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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氣溫下降,帶的乾糧能儲存三四日左右。
如果不是陳皎殺人,許氏只怕會在申陽等到死。
因為這是一個至暗時代。
中原被胡人侵佔,王朝被迫南遷,各路諸侯舉兵造反,搞得民不聊生。
北方胡人肆虐,把漢人殺得雞犬不寧;南方則窩裡鬥,個個都想稱王稱霸,哪管你百姓死活?
申陽勉強算得上太平。
許氏哪怕窮困潦倒,都不願意挪窩,因為她還對陳皎的爹抱著幻想,盼著他能來接母女脫離苦海。
現在美夢破碎。
母女為了儘早逃離申陽,許氏咬牙花了四十文銅板乘船去往艾子口碼頭。
二人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的,丟在人堆裡毫不起眼,並未引起旁人注意。
待她們順利抵達艾子口碼頭,已經是翌日下午了。
這裡離申陽隔了一個縣,先前緊繃的心情稍稍得到緩解。
打聽到附近有座寺廟可以借宿,母女徒步前往。
抵達天華寺已是傍晚時分。
當時有好幾人要去寺廟借宿,她們跟著眾人入了寺門,由沙彌引著去女客寮房。
那寮房極大,地上能躺下二十多人。
她們進去時裡頭已經有十幾人在此落腳,有通州本地的商旅,也有從中原來的北方人。
借宿也是要交香油錢的,一人兩枚銅板,還管飯。
許氏摳摳搜搜交了四文錢。
不一會兒僧人抬來一桶粗糧粥,人們陸續上前取食。
一人一碗清湯寡水的粥,就著一個有些發酸的蒸饃。
母女倆倒未嫌棄,能有一處落腳地就很不錯了。
填包肚子,她們尋了最角落的空地歇著。
寮房裡人多嘈雜,時不時有稚兒啼哭,或長輩訓斥。
陳皎背靠牆,抱著包袱閉目養神,許氏則同一位婦人嘮了起來。
這會兒天還沒黑,借宿的人們躺的躺著,坐的坐著,各自打發時間閒聊。
一人的嗓門大,很快就把眾人的視線吸引過去。
那婦人身得高大,一張方臉,聽口音不像南方人,提起中原那邊的情形,神色不免激動。
“十五萬人吶,直娘賊!全都被胡人殺光了!”
眾人聽得咋舌。
滿臉褶皺的老媼問道:“那些胡人真有這般兇殘?”
婦人激動不已,拍大腿應道:“你們南邊的日子可過得舒坦!
“中原被朝廷棄了,人骨為柴,烹煮人肉比比皆是。
“我們一家子去年才逃難過來,還是通州好,太平!”
聽她這一說,旁邊哺乳的婦人接茬道:“南方也不太平哩。
“我兄長是倒賣瓷器的,走南闖北,前兒聽說隔壁閔州只怕要打仗了,也不知道通州會不會遭殃。”
這話引起了人們的恐慌。
許氏緊張問:“好端端,怎麼就要打仗了?”
那婦人應道:“誰知道哩。”
人們紛紛罵起朝廷來。
北方保不住,南方也是一團糟,老百姓的日子真真是沒法過了。
而默默聽她們吵嚷的陳皎則不發一語,五胡亂華,我朝歷史上最為混亂的時期。
至暗時刻。
血淋淋的一頁擺在她腳下。
她上輩子肯定做了天打雷劈的缺德事,才會被丟到這兒來。
陳皎心緒難平,卻也無可奈何。
縱使她通曉我朝上下五千年歷史,面對這個“兩腳羊”的黑暗時代,也只能夾著尾巴做人。
一夜無眠到天亮。
人們陸續離開寺廟,母女倆忍著飢餓徒步前往下一個縣城。
而在母女離開申陽的四日後,埋藏在水缸下的屍體開始發腐了。
隔壁院子好幾日都不見人影兒,張婆子不禁心生好奇,還同朱老兒推測了一番。
最初發現那邊異常的是孫子朱文兵。
小子十歲的年紀,乳名狸奴,正是貪耍的年歲。
他不慎把皮革做的鞠球踢到了許氏那邊的院子,忙跑過去撿拾。
一股腐臭的氣味時不時從瓦房裡飄來,狸奴捂住鼻子,撿起鞠球就跑了回去。
張婆子坐在屋簷下摘菜,狸奴抱著球,說道:“大母,那邊好臭。”
張婆子沒當回事,“哪來的臭?”
