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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還沒表態,朱翊鈞首先表態,這個錢,他不要,無論廷議什麼結果。宮裡就是不要這個錢,愛怎麼地怎麼地!
哪怕是張四維沒什麼條件,朱翊鈞也不會要。
依據事實而言,銀子就是銀子,上面沒有刻誰的姓名,沒有髒不髒的說法。
但是朱翊鈞確切的知道,張四維的錢是民脂民膏、是血淚錢,他是不會收的。
王家屏一時間有些語塞,選擇了閉嘴,宮裡窮的都到外廷討飯來了,戶部還不肯給這個錢,都到這個份上了,皇帝還不肯要,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說明皇帝是真的非常非常的厭惡族黨這種政治產物。
結黨是很正常的現象,大家圍繞著一件事,有著相同的志向走到了一起,但是族黨,卻讓皇帝極為警惕。
王家屏又品味了一下族黨這兩個字,只能說張居正洞若觀火,眼光毒辣,能把族黨和朋黨如此區分,教授給小皇帝,的確是不器全才。
張居正也就是不知道王家屏的想法,他壓根就沒教過這兩個字,那是小皇帝陛下自己依據朝中現象,根據晉黨和張黨的對比,總結而得,張居正都感覺這兩個字,格外的精準!
張居正站了起來俯首說道:“廣州總督殷正茂上奏,小佛郎機人在屯門島私自佔地,賄賂廣東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揮使黃慶,自此竊居澳門,殷總督兵發五十船,圍困屯門島,逼迫小佛郎機人離開澳門等地。”
“紅毛番屢教不改,幾番欺誆朝廷,殷總督請命,給小佛郎機人增稅,大明有司,小佛郎機人商舶,抽分宜十抽二,而非百值抽六,所增稅款皆填內帑用度。”
張居正不表態,不是說他沒辦法,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表態,王國光問他,元輔對張四維賄皇帝是態度,他還沒回答,皇帝直接開口說不要。
一本關鍵性的奏疏,不應該只解決問題,而是依託這本奏疏,找到機會,推行政令,這是一個成熟政客的基本本能,他要繼續推行開海之事。
既然廷議已經透過了對洋舶抽分,那殷正茂對小佛郎機人加稅,由原來的6%的關稅,增加到了20%,就是朝廷對小佛郎機的懲罰。
朱翊鈞一愣,殷正茂的這個提議,不就是懲罰性關稅嗎?
懲罰性的關稅,佔據了商品優勢的國家,增加抽分關稅的方式,來進行貿易保護或者帶有強烈的懲罰或罰款性質的進口附加稅。
這種懲罰性關稅,一定要建立在商品優勢的前提下,否則,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大明眼下佔據了絕對的商品優勢,而這種懲罰性關稅,還帶著一種強烈的華夷之辨的色彩。
果然為了富國,大明朝廷會自己在矛盾中不斷的進化。
“那就廷議吧,朕只是不想要族黨的錢。”朱翊鈞揮了揮小手,表明自己突然開口的原因,他寧願餓肚子,也不拿族黨的錢,他嫌髒。
餓肚子會瘦,但是拿了族黨的錢,會被敲碎腦袋。
這口子一開,大明遍地都是族黨,向皇帝輸賄,七萬兩銀和朝廷政治制度的徹底敗壞,孰輕孰重,小皇帝雖然小,但還能拎得清。
萬士和聽聞朝廷要懲戒性關稅,立刻不滿的說道:“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
“柔遠人則四方歸之。”
“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
這是中庸裡的原文,國家只要做好了這九條,就足以定國安邦了。
海瑞聽聞萬士和說話,立刻開口說道:“已經柔過了,行不通,蠻夷不修德行,朝廷恩厚小佛郎機人,小佛郎機人,不思嘗天恩修睦,反而步步緊逼,屢屢興兵,萬尚書不知道嗎?”
“柔過了嗎?”萬士和一愣,自己似乎就不該開這個口!
又被海瑞一句話給秒了。
海瑞在朝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作為外廷言官,負責秒人。
“萬尚書不知道啊。”海瑞笑了笑,這抹平和的笑意,卻是莫大的嘲諷,萬士和作為禮部尚書,鴻臚寺作為帝國的外交部門,萬士和居然不知道大明和小佛郎機人的衝突,他做這個尚書作甚?
