子,這幾個字,就代表了一支封建王朝最頂尖戰力軍隊的軍事思想的認知和軍事建設實踐。

嘉靖三十七年,世宗皇帝下旨,打造了一萬把鳥嘴銃,也就是眼下大明京營、九邊、客兵大量列裝的單兵火器。

戚繼光步營共有官兵2700人,當年列裝鳥銃1080支,單兵火器的覆蓋率為40%,僅僅戚繼光步營就得到了朝廷十分之一的單兵火器。

張居正對生財有道的殷正茂極為忌憚,因為殷正茂雖然不說,但大概在自籌軍餉,一旦軍隊的財用自主,那藩鎮立成。

而戚繼光始終如一,從來沒辦過自籌軍餉的事兒,這就是戚繼光能由南到北,總領京師門戶薊州、永平、山海關三鎮的原因,因為從頭到尾,戚繼光都沒有要擁兵自重的打算。

戚帥所轄南兵,吃的是朝廷的糧,拿的是朝廷的餉,給大明朝廷當兵。

朱翊鈞做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不給戚繼光搞什麼總督京營,文官節制的把戲,讓戚帥出去打仗,不給任何的枷鎖,隨意施為。

“陛下,這恐怕不妥吧。”萬士和率先反對,上一個孤兒寡母,大將帶著軍隊出征的將帥名字叫趙匡胤啊!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這都是耳熟能詳的故事了,萬士和作為禮部尚書自然要反對。

皇帝就是再信任大將,也不能這麼玩兒,玩火要尿炕的!

戚繼光這時候是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若真的沒有協理軍務,他打贏了也是輸。

對於京營不設總督軍務這件事,大多數的朝臣持有反對意見。

“先生之前說,將官受制文吏不啻奴隸,夫平日既不能養其鋒銳之氣,臨敵何以責其有折衝之勇?”

“萬尚書,大明何時開始,文官節制武將督軍的?或者說咱大明督軍制度,自何時起?”朱翊鈞開口詢問了一個問題,文官總督軍務這件事,在宣德年間之前,並沒有出現過。

萬士和一時間被問的有點懵,他思考了許久說道:“從正統年間靖遠伯王驥起。”

朱翊鈞繼續問道:“那就是了洪武、永樂、宣德年間,並無文官督軍之說,自正統年間起,那萬尚書能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嗎?”

萬士和思慮再三,他俯首說道:“英廟正統二年,都督蔣貴統兵剿胡寇在捕魚兒海敗亡歸,同年五月,主上遣王驥前往問訊,王驥疾驅至軍,大會諸將,王驥問:往時追敵魚兒海子,先退,敗軍者誰。僉曰:都指揮安敬。王驥承密旨,戮都指揮安敬,遂縛安敬斬於轅門。”

朱翊鈞再追問道:“正統二年,王驥承了誰的密旨,殺都司都指揮使安敬?”

萬士和沉默了許久才艱難的說道:“英廟主上。”

“彼時英廟幾歲?”朱翊鈞絲毫不打算放過萬士和,繼續追問道。

“十歲。”萬士和說完就沉默了。

他眼前的小皇帝已經足夠英明瞭,但是小皇帝從來沒跟哪個官員說,你去把都指揮殺了去。

朱翊鈞看著萬士和說道:“朕讀史無錯的話,洪武二十一年,大將軍藍玉在捕魚兒海大破北元,徹底打掉了北虜的皇帝號,自此胡虜廟堂不設。”

“捕魚兒海極遠,深入虜境,都督蔣貴等統兵前往捕魚兒海剿匪,敗歸,其敗亡究竟為何?”

“好,且不論敗亡為何,就說王驥奉密旨殺都指揮安敬之事,未經審問,直接綁縛轅門之外斬首,以彼時禮法紀綱,這麼做合乎法度嗎?”

“臣不知。”萬士和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朱翊鈞見萬士和不答,他立刻說道:“那以今日之禮法紀綱,合乎法度嗎?”