狸奴指著許氏租住的瓦房,“真的很臭。”
張婆子原本就好奇許氏母女這些日不見人影,便起身由孫子引著過去探情形。
那臭味時有時無,像死耗子的味道。
張婆子心下更是狐疑,捂住鼻子上前從門縫探去。
木門被鎖住,並未探出什麼名堂來。
祖孫二人折返回去。
恰逢朱大郎下工回來,張婆子同他說起隔壁的臭味。
朱大郎一邊洗手,一邊回道:“阿孃莫要多管閒事,都是鄰里,有什麼事就找東家去說。”
於是第二日張婆子出去採買時,順路跟東家說了許氏那邊的情況。
他們租住的房屋跟隔壁院子都是一個房東,聽了她的話,正午時分黃氏領著兩名僕從過來。
那黃氏生得富態,莫約四十多的年紀,手裡握了好幾處房產,穿金戴銀的,氣派得很。
她一張銀盤臉,十指像豬兒蟲般肥碩,臉上塗抹著厚厚的粉,腕上一枚水頭上佳的玉鐲和一隻金鐲子,由丫鬟攙著過來。
張婆子涎著臉討好,指了指隔壁,說道:“那娘倆有好些日都沒見過了。
“昨兒我們聞到一股子味兒,本想去看情形,門鎖著的,不得法。”
黃氏做了個手勢,兩名僕從立馬去敲門。
張婆子實在好奇得緊,也跟著過去圍觀。
敲了半天門,裡頭無人回應。
院子裡是有一股子臭味時不時飄出,黃氏拿帕子捂鼻,刻薄道:“悖時的,可別死在屋裡了。”
當即命僕人強行破門。
木門很快就被踹開,臭味更濃了些,僕人捂住鼻子後退幾步。
黃氏祖籍是蜀地人,被燻得飈出一句俚語,“個悖時砍腦殼的,滂臭!”
僕人是男丁,膽子也大,捂住口鼻進屋探情形。
兩間瓦房家徒四壁,並未發現什麼異常,但臭味濃重得叫人作嘔。
二人尋著腐臭氣息進入庖廚,地方不大,一時也未看出特別之處。
其中一人鬆開口鼻,像狗似的到處嗅,最後從水缸那邊嗅到腐臭味,意識到不對勁。
他當機立斷掀開水缸蓋子,裡頭的半缸水乾乾淨淨的。
可是腐臭氣息愈發濃重。
另一人也察覺到水缸不對勁,二人踢開旁邊的雜物,看到底下的木板,蹲下嗅了嗅。
真的滂臭!
確定了源頭就在這裡,兩人合力把水缸挪開。
一人粗魯地掀開那塊木板,見到了讓他終身難忘的場面。
撲鼻而來的屍臭直衝天靈蓋!
由於泥土填得太淺,導致頭部露了出來,皮肉被蛆蟲撕咬,到處亂爬,簡直慘不忍睹。
猝不及防見到那顆皮翻肉綻的頭顱,兩個男人被嚇得失聲大叫。
一人倉惶跑了出去,還有一人則踢到木板摔了一跤,嚇尿了褲子。
外頭的黃氏等人見到僕人臉色發白跑出來,連忙追問情形。
那僕人驚魂未定,明明是大中午,卻驚出一身冷汗。
他哆嗦著指向屋裡,結結巴巴道:“夫、夫人,裡頭有、有死人!”
黃氏還以為是許氏母女,當即便要去檢視。
僕人連忙把她攔下,說看不得。
黃氏卻是個犟種,膽子也大,非要去看情形。
張婆子也以為是許氏母女死在屋裡了,好奇跟了上去。
結果二人被嚇得鬼叫連連。
別看黃氏生得肥碩,跑得卻快,好似一顆球從屋裡滾了出來,直接蹲到石榴樹下嘔吐。
張婆子則是爬出來的。
出了人命案,僕人連忙去衙門報官。
黃氏吐得昏天暗地,被丫鬟攙扶到張婆子這邊的院子,鐵青著臉罵俚語:
“天菩薩!我黃三娘倒八輩子血黴,遇到這麼個悖時砍腦殼的老仙人!”