回家賣紅薯得了。
“萬尚書看來是真的不知道。”譚綸眉頭緊蹙,說起了過往。
大明和小佛郎機,也就是和葡萄牙的恩怨情仇,那真的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簡單而言,這都是葡萄牙殖民思維根深蒂固,跑到大明地頭想要為非作歹被打了一頓。
正德八年,葡萄牙商人若爾熱,在沒有大明授權和的情況下,在廣州屯門島,豎起了一塊刻有葡王徽章的石柱,開始圈地宣稱是葡萄牙領土。
正德十二年,葡王派遣宮廷藥劑師託梅·皮列士帶領十二艘四桅大帆船,開始對大明進行了‘和平和互利’的溝通與交流。
正德十二年九月,葡萄牙艦隊對大明廣州府發炮,炮聲如雷,廣東按察司僉事顧應祥奏聞朝中。
葡王使者覲見大明皇帝明武宗,葡萄牙使者,火者亞三被留在宮中,武宗還跟火者亞三學外語。
同年冬,葡萄牙司令官西芒,帶領葡萄牙士兵在廣州府燒殺搶掠,滿剌加國王之子,入京哭訴葡萄牙在馬六甲的暴行,朝廷聞訊,責令葡萄牙把領土還給滿剌加。
大明和葡萄牙的交鋒正式開始。
嘉靖元年,葡萄牙使者火者亞三被處斬,嘉靖三年葡萄牙宮廷藥劑師託梅·皮列士死於獄中。
嘉靖三年,廣東海道副使汪鎔雲集了五十艘戰船,驅逐了屯門島上的葡萄牙人。
嘉靖四年,備倭都指揮使柯榮、百戶王應恩擊敗葡軍馬爾廷,擊沉敵船兩艘,斬獲三十五人,俘虜四十二人,之所以只有這麼點人頭和俘虜,是因為沉到海里實在是不好撈。
一直到嘉靖三十二年,葡萄牙人賄賂了廣東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揮使黃慶,自此竊居澳門。
殷正茂也就是兩年前到的廣州,剿匪平倭,忙的暈頭轉向,查到了匪患和倭情都和汪柏、黃慶有關,便上奏以通倭的罪名抓拿二人押解入京。
譚綸也沒廢多少口舌,他對這些事兒記得很清楚,在他看來,倭寇、北虜、紅毛番,雖然有差別,但是差別不大,都是一樣的貨色,揍一頓就老實了,要是揍不了,他們就會燒殺搶掠。
張居正看著萬士和笑著問道:“萬尚書,還有疑問嗎?你說要柔遠人,朝廷也不是不柔遠人,咱們這也柔過小佛郎機人,可是他們怎麼做的?在廣州燒殺搶掠,在舟山和倭寇蛇鼠一窩,私自圈地、竊據澳門,柔了,但是沒用,你說呢?”
萬士和趕忙搖頭說道:“沒有了,沒有了,我不知這些事兒,世宗實錄未曾修成,我我…”
“我的錯,修的慢了。”張居正頗為溫和的回答道,世宗實錄修的時間確實有點長了,萬士和並沒有那麼多的渠道知道這些事兒。
不僅僅是萬士和不知道,葛守禮也跟聽故事一樣,聽完了譚綸講述海上那些風波,驚訝不已,原來倭寇和紅毛番不是一回事兒啊!
嘉靖元年,小佛郎機使者火者亞三都被斬首了,那時候,葛守禮、萬士和都在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在絕大多數大明朝臣的眼裡,紅毛番和倭寇通常混為一談。
不知者無罪,張居正沒有過分追究。
“那這個加稅的事兒,還有人有異議嗎?”張居正環視了一週問道。
葛守禮開口說道:“元輔也說了,洋舶銀兩,事涉一編法推行,這要是小佛郎機人不販銀而來,如何是好?”
“愛來不來,有本事就別來。”戶部尚書王國光笑著說道:“是他們求著咱們賣東西給他們。”
葛守禮露出了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點頭說道:“也是,我天朝上國物華天寶,番舶自然要來。”
張居正面色凝重,大明的商品優勢,還能維持到什麼時候?
一旦失去了商品優勢,大明這麼多的人,需要多少銀子作為交易的憑證?
沒有銀子進入大明,大明的一條編法還能不能實行下去?
