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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這一句詩,來自唐代詩人高適的《燕歌行》,說的是前線軍士拼死拼活,將軍們在中帳內看美人跳舞,如此軍容,焉能不敗?

張居正給皇帝講筵,講到了雀鼠谷之戰,秦王如何酣戰,講李建成奢侈無度,是希望用自己的學識,教育皇帝引以為戒,更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夠認真打理國事。

朱翊鈞頗為感慨的說道:“就像現在,軍士們在前線拼死拼活,京師內外,歌舞昇平,反正韃靼人也攻不破北京城,劫掠的都是京畿的百姓,和京師裡的老爺有什麼關係呢。”

“大不了再答應給多點馬價銀罷了。”

張居正聽聞陛下這麼說,心裡有點堵,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愣在原地,一言不發。

張居正不由的想到了戚繼光,所有人都視其為綴疣,多餘無用之物。

朱翊鈞懷疑自己是不是勁兒使大了,這破壁的鐵錘輪的勁兒太大,導致張居正堅不可摧的信念,產生了動搖?

張居正要是心一橫,對這糟爛的世界產生了絕望的情緒,和晉黨同流合汙,朱翊鈞豈不是麻煩大了?

張居正頗為鄭重的說道:“臣受先帝所託,任天下元輔,黎民之寄莫不敢忘,竭忠盡瘁,知不可為而為,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一息尚存,此志不懈,是朱翊鈞對弘毅二字的註解。

張居正告訴過自己,上知不移,他知道大明的種種弊病,並且立志要改良,讓大明再起,這便是他的志氣,只要有一口氣還在,就不會鬆懈。

“戚帥何時回京?”朱翊鈞開口問道。

張居正趕忙回答道:“清明之後。”

朱翊鈞的生活十分簡單,早上文華殿聽政、講筵之後習武,習武之後跑去景山鋤大地,鋤大地之後開始下印,晚上總結一天的收穫,翻看徐貞明註解的農書。

張居正的考成法終於開始在京師試行了起來,怨聲載道,可是晉黨黨魁為了息事寧人,答應了張居正一起推行。

在考成法之前,大明對官吏的考成制度分為京察和大計。

京察就是考核京官,大計是考核天下官吏,每六年一次,政松國弱綱紀冥墮,吏治敗壞後,京察大計已經流於形式,張居正的考成法,則是把一切人情往來全都打的稀碎。

考成法的核心就是:立限考事、以事責人。

京師的考成法,首先瞄準的就是六科給事中,短短三天的時間裡,六科給事中幾乎換了個遍,不是罷黜,就是外放做官。

而後換上了張居正極為推崇的循吏,這些給事中絕大多數,都來自五湖四海,和張居正無姻親、無師徒、無同鄉關係。

立限考事,為某件事專門設立一個期限,規定時間內必須完成。

事由、時限、完成度,都登記在三個賬簿上,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本,一本由六科給事中負責,最後一本呈送內閣,每個月都會按照賬簿對一次賬。

六部和都察院事務官負責具體事務的執行,完成、完不成都要如實記錄。

六科給事中負責監察,對完成的情況進行監督管理,並且如實登記。

而內閣稽查六科給事中的工作進行查實,一旦六科給事中與六部、都察院沆瀣一氣,就會對六科給事中直接罷免。

如此這般,內閣領監察、監察監督六部、六部統率天下百官的基本考評機制就有了雛形,這是一套極其完整的吏治制度設計。

稱人之才,不必試之以事;任之以事,則不必更考其成,故曰考成法。

考成法有沒有效果,小皇帝有一套自己獨特的評判標準,那就是京官們的怨念。

他們的怨念越重,代表考成法越有效。

這短短几日的時間,懾於張居正首輔威權的朝臣們,終於站了起來,開始連章彈劾張居正!

怨氣大到已經不怕張居正報復了!

怨氣大到拼著官不做了也要彈劾張太嶽!

沸反盈天。

彈劾的理由數不勝數,有彈劾張居正僭越神器、張居正魚肉官吏、張居正黨同伐異、張居正無仁不德、張居正器滿而驕、偏衷多忌,理由千奇百怪,仿若張居正就是大明朝廷的大奸邪,不除此害,大明明日就亡國了!

張居正就是個框,啥罪名都可以往裡面裝。

朱翊鈞對此的評價只有三個字:知道了。

他既沒有留中不批、也沒有畫圈畫叉號,只有三個字,知道了。

無法在期限內完成本部事務,按照數量不等,依次為罰俸、降級、外放、罷黜、削官身回籍閒住、流放煙瘴、邊方等地。

懲罰如果不能落實,稽查、監察、統率的結果就是再客觀、再真實,考成法也是擺設。

萬曆十二年,張居正死後第三年,萬曆皇帝下旨廢考成法,大明吏治從此敗壞,再無清朗之氣。

崇禎元年,崇禎皇帝想要再次撿起考成法,並且親自主持考成的時候,可那時已經萬事皆休,全面崩壞。

朱翊鈞在等著戚繼光回京,沒等到戚繼光,先等到了月考。

萬曆元年二月十九日,大明十歲人主朱翊鈞終於迎來了他的考成,群臣有考成法約束,小皇帝讀書也有考成,不過沒人敢處罰、也沒有人能處罰皇帝。

月考如期而至。

朝臣們彈劾張居正的種種罪名,有一件絕對不是誣告,那就是張居正威權震主,皇帝作為天下至尊,誰能考核皇帝!