名下的房產鬧出人命案,以後只怕是極難租賃出去的了,她嘴裡一個勁兒咒罵許氏母女。
張婆子則白著一張臉歪坐在方凳上,連話都說不出。
莫約半個時辰,幾名捕役前來了解情況。
周邊居住的百姓聽說這裡發生了人命案,紛紛過來圍觀看熱鬧。
捕役們經驗豐富,立馬把兇案現場保護起來,隨後進行取屍。
這會兒屍體已經腐敗了,又是被強行塞入小坑裡頭的,取屍過程可想而知。
儘管捕役們把口鼻遮掩得密不透風,還是無法忍受視覺帶來的衝擊力。
取來白布鋪到木板上,人們小心翼翼盛放屍體,並將其覆蓋抬了出去,放至陰涼處。
不一會兒仵作被請來驗屍。
王仵作見屍無數,也不禁被那情形衝擊得後退兩步,因為折斷的四肢詭異得可怕。
由於屍體面目全非,暫時並不能判斷其身份,只能從體型上推測死者是男性。
王仵作進行外觀診斷,看屍體的毛髮,四肢,發現死者右腳有六趾。
有關死者的資訊被一一記錄下來。
與此同時,張婆子這邊也在口述許氏母女的相關資訊。
胡捕役生得虎背熊腰,一臉絡腮鬍,斷眉,氣勢看著很是唬人。
“你說許氏母女不見蹤影已經有好些日了,究竟是多少日,可憶得起?”
張婆子年紀大了,方才又受過驚嚇,也記不起到底有多少日。
“我也想不起來了,好像是、是二十五那天早上……見、見過一回。”
胡捕役追問:“七月二十五?”
張婆子一邊思索,一邊自言自語道:“我只記得頭一天晚上隔壁鬧了不小的動靜,第二天早上我還特地過去看情形。”
胡捕役:“當時許氏可在?”
張婆子點頭,“在的。”頓了頓,“她跟說我昨晚陳皎被耗子咬了,娘倆半夜起來打耗子。”
聽到這話,胡捕役的臉色頓時變得凝重。
張婆子的思路漸漸清晰,繼續道:“我反正是不信的。”
旁邊的黃氏忍不住插話問:“這話有什麼講頭?”
張婆子露出鄙夷的表情,八卦道:“那許氏曾做過妓,母女又在柏堂幹活,當時我還跟老頭子唸叨,多半是做皮肉生意鬧出來的響動。”
黃氏愣了愣,覺得這話有幾分道理。
意識到那天晚上的情況蹊蹺,胡捕役翻來覆去詢問,不遺漏任何一個細節。
張婆子則一一應答。
現在許氏母女租住的屋裡發現了屍體,二人又不知蹤跡,無疑是這起兇殺案的最大嫌疑人。
捕役們就周邊百姓進行盤查,以及對母女上工的柏堂進行傳問。
晚些時候仵作驗屍的結果出來了,判定死者為男性,四十歲左右,右腳有六趾,死於頭部鈍器擊打,因為頭骨有粉碎木屑的痕跡。
死者四肢被折斷,根據印記推測,應是死後所至。
至於殺人兇器,暫且還未尋到。
其死亡日期也跟張婆子口述的相近,所有資訊都指向母女打耗子那晚。
這起兇殺案性質惡劣,一時間申陽城內傳得沸沸揚揚。
許氏母女的抓捕令被張貼到大街小巷,上頭有她們的畫像,寫著年齡等詳細資訊。
柏堂裡的老鴇難以置信母女會是殺人兇手。
因賬簿上記錄著陳皎在七月二十五那天支取過工錢,再結合張婆子等人的口述,捕役們推測母女恐怕已經畏罪潛逃。
抓捕工作緊鑼密鼓展開,胡捕役等人拿著母女畫像追尋蹤跡。
最終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根據當地百姓提供的線索,追蹤到了碼頭。
每天通往艾子口碼頭的商船都會在這裡停靠。
經過人們一番盤查詢問,確定了二人已經離開申陽潛逃到艾子口了。
父母官周縣令得知二人潛逃的訊息,非常震怒。
這起案件委實惡劣,殺人手段兇殘至極,再加之經過認屍,確認了死者刀疤劉的身份。
更要命的是,那刀疤劉又是周縣令妻家的遠房親戚,沾了點親,那邊送來錢銀請求抵命。
故而周縣令鐵了心要把母女捉拿歸案。
估算著案發到現在的時日,母女應該還未出廣陽郡地界。
周縣令當即發信函求助太守府合力抓捕嫌疑人。
那抓捕令被官郵送至廣陽太守府後,再上報至州牧府,猶如一張巨大的漁網鋪開,等待著母女落網。
目前許氏二人已經到了東陽縣,還未出廣陽郡。
通州境內共有七郡四十六縣,兩人要離開此州極不容易,因為太窮,沒有錢銀支撐她們乘舟騎馬逃亡。
女子的腳力到底差了些,再加之不曾出過遠門,行動的速度可想而知。
母女沿途多數都是徒步,偶爾坐牛車。
哪怕省了又省,也只剩下幾十文支撐逃亡。