進而延伸出一個重要的問題,事關朝廷經濟命脈的銀路,大明要不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眼前忽然閃過了一個畫面,小皇帝拿著三稜鏡不停的將白色的陽光散射的四處都是,力甚寡而見功多,這句話在他的面前不停的閃動著。
無論他如何想要無視這句話,都無法忘記,反而記得越來越清楚。
一顆機心,似乎在內心萌芽。
“元輔?”葛守禮試探性的說道:“我無經濟之才,就是不懂才問一下,並無反對之意,元輔先生勿要誤會。”
葛守禮看張居正好久不說話,還以為張居正有了誤解,葛守禮和紅毛番,八竿子打不著,他就是不知道開口問問。
張居正這才回過神來,點頭說道:“嗯。”
大明首輔寫好了浮票,奏疏來到了小皇帝的面前,朱翊鈞在懲罰性關稅的奏疏上,下了自己的大印。
廷議還在繼續,關於廣東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揮使黃慶的處置問題,這兩個人收受賄賂,讓小佛郎機人在澳門立足,而且私設關隘,十抽二與洋舶私通,最終得到了押解京師,徐行提問的結果。
問清楚了,走完了流程,大抵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菜市口斬首示眾。
因為這兩個人的罪名是謀叛,是失土的大罪,紅毛番私自在澳門繁衍生息,這是失土。
這是大明朝第一件有名有姓、有人證、物證、書證的地方官員,聯合地方縉紳、富賈,陰結番人,私自設關,偷偷抽分,謀取暴利的案件,性質極其惡劣的同時,也確定了一個基本事實,朝中反對開海的風力輿論,與民爭利,究竟在和誰爭利。
馮保怒氣衝衝的說道:“隆慶元年,主上批准福建巡撫都御史涂澤民請開月港奏疏時,就說:”
“都是這些個地方縉紳們欲做買賣,唯恐添一關,與己不便與己爭利,上牟公家之利,下漁小民之利,死不可設月港市舶司、都餉館等,又賴朝中大臣言官說是害民,若非這朝中有仁者,月港亦不能成。”
“今日再看,嘿,先帝爺還是把縉紳們想的太好了,你看這地方和縉紳勾結姑息,賄政於大臣,鼓譟聲勢,厲害,厲害啊,歎為觀止。”
“萬尚書,您說是不是?”
萬士和又被罵了,他之前還拿著懷遠人的聖人訓,說月港罷了就沒那麼多的事兒,現在又被馮保給翻了舊賬,這閹黨果真討人嫌,動不動就翻舊賬!
萬士和萬般無奈的說道:“額…馮大璫所言有理。”
馮保頗為感嘆的說道:“《孟子·告子下》有云:仁之勝不仁也,猶水勝火。今之為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不熄,則謂之水不勝火。此又與於不仁之甚者也,亦終必亡而已矣。”
“孟聖人說,這仁一定能勝過不仁,就像是水能滅火一樣。今天仁者漸少,仁者做事,就像用一杯水救一車點燃的柴一樣。”
“若是看到了火不能熄滅,就說水不能滅火,仁不能戰勝不仁,這樣說的人,和不仁者沒什麼兩樣,甚至比不仁者更加可恨,那天下終究會滅亡。”
“若非當初有仁者幾番諍諫,陳清利害,這月港安在?天下危亡。”
不仁的人,是壞。
而看到杯水車薪不能滅火,則叫嚷著水不能滅火、仁不能勝不仁的人,是蠢。
馮保在罵萬士和壞且蠢,萬士和不仁,是壞,是為了自己爭利;萬士和天天拿著聖人訓當佛經一樣的念,多少有些蠢了。
相比較之下,葛守禮都只是憨直了些。
萬士和吐了口濁氣,還是得多點書,天天被宦官用聖人訓罵的抬不起頭來,有點丟大臣的臉了。
張居正和楊博當初定萬士和為禮部尚書,多少存了些禮部栓條狗,維持朝政運轉的心思。
朱翊鈞聽聞馮保的長篇大論,露出了笑意,馮保在確認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賄政之弊、姑息之弊,是吏治之大弊,而馮保這番話清楚的梳理了一個脈絡。
東南海商是如何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和地方官沆瀣一氣,這是姑息之弊;透過經紀、買辦這些政治掮客賄賂當朝大臣,這是賄政之弊。
姑息、賄政之弊不除,何談吏治?沒有吏治,何談新政?
而後馮保用聖人訓,孟子·告子下杯水車薪的典故,確定了這種做法的不正確。
有了對錯的標準,才好評判對錯不是?