張居正領先帝之命,作為輔國大臣,確實有考核皇帝的權力,但是考核後卻沒有懲罰,這就是大明小皇帝讀書的困境。

而考核的內容,是《論語》的前兩篇,和帝鑑圖說的四個故事。

朱翊鈞對月考也是有些擔憂,這幫大臣,要是給他出難題,他要是沒考過,那他還怎麼理直氣壯的不務正業!

懷著略微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朱翊鈞向著文華殿而來。

“陛下。”馮保低聲說道:“昨日徐爵出宮去,問首輔要來了考卷,陛下要不要提前看看?”

朱翊鈞一愣,看著馮保說道:“這…不太好吧。”

這什麼行為!這是公然作弊!還有沒有王法了!還有沒有天理了!

“拿來看看。”朱翊鈞伸手。

他的月考,不僅僅涉及到了自己是不是能繼續不務正業,還涉及到了張居正的考成法是否能夠順利推行。

考卷由王希烈、王家屏、範應期等大學士們負責出題,張居正這個帝師負責稽核。

如果皇帝能夠順利透過月考,那代表著張居正有能力履行先帝託孤、帝師的職責,代表著張居正輔國的正義性。

至高無上的大明皇帝,都能如期透過月考,能透過考核,天下百官憑什麼不能考成!

這麼大的事兒,對於不修德的朱翊鈞而言,公然作弊,有何不可?

他對道德有著極為靈活的標準和尺度。

他甚至想把考場移到文華殿後殿,避開群臣的監考,開卷考試。

朱翊鈞拿過了考卷,看了片刻,將考卷摺好遞給了馮保說道:“毀掉吧,以後,也不用再問首輔要考卷了。”

朱翊鈞看完了考卷,心裡有數,端起了手,邁起了四方步,四平八穩的來到了文華殿內。

淨鞭三聲響,群臣魚貫而入,依次站好,五拜三叩首,山呼海喝:“臣等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

“朕安,諸愛卿平身。”朱翊鈞手前伸,頗為平和的說道:“閒話少敘,開始吧。”

“臣等僭越。”王希烈等大學士將考卷遞給了張宏,張宏將考卷平鋪在了御案之上。

朱翊鈞拿起了毛筆,沾上了墨跡,開始答題,文華殿上極為安靜,為了不打擾皇帝月考,文華殿甚至都沒開窗。

兩刻鐘的時間之後,朱翊鈞放下了筆,吹乾了墨跡,又放了片刻,示意張宏把考卷拿給群臣。

群臣都有些忐忑的看著那份考卷,要知道,之前六個月,小皇帝讀書的功課,其實是不盡人意的,說難聽點就是啥都沒教進去。

換了張居正一個人教,情況會不會好一點?

對於朱翊鈞而言,考試的內容實在是太簡單了!

就這?就這?就這也好意思當月考?

簡單到朱翊鈞都懷疑,王希烈是不是跟張居正串通好了,故意設立一些簡單的問題,好讓皇帝過關。

考試有默寫,就是論語前兩篇,只有前句,默寫第二句;

考卷有釋義,將某個字、某段話拿出來,解釋它的意思;

有簡述,帝鑑圖說某個故事,讓皇帝簡單敘述故事梗概。

符合十歲孩子難度的考卷。

這對朱翊鈞而言,有什麼難度?完全沒有。

朱翊鈞當然覺得簡單,他平日和張居正的奏對,都是奔著破壁去的,而張居正這個面壁人,都為小皇帝略顯淳樸和懵懂的問題,感覺到一陣陣的頭疼。

王錫爵負責評卷,他十分鄭重的看完,一邊批改,一邊疑慮,這份工整的答卷,超出了他的預期,隆慶皇帝大行後的這六個月的時間,小皇帝的課業,一向很差。

王錫爵帶著複雜的心情,將考卷批完之後,交給了大學士們。

大學士們核對無誤後,考卷流轉到了張居正手裡。

張居正其實不看也知道,小皇帝能過關,就這考卷,皇帝閉著眼都能答對,小皇帝很聰明,之前就是偷懶耍滑,不肯好好讀書罷了。

不對,是大學士你一言,我一語,把十歲人主給弄迷糊了,都是臣子們的錯!

這才符合千年以來君君臣臣的道德禮法。

張居正一個人教授,效果拔群。

張居正開啟看了看考卷,不出他所料,小皇帝的字中規中矩,作答得很好。

“陛下英明天縱,君德已著如此,若於後日長進不已,則四海萬姓之得受其福!臣為大明賀,為陛下賀!”王希烈出列,頗為誠懇的跪在地上,振聲說道。

“臣愧對先帝。”王希烈說的有些激動,語氣極為激烈,他就是個老學究,小皇帝讀不好書,他這個講筵學士首當其衝。

作為翰林院事,王希烈對小皇帝的考卷,評價真的很高,先帝大行六個月,他們教了半天,什麼都沒教進去,急的他們團團轉,卻毫無辦法。

“下次可以稍微難一點。”朱翊鈞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大明皇帝的月考,未嘗不能利用一番。

最近彈劾張居正的風力(輿論),實在是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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