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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的《陳五事疏》裡並沒有限制皇帝批閱奏疏的條款,皇帝御門聽政、皇帝批奏疏、皇帝召輔臣、國事需廷議、京官要考核。

朱翊鈞直接給張居正開了個大眼,未跟元輔商量,就給了戚繼光一個伯爵,即便沒有賜下世券只是流爵,但是朱翊鈞依舊沒有和朝臣們商議。

馮保是知道的,因為這封聖旨是內閣草擬,而後送到了皇宮之內,陛下加了兩句:論平倭拒敵功,封遷安伯,歲祿八百石,縷縷之忠,惟天可鑑。

李太后本來想反對,但是仔細想了想,還是給了這個爵位,朝中族黨橫行、高拱上陳五事疏、刺王殺駕案、京營將才提舉、言官連章彈劾譚綸、都察院御史給事中朝天闕等等之事,讓李太后極為憂心。

擔心晉黨這個族黨造反。

因此小皇帝說要給戚繼光一個流爵,李太后以為並無不可,既可以試探下晉黨的反應,也可以試探下張居正的反應。

戚繼光是張居正的人,皇帝封爵顯然是為了挖戚繼光的牆角。

張居正不知道嗎?

他還真知道,馮保差遣了徐爵告訴了遊七,遊七知道了,張居正自然也知道了。

“朕素聞楊太宰乃是碩德之臣,今日開殿恩封,既然太宰有話要說,但講無妨。”朱翊鈞滿是笑意的看著楊博,他先給楊博扣了一頂高帽子,碩德之臣。

若是楊博講話理太偏,那就不符合碩德之臣的身份了。

楊博聞言也是一愣,喉結吞吐,一時間有些語塞。

戚繼光該封伯嗎?

該。

戚繼光本身就是世襲了祖職,正四品的登州衛指揮僉事,大明有公侯伯爵,在開國之時仍有子爵和男爵,比如王清、王鳳顯等十一人是子爵,王愷、孫炎等二十三位為男爵。

後來子爵男爵長期空置,是因為世襲千戶和百戶,就是大明實質上子爵和男爵。

當年大明海疆千里狼煙,國朝震動卻無良方,戚繼光南平倭寇、北拒胡虜,戰功赫赫,論功不該封爵嗎?

該,太應該了。

但千不該、萬不該,戚繼光拜在了張居正的門下。

“臣以為陛下封戚帥遷安伯略有不妥。”楊博深吸了口氣,還是開口說道:“前日戚帥回京至北土城,與京營百戶、總旗、軍卒發生口角之爭,臣聽聞昨日這百戶、總旗和軍卒被活活打死了。”

“口角之爭,豈至傷人性命?臣以為戚帥偏衷多忌小器易盈,剛鷙偏激器滿而驕,理當謹慎。”

戚繼光聞言笑了笑,也不是很在意,俯首說道:“陛下,臣功淺德薄,難堪大任,還請陛下三思。”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朱翊鈞看著戚繼光,戚繼光相貌堂堂,庭闊目光如炬,厚眉高梁,身材極為魁梧,體闊腰圓肩寬,說話中氣十足,給人一種踏實敦厚感覺。

朱翊鈞的目光看向了王崇古,眼神晦暗不明,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事情已經非常清晰和明朗。

戚繼光這開殿領賞極為順利,但是不代表著戚繼光了領賞之後還能順利。

晉黨這是什麼手段?這是擴大化。

皇帝要富國,他們就擴大戕害朘剝;

皇帝要強兵,他們就擴大藩鎮割治;

皇帝要推廣土豆、番薯,他們就擴大為不種稻米麥豆;

皇帝要考成法考成官吏,他們就擴大為苛責官不聊生。

總而言之,這一手名叫倍之,而文臣們對這一手,玩的那叫一個爐火純青,看似恭敬的遵從了皇命,卻是加倍執行。

張居正要求問責,戚繼光無論是選擇責罰還是放過百戶、總旗和軍卒,衝撞了戚繼光的六人註定了就只有一個下場。

死。

將小錯按著大錯去處罰,把人活活打死,即便是戚繼光這次回京領到了什麼恩賞,怎麼領都要怎麼吐回去,這就是倍之的手段。

楊博以為小皇帝不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畢竟只是十歲人主。

楊博知道,馮保都不明白這種手段的霸道。

王崇古幹這件事的時候沒跟楊博說,楊博在奉天殿上攻訐戚繼光,都有些底氣不足。

“這六個人乃是戚帥親手杖殺?”張居正站了出來,先是俯首對著月臺上的陛下行禮,而後側過身對著楊博詰問道。

楊博搖頭說道:“並不是。”

“這六人乃是戚帥授意杖殺?”張居正再問。

“不是。”楊博再搖頭說道,昨日在館驛,不僅有王崇古、朱希忠、戚繼光和陳大成,還有全楚會館跑堂一人、押解六人的校尉若干。

張居正平靜的問道:“那太宰何意?此六人不忠不孝、以下犯上,被京營總督軍務王崇古杖斃,敢請問楊太宰,此六人之死,不是戚帥動手也非戚帥授意,和戚帥有何干系?”