刑部尚書王之誥俯首說道:“陛下容臣詳稟報,大明律有言:六部、都察院、按察司並分司及有司,見問公事,但有干連軍官,及承告軍官不法不公等事,須要密切實封奏聞,不許擅自拘問。”

“於今日法度而言,亦不符合法度。”

刑部尚書王之誥是搞刑名的,陛下問合不合法啊?他自然要出來說轅門殺將到底合法不合法,根據明文規定,王驥殺都指揮使,是不合律法的。

“不符合。”萬士和只好硬著頭皮說道。

興文匽武這麼多年,大明眼下文貴武輕的局面比之正統二年,有之過而無不及,現在文貴武輕,尚且不能整出轅門問斬都指揮這種大活來。

麻貴、麻錦等十數位參將,張居正處置結果都是徐行提問,楊博解救,張居正也沒多加阻攔。

正統二年,王驥已經轅門斬將了,殺的還是一個都指揮使,一省戎事之長官,這不是典型的你說王法,王驥覺得有些好笑嗎?

朱翊鈞頗為有些感慨的說道:“往事俱往,過去的事兒不再論,可是生殺予奪大權,授予他人之手,不就導致了將官受制文吏不啻奴隸的局面嗎?”

北宋年間韓琦冤殺焦用,韓琦家妓譏諷狄青為斑兒,全因為狄青臉上刺字,是賊配軍,王驥轅門殺將,起了個很壞很壞的頭兒。

“陛下英明。”萬士和無奈的俯首說道。

朱翊鈞繼續問道:“僉曰:都指揮安敬,誰說的這句話?”

“整飭兵備僉都御史曹翼。”萬士和真的想說,陛下您別問了,再問真的問出點什麼,

朱翊鈞疑惑的說道:“文官整飭兵備自什麼時候開始的?”

對武將生殺予奪,這事是王驥乾的,那文官把手摸到了戎事上,誰又是始作俑者?

萬士和趕忙俯首說道:“就是這個整飭兵備禦史曹翼,他是第一個在整飭軍備的,這個職權也是自曹翼而起。”

“如此。”朱翊鈞說完就沉默了下來,讓群臣們消化一下,王驥轅門斬將,曹翼整飭軍備,萬曆年間的廷臣,感受到了來自正統年間的震撼。

再看張居正,就察覺出不同了,正統年間,文官膽子這麼大嗎?

朱翊鈞有些驚訝的說道:“萬尚書,說了這麼多,還沒回答朕的問題,大明從何時文官開始督軍的呀?”

萬士和無奈終究開口說道:“正統三年,北虜阿岱汗、朵兒只伯入寇,四月,左都督任禮佩平羗將軍印充總兵官征討,兵部左侍郎柴車,右僉都御史曹翼、羅亨信等參贊軍務,兵部尚書王驥、太監王貴監督之。”

“自此,文官開始督軍,節制武將。”

朱翊鈞頗為確定的說道:“所以文官督軍之事,不是祖宗成法,今戎政敗壞,元輔言振武,要給忠勇將官以事權,那就不設京營總督軍務了。”

張居正硬著頭皮說道:“陛下容稟,無論怎麼講,還是要設的。”

戚繼光也俯首說道:“陛下,臣亦以為,要設總督軍務。”

道理是這個道理,文官督軍之事,的確不是洪武永樂宣德年間的祖宗成法,但也是正統之後的祖宗成法,那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祖宗成法?

是不是祖宗成法,踐履之實而言,戚繼光這趟領兵,不能沒有總督軍務,否則戚繼光勝亦敗,到時候科臣們朝天闕,搞得烏煙瘴氣,誰都受不了。

朱翊鈞也不惱怒,更不反駁,點頭說道:“那諸位推舉來看。”

眾臣再次沉默了下來,誰來協理戚繼光的戎事,就成了個難事。

葛守禮試探性的說道:“要不讓宣大督撫王崇古入京來?還是算了,西北邊方多有倚仗王公之處,對東北用兵,西北恐有邊釁,王公還是督撫宣大為宜。”

葛守禮提名王崇古,而後自己的反駁了自己,王崇古不合適,他要是合適,就不會回宣大繼續督撫了。

王崇古是晉黨,戚繼光是帝黨,但是戚繼光身上仍然有濃郁的張黨、浙黨的色彩,王崇古跑來協理戚繼光戎事,到時候王崇古和副總兵馬芳聯合起來架空戚繼光,那是用腚都能想到的事兒。

打了敗仗,全都到長陵前自殺謝罪好了。

“還是臣去吧。”譚綸頗為篤定的說道:“臣絕不上陣殺敵。”

唯獨上陣殺敵這件事上,譚綸的承諾跟紙糊的一樣,信一個字,就算小皇帝輸。

朱翊鈞看了一圈,試探性的說道:“要不這樣吧,奪情吧,國有公事,委屈下樑夢龍,暫時放下私情,讓他協理戎事,此事事了,再回鄉丁憂如何?”