兩足走起血泡,陳皎在路邊坐下歇腳。
她裹了胸,穿著男童衣裳,梳著總角,做過妝容,扮成十三四歲男童的模樣。
許氏則使勁往老打扮,兩人從母女變成了祖孫。
身上帶的乾糧不多了,一塊餅掰成兩半分食。
那餅子冷硬又噎人,一口嚥下去,脖子都能伸出二里地。
陳皎費力咀嚼餅子,目光眺望遠處的山巒,臉上死氣沉沉。
把餅子艱難吞嚥下,她在身上擦了擦手,隨後果斷挑破血泡。
腳上有傷,行動不便,走路有些跛。
許氏到底心疼女兒,路途中看到一老翁牽著水牛回村,便央求馱了一程。
接下來的幾日母女不停徒步,本以為能瞞天過海,不曾想,還是受到了驚嚇。
通州雖算得上太平,但也少不了強盜土匪出沒。
母女不敢往偏僻的小道走,多數都是走的官道。
途中她們在一處農戶那裡補給水食,當時也有好幾人在小院裡歇腳,看衣著應是商旅。
申陽縣的兇殺案早就傳了出來。
商客們同農戶老兒說起殺人的母女,可把許氏給嚇得不輕。
還好陳皎鎮定,不動聲色扯了扯她的衣裳,把她穩住了。
老兒顯然也很好奇,問道:“不過是一介婦孺,哪來的本事殺大老爺們兒?”
穿黃衫的商客肥頭大耳,興致勃勃摸八字鬍道:
“老丈有所不知啊,那對母女原是妓,興許是男人嫖-娼不給錢銀,這才下的毒手。”
老兒聽得半信半疑。
同行的另一位青衫商客生得文質彬彬,看著衣冠楚楚,卻油腔滑調。
“男人在辦事的時候,總是防不勝防的。”
這話引起在場男人們的鬨笑,那笑聲著實猥瑣,異常刺耳。
許氏易過妝容,聽得心口發堵,故意出聲問:“這位郎君是從何處聽來的傳聞?”
她的話把眾人的視線吸引過去。
許氏佝僂著背,衣著襤褸,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寫著愁苦,模樣比實際年齡大了不少。
再看她旁邊的少年,面有菜色,身板也瘦弱,人們並未將二人與殺人母女聯絡到一起。
“這可不是空穴來風,據說整個通州都在通緝那對母女。”
許氏心下駭然,不敢發一語。
青衫商客繼續道:“我還仔細看過通緝令,一個叫許惠蘭,還有一個叫陳什麼來著?”
“陳皎!”
“對對對,我也看到通緝令的,就在入平縣的城門口。”
幾人就通緝內容津津樂道,雖說目前還未全面通緝,但訊息已經放了出來。
許氏心慌得不得了,嘴裡連連道:“哎喲,那可不得了,這般兇殘的母女,放出來不是禍害人嗎?”
青衫男打趣道:“你這老媼就別瞎操心了,她們要禍害,也是禍害我們男人,畢竟是妓。”
此話一出,眾人再次發出刺耳的鬨笑。
陳皎平靜地看著那幾個狗東西,有種想掐死他們的衝動。
她心中默默盤算,看來官道不能繼續走了。
倘若整個通州都下了通緝令,便意味著不能入城,不能走官道,更無法走水路。
稍後待商客們動身離開後,母女才跟著走了。
前頭那幫人有騾馬車運送貨物,走得自要快些。
母女二人落後了好長一截。
許氏委實被嚇得夠嗆,六神無主道:“兒啊,我們只怕要折在通州了。”
陳皎的心理素質過硬,冷靜分析目前的困境。
“出不去也沒關係,先躲藏起來,待避過這陣風頭再做打算。”
許氏看向她,欲言又止。
陳皎耐心道:“阿孃先保命要緊,有了命,才有機會找到爹。”
許氏聽得垂頭喪氣。
陳皎不忍打擊她的信心,耐著性子寬慰一番。
二人權衡當前局勢,就算通緝令沒那麼快全面鋪開,也不敢去賭運氣。
她們決定暫且避開官道,躲藏到山裡要緊。
因為照眼下的情形,母女單靠徒步是沒法走出通州的,更何況身上只有二十一個銅板。
這是她們全部的家當。
做下決定後,兩人迫不得已躲進大山避風頭。
卻不想,她們的運氣極其倒黴,竟然遇到了一群南遷而來的胡人為非作歹,屠滅了整座村莊!
有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縱使陳皎心理素質過硬,也不由得生出天要亡我的憤然。
卻又怎知,命運的齒輪早已開始轉動,屬於她的輝煌將正式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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