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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雖是近千里的大湖,有諸多主幹支流,甚至連江入海,但終究不能穿城過府,直入街市。

別說府城,就是縣城,也有二三十里,沒有車馬的漁家人,根本別指望拿魚去城裡販賣。

只能在這臨邊的碼頭魚市擺攤,供給附近的居民百姓,或者城中的酒樓商人前來購買。

許陽走進魚市,找了個位置,還未將魚簍放下,便見一行人走了過來,為首的是一名身形健碩,發須粗糲的雄壯漢子。

“喲,老許頭,還沒死呢?”

慣用的開場白,許陽也不在意,放下魚簍,向為首的那名大漢賠笑說道:“全託七爺您的福!”

“哈哈!”

被喚作七爺的大漢一笑,望向他腳邊的魚簍:“可捕到鼈魚?”

“託七爺您的福,僥倖捕到了一隻。”

許陽從魚簍中拿出一隻草繩捆著的鼈魚,遞給大漢身邊的小弟。

“我就說,這捕鼈魚的手段啊,還得是你老許頭!”

大漢一笑,隨即問道:“要賣多少?”

許陽笑道:“七爺喜歡,拿去就是。”

“哎,買賣東西,錢貨兩清,這是我金魚幫的規矩,誰敢不守?”

那大漢擺了擺手,一名手下隨即將一小串銅錢丟給了許陽,接著又伸手向他說道:“今日的攤子,還有每月的例錢,總共三十個大錢!”

許陽也不多言,拿著那小串銅錢,又從懷裡翻出了一個小袋,倒出十多枚魚腥溼滑的銅板,來回數了幾遍,方才將其交到對方手中。

大漢見此,又是一笑:“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老許頭這樣痛快,那七爺我可就舒心多了。”

許陽對此,只是賠笑。

大漢也不再多言,擺手說道:“好了,不礙著你生意了,三娘那邊新出了一批幹黃,那可是老許頭你的最愛,待會兒收攤了可一定要去嚐嚐啊。”

“是是是……”

許陽笑著送走了大漢等人,接著拿出小板凳,用略嘶啞的聲音使勁吆喝了起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一個小小的魚市也不例外,除了收停船費的官府小吏,魚市之中還有漁霸,不僅要收攤子費,每月還得交一份例錢,再加上官府的稅賦,黑白兩道齊齊一壓,基本就將人榨了乾淨。

許陽這樣的孤家寡人也就罷了,那些拖家帶口的漁家人,每月這樣一榨,再加上柴米油鹽等日常開銷,別說攢下積蓄了,不欠外債都是萬幸。

要是遇上災年,或者時運不濟,打不上魚或遭場大病,那甚至有傾家蕩產,賣兒賣女的可能。

辛勞發家,痴心妄想!

陳七就是這樣的漁霸,臨陽城金魚幫的一個頭目,管著魚市,作威作福。

別看他現在的模樣還算和善,一旦交不出例錢,那他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惡虎,這些年了不知道逼死了多少人家。

所幸,許陽孤家寡人,孑然一身,又有一手打漁的本事,所以還能應付應付。

……

“大姐,你看這魚,昨夜剛打的,保證新鮮,只要十個大錢!”

“叫誰大姐呢,你這老骨頭都夠當我爹了!”

“對不住對不住,這位姑娘,你看這魚……”

“都不喘氣了,還保證新鮮,不要不要!”

“三個大錢,不賣我走了!”

“三個大錢,真的不行,這樣,八個大錢,我給您殺好剖淨!”

“好吧好吧,就八個大錢,你再搭那條小的給我。”

“……”

百姓艱難,漁家更是如此,邊臨大湖,魚價極賤,一簍魚蝦也賣不了幾個錢,有時甚至還會滯銷。

所幸,今日許陽的運氣不錯,一簍魚大半都賣了出去,剩下那些被人挑挑揀揀下來的零碎也給人賤價打包了,總共收入三十五文錢。

許陽將錢收好,背起魚簍,來到其他攤子,購置了一批日常物資。

魚雖賤價,但怎麼說都是肉類,營養並不缺乏。

可惜,人不能光吃魚過活,柴米油鹽必不可缺,尤其是鹽,沒鹽吃人就沒有力氣,根本做不了體力活,還會害上各種病。

所以,縱然魚價極賤,漁民也沒有選擇,必須將魚賣出,換錢購買各種必須的生活物資。

這也是許陽甘受金魚幫壓榨的原因,要不然他現在的手段,往洞庭湖裡一鑽,什麼官府,什麼金魚幫,都休想找到他,更別說收什麼稅賦例錢了。

購置了一批生活物資,賣魚的錢直接花了大半,剩餘小半許陽也沒有懷揣回家,而是來到了一家小酒館。

“喲,老許頭,還沒死啊?”

“今兒又來喝兩碗?”

“一個人過得就是滋潤。”

“哪兒像我們,拖家帶口的,難啊!”

酒家之中,已有不少客人,見到許陽,幾個相識的紛紛調笑起來。

許陽也不在意,找了個貼門的角落坐下,再招來夥計說道:“來兩碗幹黃酒,一碟茴香豆,一碟炒雞蛋,再要半隻雞。”

“好咧!”

不多時,夥計就將酒菜送了上來。

許陽捧著酒碗,小心的嗦了一口,接著才拿起筷子,吃著小菜就起酒來,活像一個嗜酒如命的糟老頭子。

他好酒嗎?