張居正笑了笑,馮保罵人,還是一如既往的難聽,一如既往的罵的人還不了嘴。
“兩廣總督殷正茂上奏言,廣州府水師事。”張居正平靜的,有條不紊的,一點一點的推進著開海事。
“廣東沿海地方十餘年來,倭患匪患接衝,民不聊生。”
“蓋系防守不嚴,以致匪倭乘虛肆毒,臣在極南,雖間有擒斬,實無補傷殘。今臣妄擬定立章程,率作將士水陸之備,既周賞罰之令,又肅汛期既畢,警報絕無,雖無擒斬之功實多保障之績。”
“總兵張元勳、副使劉穩等攄忠效勞,宜紀錄優敘,正茂督師蕩平惠州山寇,待捷書至日,請朝廷查核特優敘。”
殷正茂蕩平了惠州山寇,請朝中恩賞錄總兵的平寇功的同時,請命設立海防,而廣州府水師的主要職責有三個。
第一個是將士水路之備,防止倭患匪患,安定地方;
第二個則是實現朝廷的賞罰之令,皇帝下令到廣州府,結果天高皇帝遠,根本沒人理朝廷;
第三個則是汛期準備救災之事,蝗災、水災、旱災,生民顛沛,最容易聚嘯民亂,那麼如何利用水師約束和組織救災就成了水師的職責。
這個要求非常的合理,誰讓殷正茂在兩廣一直贏。
兵部尚書譚綸,眉頭緊皺的說道:“恐有藩鎮之虞。”
晉黨珠玉在前,在極南設立廣州水師,朝廷怎麼可能放心?
譚綸提到的這個擔憂,讓所有人略顯沉默,殷正茂的這個提議,涉及到了一個避無可避的問題,裂土分封。
軍隊會掌控在殷正茂的手中,而廣州府素來是與南洋私舶往來頻繁之地,這有錢有權還有兵,殷正茂這不是藩鎮,是什麼?難道僅靠殷正茂的忠心,就能批覆這種政策嗎?
朝臣們大多數都默不作聲,晉黨是自己腚上一屁股屎,不好咬別人,畢竟西北宣府大同的軍政財一體的藩鎮,甚至敢搞出謊報軍情,折騰朝廷的事情來。
其他朝臣則是多少畏懼張居正的威權,殷正茂可是張居正的嫡系中的嫡系,核心中的核心,在多數廷臣心裡,殷正茂,就是張居正手中對付高拱那把最鋒利的矛。
也就是因為高拱門生李遷不能安定兩廣,殷正茂可以,所以張居正才穩穩當當的坐穩了次輔,在與高拱爭鋒中,最終得勝。
殷正茂提廣州水師事,這就是張居正,在給殷正茂謀求好處來了。
當初張四維曾經問過李樂一個問題,怎麼就那麼肯定,張居正坐穩了首輔的位置,他就不是下一個高拱呢?
這個問題,同樣盤踞在大明朝臣的心裡。
“大司馬所言有理,理當嚴旨申斥殷正茂所言,責令其不可擴師。”張居正聽聞譚綸質疑後,二話不說,選擇了同意譚綸說辭,並且在浮票上寫下了自己的意見,送於御案下印。
朱翊鈞沉默了片刻,張居正不讓殷正茂擴師,是讓他有些意外的,他有些奇怪的問道:“兩廣極南路遠,一奏疏往返一百八十餘日,嶺南有戰,朝中如何決斷?既然要給小佛郎機加稅,若是招致兵禍,剛鬧完了倭患,又鬧番患,軍兵以何相抗衡?”
加稅一定會抗稅,以番人的德行而言,武裝抗稅絕對是必然,甚至東南戰禍狼煙再起的可能也很大,這是必然要防備的事兒。
設立廣州水師,會有藩鎮顧慮,不設立,又要加稅,必然會有番寇戰火,大明國事大抵都是這種兩難,兩難如何自解?