“朝廷對不住梁夢龍啊,夫聖人制卒哭之禮、授練之變,今奪情以漸,朕亦於心不忍;奪情之事,治世非宜,可是眼下國事飄零,北虜建奴辱我大明。”

“先生教朕:詆臣,為忘親貪位者,以致上幹天怒,俱獲重譴。”

“人子事親,送終為大,逆子為不孝;忘親貪位、上幹天怒,詆臣為不忠,朕陷愛卿於不忠不孝之境地,實乃國之公務金革無闢權宜之計。”

朱翊鈞圖窮匕見,提出了奪情。

現在選擇題擺在了廷臣的面前,要麼不設京營總督軍務,要麼就奪情梁夢龍,等到事了,再讓梁夢龍回鄉丁憂。

“那便奪情吧。”萬士和左右權衡之下,同意了奪情,不同意不設總督軍務,奪情頂多引起一點非議,但是不設總督軍務,戚繼光到了薊州,黃袍加身,帶著十萬兵馬回京來,如何處置?

“諸位明公以為如何?”朱翊鈞看著所有人問道。

“陛下聖明。”張居正和戚繼光看了一眼,俯首說道。

“陛下聖明。”

當朱翊鈞說要掀屋頂的時候,所有人都不同意,但是朱翊鈞說要開窗,那大家就都同意了。

“文淵閣擬招來看。”朱翊鈞結束了京營協理戎政這個話題。

朱翊鈞倒是要看看,不是張居正奪情,還能不能鬧出歷史上那麼大的動靜來,這幫科道言官到底是為了反對張居正而反對奪情,還是科道言官們,真的是遵循孝道,覺得皇帝奪情,臣子不自殺以全忠孝,就不是人。

丁憂奪情這個矛盾,到底是政斗的工具,還是禮法的要求呢?

廷議仍在繼續,唯獨對於李成梁如何剿匪,沒有畫策,而是令李成梁、張學顏見機行事,覺得該打了,李成梁就打,覺得不該打,就堅壁清野。

大明遣薊州、永平、山海關三鎮銳卒出山海關是以防不測,萬一李成梁在前面沒頂住,後方也有壓陣。

萬曆二年,大明對外動兵,還是能擺的出這樣的陣勢和規模;萬曆二十三年,薊州總兵官王保說出‘今日發餉,不要帶甲兵’,將浙兵老營悉數殺害後,大明對外動兵,就再也擺不出這樣的陣勢了。

張居正等一眾廷議之後,由兵部開始請命,文淵閣擬招,數封擬好的詔書入司禮監,陛下用印後,馮保前往六科廊點六科給事中前往各地宣旨。

大明這架鏽跡斑斑的機器,開始緩緩的轉動了起來,劉應節帶陳大成、王如龍、童子明薊州、永平、山海等地總兵官,遴選銳卒三萬,出山海關。

而戚繼光領京營三大營,前往了一片石。

李自成在一片石被吳三桂背刺一刀,滿盤皆輸,自此一片石成名天下,在李自成兵敗之前,戚繼光每次出山海關至遼東策應李成梁的時候,都會在此地駐紮,乃是進退有據之地。

朱翊鈞等呀等呀等,就是沒等到彈劾梁夢龍的奏疏,只有禮部郎中上奏說,既然奪情,理應恩厚,請遣官賜賻官葬,以全梁夢龍忠孝之兩難。

朱翊鈞那叫一個奇怪!

那些個拼了命也要維護孝道的儒學士,哪裡去了?按照歷史的劇本,一旦皇帝對臣子發動了奪情,科道言官不應該跑到皇極門前,寧願被廷杖,也要維護以孝治天下的禮法和祖宗成法嗎?