楊博眉頭緊蹙的說道:“京營總督、提督總兵官親自前往致歉,戚帥仍然不肯,自然只能回營嚴懲,方有此言。”

張居正笑了,他搖頭說道:“楊太宰慎言,此乃誅心之語,楊太宰要是論心,此例一開,那論心的事兒,可就多了去了。”

張居正昨天從小皇帝那裡學到了一句話,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張居正不敢區分君與父,但是還不能區分論跡還是論心?不能任由這幫族黨欺負老實人。

好人不應該被槍指著,族黨不能這麼欺負戚繼光,他現在還是戚繼光的座主,就一定要為戚繼光出這個頭兒。

大明首輔昨天回到了文淵閣,就一直想忘了這句話,但是越想忘記,就越清晰,後來索性就不想忘記了,而今天這番奉天殿辯論,就是典型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論心,我論跡,你講人情,我講事實。

以事實說話,便把事情說清楚講明白,把楊博給逼到了角落裡,楊博就是在論心,這種先例一開,那張居正何嘗不能用這種手段對付晉黨?

找幾個老嫗指責楊博當年奸辱了她,無論成功與否,都夠楊博噁心好幾天了,論心誅心之例一開,那就無休無止,不死不休了。

張居正讓楊博好好想想清楚,到底要如何。

楊博沉默了片刻,他素來知道張居正難纏,這針尖對麥芒,這張白圭到底是變得更加難纏了起來。

“臣慚愧。”楊博沉默了片刻,對著月臺上的皇帝俯首行禮,收回了自己對戚繼光的彈劾,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認輸。

事實就是戚繼光當著所有人的面,眾目睽睽之下原諒了六個人的衝撞,而王崇古選擇了擴大化,這件事真的完全剖開了講,看看到底是一,還是二,丟人的是楊博。

楊博上次被皇帝在育苗房火室指桑罵槐的請教了一番,被一個十歲的孩子那般詢問,楊博實在是羞愧到無地自容的地步,這次他也懶得再辯了,楊博彈劾戚繼光也是有些不順意,心不安。

“報!急報!”一個緹騎風風火火從九龍丹陛衝到了奉天殿之前,站在殿前,高聲疾呼。

“宣。”朱翊鈞身體前傾,立刻說道。

“俺答汗南下,大同總兵官馬芳聞訊率兵拒敵,未至,北虜破虎峪口關隘,劫掠高山、天成兩衛,飽掠而北歸!”緹騎手捧塘報,大聲的說道。

掌令官負責傳大明塘報,八百里加急,塘報送入京師,因為軍情緊急,兵部衙門都參加大朝會,這塘報被送到了北鎮撫司衙門,緹騎送到了奉天殿前。

奉天殿內的朝臣聽聞之後,立刻開始議論紛紛,北虜叩關了!

“損失如何?”朱翊鈞站了起來,面色冷厲,眼神帶著幾分狠厲。

緹騎趕忙說道:“兩衛糧倉盡掠,烽火起,百姓和庶民入營堡故無礙。”

朱翊鈞面色輕鬆了許多,打了這麼些年,俺答汗和大同宣府邊軍有了默契,這破了關隘,並沒有攻擊營堡,而是選擇了劫掠糧倉,劫完就走,走的慢了,諸衛所援軍趕至,就是一場鏖戰。

心照不宣的北虜叩關,極為熟稔的養寇自重。

楊博聽到了訊息時候,就有點站不穩當,得虧是葛守禮扶了一把,才算是沒有當眾失儀。

關隘被破!

朱翊鈞鬆了口氣,坐下說道:“塘報歸兵部入檔,調諸衛糧儲安撫兩衛軍民之心,責問大同總兵官左都督馬芳,戍邊不嚴。”

“臣請御史,前往大同、宣府,巡檢閱視長城鼎建之事,一瑕則百堅皆瑕,比來歲修歲圮,徒費無益乎?”張居正立刻見縫插針,對晉黨核心地盤插手了。

巡檢閱視長城鼎建,就是檢查九邊軍鎮的營堡長城,軍鎮邊垣,鎧仗糗糧,檢查軍備是否齊全,長城是否需要修繕等等。

隆慶六年年末,這虎峪口長城剛剛修繕,大明在宣府、大同,花了這麼多錢,養了這麼多人,都養到哪裡去?

這虎峪口長城,修了還沒過三個月,這就被賊人給破了?

這邊北古口、將軍樓、姊妹樓、喜峰口,戚繼光連敗敵人兩陣;那邊虎峪口關隘,跟紙糊的一樣,一捅就破?比那青樓女子的褲腰帶還松!

讓御史前往查一查,便清楚了。

楊博、王崇古等人面色立刻就變了,張居正果然眥睚必報,這頭他們給戚繼光領賞下絆子,那頭兒張居正直接一記黑虎掏心,奔著晉黨的核心利益下了狠手。

其實這個時候,葛守禮作為都察院總憲,該站出來安排晉黨的自己人去查,比如武庫司郎中林紹懷、兵備參議吳哲或者閱視侍郎吳百朋前往。

都是自己人,這事就好辦了。

但是,葛守禮一言不發,他就是扶著楊博,不開口。

之前景嵩彈劾譚綸,不彈劾失儀的陸樹聲,葛守禮被架著,需要晉黨開口給他下臺的時候,沒人給他臺階下,現在論到他葛守禮開口,維護晉黨利益的時候,他卻不言不語,任由張居正黑虎掏心。

葛守禮不怪楊博,楊博是黨魁,有些事,楊博也身不由己,葛守禮對晉黨有了許多的怨念,楊博致仕以後,葛守禮就不打算跟晉黨繼續一丘之貉了。

葛守禮其實也不知道如何開口,新修的城關,俺答汗是長了翅膀會飛嗎?居然直接把虎峪口給破了!這件事,確實得查一查。

“葛總憲以為何人前往為宜?”朱翊鈞看向了葛守禮。

想躲?

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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