張居正趕忙俯首說道:“陛下容稟,兩廣極遠,大司馬所言有理,不如在松江府設立水師,若有戰事,以大明水師,駐防澎湖巡檢司,以防東南海疆震動之事。”
“南衙作為留都,留有六部衙門,更方便節制一二,兩難自解。”
朱翊鈞徹底明白了張居正要藉著皇宮裡的虧空,到底要達成什麼政治目的。
將海瑞的那封《以圖治安疏》的內容一點點實現,而實現的辦法,一步一步,走的極為紮實,環環相扣。
朱翊鈞頗為感慨的說道:“元輔先生所慮周詳,國之大幸。”
“陛下謬讚,臣之忠於陛下職分也。”張居正再次俯首謝過了皇帝誇讚。
海瑞的一些政治理念,是極好的,而且他肯彎腰去尋找答案,只是在處置一些事兒,過分的剛硬,曲則全這個政治規則,海瑞知道,只是不願意妥協。
朱翊鈞在否決殷正茂的奏疏上下印。
張居正下章吏部,將批覆奏疏留檔後送往廣州,而後會有一道申斥的聖旨,送往廣州,斥責殷正茂的藩鎮水師的做法。
殷正茂每天都在挨申斥,因為殷正茂是個大貪官,舉國皆知,廣州電白港,都快被殷正茂搞成私設市舶司了。
殷正茂很能打,也很能貪,但朝中明公對這件事大多都是避而不談,不是畏懼張居正,而是兩廣的局勢,還需要殷正茂繼續主持。
而且殷正茂的這種貪,更像是讓朝廷放心,他就是圖財,不圖裂土分封做嶺南王。
張居正抖了抖袖子摸出了一本奏疏,開口說道:“應天巡撫宋陽山、松江巡撫汪道昆、松江巡檢司左都督俞大猷,上奏言:擬建松江水師軍鎮,鎮守東南,以安海寇之患,水陸之備,周賞罰之令,肅汛期既畢。”
“諸位有何看法?”
這個人員任事裡,最重要的就是左都督俞大猷,先按著九邊軍鎮的規格,把松江鎮建起來,唯有一把劍豎立在大明的南衙腹心之地,接下來的查清佔、令還田、除賄政姑息宿弊、造船廠、市舶司,通衢九省之地等等一系列的政令,才能推行。
這就是周賞罰之令。
仁一定勝過了不仁,但仁者漸少,仁者施仁政如同杯水車薪之時,就要想辦法讓仁者拿起武器來!
讓不仁者,好好聽仁者講道理!
張居正的執政理念核心還是那四個字,富國強兵,一點點的富,一點點的強,一步步的走,一點點的改變大明羸弱之現狀,以求大明再起。
張居正這種治大國如烹小鮮的做法,就顯得高拱和徐階都很呆。
高拱有些吹求過急,對付閹黨,直接叫著把司禮監給取締掉,弄的宮裡反應劇烈,而且高拱背後站著晉黨,他這種做法,到底是對付閹黨,還是要做些什麼奇怪的事兒呢?
宮裡太后不想多才奇怪。
葛守禮想要攻擊一二,但是換了不少角度,確實不知道從哪個角度噴張居正。
說僭越主上威福之權,可俞大猷是帝黨,畢竟俞大猷是由皇帝陛下下旨回朝的海瑞,舉薦回朝,說是領薯苗墾荒,結果埋了這麼大一個雷在裡面。
說張居正結黨營私,汪道昆為了給胡宗憲奔波平冤昭雪,和浙黨的沈一貫走的很近,汪道昆若是真的劃分陣營,那也是浙黨,不是張黨。
這裡面唯一能稱得上張黨的唯有應天巡撫宋陽山,可宋陽山人在南衙應天府,離松江府很近,但又不現管。
這裡面唯獨沒有晉黨的好處。
葛守禮作為黨魁自然要為晉黨謀利,可是他想了半天,東南的事兒,他真的是有些鞭長莫及。
萬士和想開口說話,王家屏拉了拉萬士和,示意他閉嘴。同為晉黨的王家屏都受不了萬士和了,萬士和遭到羞辱,整個晉黨跟著一起丟人。
晉黨都是萬士和這種貨色,晉黨還怎麼作為抗衡元輔威震主上的主力?
葛守禮頗為可惜的看了眼王國光,本來這清查東南侵佔田畝的功勞,也應該有晉黨一份的,因為王國光是山西人,而且也曾經是晉黨的核心人物,但是王崇古和張四維做事太難看了,王國光乾脆跟晉黨劃清了界限。
葛守禮就任新黨魁,他送王國光請帖,王國光差遣了家人恭賀。
“沒有異議嗎?”張居正環視了一圈,看沒人反對,便在奏疏上貼上了浮票,呈送御前。
廷議仍在繼續,主要議論了下王崇古堵窟窿要把白花花的銀子送給窮人的作孽行為,最終下章戶部督辦了。
朱翊鈞在臺上認真讀書,這本論語他已經快要學完了,但是張居正一直沒送新的四書直解。
“臣等告退。”廷議結束,群臣見禮離開了文華殿。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笑著問道:“先生,前些陣子朕問何為公,何為私,不知先生思慮的如何了?”