朱翊鈞的應對策略都已經準備好了,子彈已經上膛,緹騎們拔出了繡春刀枕戈待旦,司禮監的太監們挽起了袖子,嚴陣以待,等待的科道言官朝天闕,卻完全沒有發生。

丁憂與奪情,是孝道理論與實踐的矛盾。

孝治這個東西,就是天下的倫理綱常,而且也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的變化,比如洪武年間,文官丁憂回鄉守孝、而武官不能丁憂回鄉守孝。

永樂年間,明成祖朱棣,北征蒙古、遷都北京、編撰永樂大典等諸多事務,政務繁多,朱棣根本不管什麼禮法,首開先河,對楊榮、蹇義、夏原吉等等多位宰輔和部院大臣,予以奪情起復。

成化二年二月十二日,歷仕宣德、正統、景泰、天順、成化的五朝元老,華蓋殿大學士李賢之父病故,李賢按照慣例申請丁憂,但憲宗皇帝堅決不許,李賢上了六道奏疏,憲宗皇帝才勉為其難的批了三個月的假,讓李賢回鄉料理喪事,三月期滿必須回京。

一直到李賢之前,自永樂以來,文官丁憂的制度,多數都是三個月奔喪,比如正統六年,三楊之一的楊溥父親去世,楊溥奔喪三個月就回京了。

張居正反覆跟小皇帝強調,讀史,尤其是國朝實錄,一定要把孝宗之前,洪武至成化看作為一個時間段,那是家務事的時候,把孝宗之後看作一個時間段,這是國家有變的時候。

這是基於矛盾說,主次要矛盾的基礎下,將大明分為了兩個時期去看待。

主要矛盾在變,朝廷的體制也在變。

朱翊鈞深以為然。

講筵之後,小皇帝百無聊賴,到太液池射魚,彈弓猛地作響,沒羽箭帶著繩索呼嘯而出,猛地扎進了水中,插在了錦鯉身上,張宏拉動細繩,將魚拉了上來。

又是吃魚的一天。

十銃百弩千弓一萬彈,這是緹帥朱希孝告訴朱翊鈞的一句話,說的是遠端兵器,銃練十次入門,弩練百次,弓練千次,而彈弓練一萬次才算入門。

彈弓的練習極為困難,因為發射瞬間,需要握弓手避讓掉離弦之彈,而且彈弓的彈丸,瓷丸、鉛子、鋼丸、沒羽箭,比有羽毛的箭矢,更加難以練精準。

而朱翊鈞的彈弓已經練到了彈無虛發的地步,太液池的錦鯉為證,但凡是朱翊鈞到太液池,湖面平靜至極,一條魚都沒有。

“這魚,一個個都學的精明無比!”朱翊鈞看了半天,沒有射出一箭,只覺無趣。

馮保挽著褲管,匆匆的從半間房方向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喊道:“陛下,陛下,有人彈劾梁侍郎奪情之事!”

“哦?!快快呈送。”朱翊鈞大喜過望,從馮保手中抄過了奏疏,開啟一看,乃是新科狀元孫繼皋上奏言梁夢龍奪情之事!

朱翊鈞合上奏疏,把彈弓扔給了張宏,長笑一聲說道:“好!好!好!來得正好!走走走,去文華殿,宣孫繼皋覲見!把元輔先生叫來觀禮。”

張宏趕忙提醒道:“陛下,快到午膳了,先生腸胃不適,陛下不是專門叮囑過,午間不得擾元輔進食嗎?”

“啊,對對對,那就午膳之後。”朱翊鈞握著奏疏滿是笑意的說道:“那就午飯之後再宣見。”

萬曆二年五月八日,輔臣張居正老毛病腹痛犯了,朱翊鈞知道後,親自到庖廚給張居正做了一碗辣面,陳實功聽聞後忤逆上意,說元輔這腹痛的老毛病不能食辣,小皇帝又不會做飯,手擀麵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小皇帝只好讓乾清宮小膳房,重新做了一碗清淡點的面,配了一副象牙筷子,送到了張居正的全楚會館。

張居正還專門上了道奏疏,感激涕零。

朱翊鈞批奏專門叮囑張居正要吃早飯,要按時吃飯,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誤了吃飯的事兒,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而且還專門把遊七罵了一頓,說先生吃不好飯,都怪遊七沒張羅好。

朱翊鈞用過了午膳之後,風風火火的跑向了文華殿。

李太后看著吃的滿臉是油的朱翊鏐,再看著跑掉的小皇帝朱翊鈞,笑著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說道:“這孩子,生龍活虎的。”