並不好。

但卻不能不來。

因為這酒家的老闆三娘,是方才那漁霸陳七的姘頭。

雖然作為金魚幫的頭目,陳七在這魚市是作威作福,但一些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不能公然搶奪或者威逼勒索,壓榨漁民手中的錢財。

因為漁民是金魚幫的財產,這麼幹,等於在搶金魚幫的錢,不僅會攪亂市場,還會壞幫中規矩,給陳七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冒這個險。

但明的不行,不代表暗的不行,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總有辦法繞過幫規,以各種明目收取孝敬,壓榨錢財。

比如這酒家,許陽賣完魚後,就必須要來消費一番,將手裡的餘錢花銷出去,才能保證自己的平安。

否則,一個身有積蓄的孤家寡人,早就成肥羊給人宰了。

話雖如此,但這種滋味並不好受,因為這家的酒很難喝,感覺就像水兌了水一樣,那小菜的分量更是少得可憐,還有那斬件後才送上來的雞,明顯缺了幾塊……

黑店都不一定有這麼黑!

很叫人噁心,但許陽卻沒有多少表示,坐在角落裡自顧自的吃喝。

畢竟這怎麼說也是吃食,比起那些只進不出的賭場和暗娼算是不錯了。

水兌水的酒,雖然沒有什麼滋味,但喝多了也上頭,這不,很快周邊就有人胡吹海侃了起來,甚至把話題扯到了許陽身上。

“老許頭,你今年,五十有八了吧,不得了,老壽星啊!”

“哪啊,他比那老張頭大半旬,也就四五十吧。”

“說實話,真羨慕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哪兒像我們……”

“我要是你啊,哪兒還會來這喝酒,早就找個暗門子快活去了。”

“去去去,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知道人早年傷了根子嗎……”

“哈哈哈,難怪,這麼多年了,也不說一門親事。”

“可惜了,我還想著把老於頭家的嫂子許給你呢……”

“那顆老蔥你也拿得出手?”

“哈哈哈!”

眾人嬉笑,冷嘲暗諷,都在拿他開心。

許陽卻不在意,更加不作理會,就在角落中自顧自的喝著。

如此這般,一碗酒喝到了午後,許陽才結賬走人,揹著魚簍離開了魚市。

……

回到船上,放下魚簍,撐船便向湖中而去,很快就回到了熟悉的水域。

但還不等他坐下歇息……

“阿陽!”

遠處,一陣呼喊傳來。

許陽眼神一凝,動作一滯,蓑衣之下的身體驟然緊繃,但隨即又歸於平常,轉過視線,循聲望去。

只見遠方,一艘大烏篷船緩緩駛來,船頭上站著一名老叟,身後還有兩名單衣青年搖槳撐杆。

“……”

許陽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駕船迎上前去。

兩船相靠,那船頭處的老叟也不客氣,直接下身來到了許陽的船上:“怎麼,不記得我了,是我,阿成啊,老大老二,還不來叫阿伯。”

“原來是阿成。”

許陽望著老叟,不冷不熱的回了一句話,隨即便單刀直入:“有什麼事?”

“坐下再說,坐下再說。”

老叟一笑,拉著許陽便向船艙走去,那兩名青年也跳了下來,一同來到了船艙之中。

走進船艙,老叟雙眼一掃,隨即轉回許陽身上,輕笑說道:“阿陽,你老了啊,也是,我們都這把年紀了,不老也不行啊,想當初……”

對方拉起了家常,許陽心中雖然暗疑,但也沒有立即打斷,耐心同他廢話起來。

這人名叫張成,是他的一個表親兄弟,但關係並不深,且多年不走動,本就沒有多少的情分早幹了,如今上門,要說沒事,鬼都不信。

果不其然,胡扯一陣過後,張成便道出來意:“阿陽,當初大伯還在的時候,就跟我爹說,一定要給你找門親事,不能斷了你們家的香火,但沒想到……哎,不說了,不說了,老二!”

說罷,便讓身後一名青年上前,指著他向許陽說道:“以後我家老二就改姓許,管你叫爹,給你養老!”

“這……”

“愣著幹什麼,還不叫爹!”

許陽眉頭一皺,正欲言語,張成就一巴掌拍在了那青年後腦勺上。

那一臉憨厚木訥的青年當即上前,也不管許陽什麼反應,就跪在了他面前喊道:“爹!”

“……”

許陽沉默,沒有言語。

張成則是一笑,眯著雙眼向許陽說道:“阿陽,雖然這小子腦袋不太靈光,但幹活的本事沒得說,以後就讓他跟在你身邊幫手,給你養老送終,接續香火,怎麼樣?”

“……”

許陽望著他,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點頭應道:“也好。”

“嗯?”

眼見許陽這麼痛快的答應了下來,張成眼神也是一凝,但很快就恢復了過來,拍手說道:“那就這麼說定了,老二,還不去把你的……”

“不著急!”

許陽卻攔住了他:“這可是大事,怎麼說也要找幾個人見證見證,這樣吧,明天,明天你我擺一桌酒,再找幾個老人,大家做一做見證。”

見許陽這般認真,張成也是一怔,隨即笑道:“好好好,還是阿陽你考慮的周到,就這麼辦,這酒我來擺。”

“好!”

“……”

片刻之後,許陽站在船頭,目送著張成父子離去,隨後才佝僂著身子,緩緩轉身,走進船艙。

船艙之中,許陽無言,沉默著坐了一會兒,隨即探手將腳下的艙板拉開。

艙板拉開,露出一個暗格,當中竟藏著一柄尖刀,手臂兒長,霜刃雪白,映著森森寒光。

許陽取出尖刀,沒有言語,只拿過一塊砂石,坐在船艙中默默推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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