“臣有罪,仍然未能思慮清楚。”張居正俯首說道,公私這個定義,絕非一朝一夕,他得認真思量,而不是糊弄皇帝,給小皇帝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不急不急,慢慢來。”朱翊鈞小手揮舞了下,表示他並不是很急,只是提醒元輔,不要忘記就好。
“陛下,臣斗膽,陛下為何不要張四維的銀子?”張居正有些奇怪的問道。
小皇帝開口說話直接回絕,張居正能理解,因為那時候張居正一旦開口,就變成了複雜矛盾,這個矛盾很複雜,以關係論,是皇權和臣權的矛盾,皇帝和首輔的矛盾,是張黨和晉黨的矛盾,是內廷和外廷的矛盾。
所以小皇帝先開口,把這場可能的複雜矛盾,簡化成了:皇帝陛下和張四維個人的矛盾。
不把十歲人主當回事,也能不把千年以來的君君臣臣、至高無上的皇權當回事?
“朕不喜歡他的銀子,朕嫌他的銀子髒,銀子只是銀子,但是張四維的銀子就是髒。”朱翊鈞頗為確切的說道。
陛下說得好有道理,他竟然無言以對。
從形而下而言,誰的銀子都是銀子,從形而上而言,張四維的銀子確實很髒。
“臣為大明賀,杜賄政之弊,自陛下始。”張居正頗有感觸的說道。
小佛郎機人的加稅供養皇宮,這是制度下的萬民供養,不是皇帝接受朝臣的賄賂,正統年間,明英宗…張居正想到這裡便搖了搖頭,明英宗這種放在歷史長河裡,都極為罕見,不提也罷。
朱翊鈞平靜的說道:“朕曾聽聞,長得醜不能為官。”
“漢哀帝繼位,丞相薛宣和給事中申鹹有怨,為了不讓申鹹繼續在朝為官,薛宣令人隱蔽在宮門外,等申鹹上朝時,斫傷申鹹,砍掉鼻唇,在臉上劃了八道創傷,申鹹自此不能為官了,可有此事?”
張居正眉頭緊蹙的說道:“確有其事。”
皇帝陛下提起這事兒,究竟什麼意思?
朱翊鈞頗為平靜的說道:“王崇古花了近兩百萬的銀子堵窟窿,張四維為了起復,宮裡的虧空都肯補救,他連銀子都捨得,還有什麼不捨得呢?”
張居正大驚失色,看了眼馮保,又看了眼張宏,俯首說道:“陛下,君子不恥此行徑,狂愚覆轍之舉,薛宣因此被罷官而後禍及家眷,此端一開,國將不國,進此讒言者,當誅!”
楊博想要反駁戚繼光封爵,連誅心之論都不肯開,立刻退讓,讓矛盾處於一種鬥而不破的狀態,是一種政治智慧。
這種傷人臉面讓他不能做官的話,著實是讒言也。
黨爭歸黨爭,這種手段,下作又不見效,甚至會引起劇烈的反彈,主上主少國疑,這種毒計若是施行,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天下疑主。
到那時候,國朝就很危險了。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幾乎要吃人的表情,趕忙解釋道:“元輔帝鑑圖說裡說到了漢哀帝,朕才看了看漢書,知道了這個典故,並無人進言,元輔先生別這麼盯著馮大伴和張大伴,不是他們進言。”
張居正再次被迴旋鏢擊中了,感情是他書裡的倒行逆施篇裡的漢哀帝引起了陛下讀史,結果讀到了這個話。
張居正再次俯首說道:“漢哀帝二十五歲龍馭上賓,王莽自此大權專擅,陛下。”
“那算了。”朱翊鈞認真的說道:“國家之制,先生更為擅長,那就依先生所言。”
小孩子,抓到青蛙拽青蛙頭,若是張四維又急,那朱翊鈞就給他見識下什麼叫小孩子下手沒個輕重。
朱翊鈞真的是個孩子。
頂多到時候去太廟裡念一念罪己札記,反正元輔又不會把罪己詔,刊行天下。
朕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因為個人好惡,做了一些不是很出格的壞事,大臣們應該能諒解朕吧!朕真的只是孩子啊!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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