“宣翰林院修撰孫繼皋入殿!”趙夢祐一甩淨鞭,宣孫繼皋入殿來。

孫繼皋是狀元郎,按照慣例,應該館選為庶吉士,但孫繼皋並不是庶吉士,只是翰林院修撰。

這是祖宗成法,嘉靖年館選定製,自嘉靖十三年乙未館選後,遇醜未則選,遇辰戌則停,萬曆二年是甲戌年,所以不設館選。

但有些不懂禮法的科道言官,就說張居正因為兩個兒子沒有中式成為進士,故此不館選,是僭越主上威權。

萬士和還專門跟這些個科道言官,講了講什麼叫祖宗成法。

所以孫繼皋只是個翰林院的修撰,而不是庶吉士。

孫繼皋,人稱東林九老,乃是東林書院的九位創始人之一,東林書院衍生而出的東林黨,是以江南士大夫為主的官僚階級政治集團,是地主富商代言人,漠視農戶小民權益。

東林黨、東林書院、東林黨人及擁躉,抵制任何基本制度上尤其是財政上的改革觀點,從不曾提出過任何救國存亡的政綱,長於內爭,短於治國、治軍,偏愛行政改革的空想,是泰州學派的延續,是隻致良知、弘而不毅、空談清談而務踐履之實的典型代表,在朝中無所顧忌而一味排擠打擊反對派,在朝外表現則是學閥。

東林黨人,始終滯留在幻想中的理想化後的世界裡、活在夢裡,在實踐中表現了腐儒根深蒂固的無能,軟弱,退縮,以及麻木不仁。

孫繼皋,東林九老之一。

張居正也看過了彈劾的奏疏,只是搖了搖頭,國朝要是交給這些人,大明也就真的到頭了。

“臣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孫繼皋萬萬沒料到自己會被點名了,他在來的路上也有些思慮,是不是自己的文章寫得最好,才被點名?殊不知,京官裡就這一本。

連沒事找事、沒活硬整,還不肯咬火摺子吳中行,都沒有上奏這件事。

這就是資訊差,資訊就是權力。

張居正當國三年了,在朝為官的京官們心裡多少也有點數兒,朝廷廷議的決策,最好不要反對,被小皇帝罵了,沒有一個明公肯站出來說話,小皇帝罵人又賊難聽,被十一歲的小皇帝罵的還不了嘴,不漲聲譽,還丟人。

連小皇帝都罵不過,要你這科道言官有何用?

而孫繼皋未曾入選庶吉士,對朝中的風力輿論不瞭解,並不知道朝中並沒有形成彈劾奪情的風力輿論。

“伱上奏來,說梁夢龍奪情事,詣賢阻之。”朱翊鈞的小手摸向了奏疏,開口問道。

孫繼皋跪在地上,擲地有聲的說道:“《孟子·離婁上》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臣為翰林院修撰,理應責難於君,陳善閉邪,以正吾君,此乃臣恭敬之心。”

朱翊鈞一聽,嗤笑一聲說道:“你這書就讀了半截嗎?還有一句呢,吾君不能謂之賊,你怎麼不說,當朕沒讀過書?馮大伴,教教他!”

馮保一聽俯首說道:“臣遵旨。”

“《孟子·離婁上》有云:洩洩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天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孟聖人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人臣事奉君主應當盡義,有禮。”

“何為盡義?逢迎為悅,而不以匡弼為忠,是無義矣。”

“何為有禮?今進不能正君,退不能潔己,是無禮矣。”

“孫編撰,咱家說的對與不對?”

孫繼皋眉頭緊蹙,意識到了事情不妙,皇帝身邊的宦官,這書讀的這麼通透,對聖人訓理解的這麼深入嗎?他琢磨了半天,只能說道:“大璫所言在理。”

馮保當然說的有理,因為他這些話,根本就是在皇帝講筵的時候,偷偷學到的!

矛盾說、公私論這些東西太複雜了,儒學經典都簡單了起來。

馮保繼續說道:“今天臣子們,所有的謀劃,都是出自於世俗功利的一家之私,所以先王法度不斷的敗壞,覺得難,就不說先王之法,只因循歲月,顧慮身家之私,全無體國之誠、急君之念,這就是沓沓,就是囉裡囉嗦說不清道理。”

“孫編撰,咱家說的對與不對?”

孫繼皋咬著牙再說道:“大璫所言極是。”

馮保這才往前走了一步說道:“這就是了,你剛才引用責難陳善的典故,顯然就是讀書少、讀書不好、讀書不精還斷章取義,你可是狀元,怎麼能對先賢的話,偏聽偏信,斷章取義呢?”

“你引用孟聖的話,一共三句話,你就就記住了兩句,第三句吾君不能謂之賊,覺得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所言所談沓沓,這是國賊啊!”

孫繼皋終於忍無可忍的說道:“陛下,中官辱臣甚哉!還請陛下垂憐,莫要薄待臣子。”

朱翊鈞這才開口說道:“馮大伴罵你了嗎?哪裡罵你了?把你做的事說了一遍,就是罵你嗎?”

“自永樂至成化年間,閣臣回鄉丁憂一共十人,分別是楊榮、胡廣、黃淮、金幼孜、楊溥、江淵、王文、呂原、李賢、劉吉,全部奪情起復,最長不過六月奔喪回朝。”

“廢相之後,六部分中書之權,六部任天下事,職權關乎天下安危,共有十五位尚書奪情,分別是,吳中、趙羽工、蹇義、金濂、石璞、年富、白圭兩次、馬文升,永樂至成化年間,六部尚書全部奪情。”

“各部侍郎為佐貳官,一體奪情。”

“朕每日起床,看到四個字,敬天法祖,孫編撰,這不是我大明的祖宗家法嗎?還是說,成祖到憲宗,不是朕的祖宗?若不是,咱們去太廟看看?”

孫繼皋俯首說道:“可是自孝廟至今,奪情已絕,人子事親,送終為大,逆子為不孝。”

朱翊鈞就等著孫繼皋提到這一茬,立刻說道:“你胡說八道,嘉靖十五年十一月,戶部尚書許贊,回鄉丁憂,爺爺下詔奪情,責令其三月回朝,馮大伴說你讀書讀的不好,你還不樂意,你不樂意什麼?你讀史了嗎?”

馮保一直在憋著笑,陛下這張嘴,氣人經大圓滿。

“有嗎…”孫繼皋不確信的說道。

“確有其事。”《世宗肅皇帝實錄》總裁張居正,看著孫繼皋說道:“你若是不信,就去問問禮部尚書萬士和,他最近在註解世宗實錄,一問便知,當時給事中謝廷傑上奏言此事,還被世廟主上給罵了。”

朱翊鈞看孫繼皋終於不再辯解,才語重心長的說道:“孫編撰啊,你可是狀元!”

“那紅毛番夷黎牙實就在京師,讓外夷使者看到咱大明狀元郎都這般學問,連個書都讀不好,你說你這算什麼事兒?友邦驚詫、有損國體!”

“人臣若只趨走承順,外貌恭謹,這只是小節,人臣理應盡心輔導,舉高遠難能之事,責其君以必行,使存心立政,必欲如堯、舜而後已。”

“說什麼,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這不是人臣的舉動,你這不是賊人害國之舉嗎?”

“天下之事,有常有變;君子處事,有經有權。揆度於輕重緩急之間,以求合乎天理、人心之正,但知有禮而不知有權,則所成小、所失大,今日奪情,識時通變也。”

“這可是海瑞海總憲教朕的道理,你總不能說海瑞不剛正吧。”

“奪情,朕亦不願意梁卿損忠孝之道,忘親貪位為詆臣,人子不送為逆子,可眼下有金革無闢,朕苦於無人可用,若是有辦法,朕於心何忍?這不是識時通變嗎?”

“等到遼東事了,再讓梁卿回鄉丁憂,孫編撰,以為如何啊?”

孫繼皋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說道:“臣察而不明非言上諫有罪,陛下聖明。”

“那就回吧。”朱翊鈞將奏疏給了張宏說道:“以後要多讀點書知道嗎?你說你一個狀元郎,被中官罵的還不了口,算怎麼回事呢?”

“去吧,去吧。”

“臣告退。”孫繼皋捧著奏疏離開了文華殿,出了文華殿,他再回頭看文華殿,這地方就像是個擇人而噬的血盆大口,要多詭異有多詭異,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元輔先生到底教了個什麼怪胎出來!

孫繼皋猛地打了個哆嗦,趕忙離去。

小皇帝這讀書讀的實在是厲害,孫繼皋根本沒有反駁的餘地,有祖宗成法、有先王禮法,還有踐履之實、還有常變經權、識時通變之道,讓孫繼皋怎麼辯?

辯不過,那自然要拿回奏疏了。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說道:“先生,國事繁忙,眼下東北兵兇戰危,仰賴先生畫策了。”

“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於陛下之職分也。”張居正作揖離開文華殿。

走出文華殿的時候,張居正才恍惚發現,小皇帝專門把他叫來,不是讓他來撐腰的,就是讓他來一起看看樂子!樂呵樂呵。

正所謂小皇帝怒斥東林元老,元輔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啪!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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