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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西壩村。

堆滿了一座一座小土包的那片墳崗。

地上除了幾截剛燃完的香燭外,這裡空蕩蕩,寂靜沒有一個人的墳崗裡,只剩下老鴉聒噪三兩聲。

忽然。

砰!砰!

一座小墳包炸開,只見一頭牛犢大的膘肥體壯山羊,灰頭土臉的從墳坑裡一躍而出,山羊看著四周,嘴裡咩咩咩叫幾聲。

似乎它也有些迷茫。

就在這時,離山羊衝出來的墳包不遠處,一座墳包下傳出呼救聲和拍打聲,聽那聲音,有些像是老道士的。

山羊撅起蹄子,對著墳包就是一頓狗刨,墳包只有淺淺一層土,很快就被山羊刨挖出一口白棺。

砰!

棺蓋從裡面被老道士猛的掀開,終於呼吸到新鮮空氣的老道士,不停大口大口呼吸著。

“哎呀!我的娘啊,老道我總算逃出生天出來了!”

老道士這句話似乎帶著一語雙關。

冷冽的空氣灌入肺裡,人打了個哆嗦,腦子也終於清醒了些,這時候的老道士似想起什麼,他手忙腳亂的爬出白棺,然後開始趴在漫山的一座座小土包前喊晉安的名字。

似乎老道士早已知道晉安跟他一樣,也被埋在這些土包底下。

很快,老道士找到了另一處炸開墳包下的白棺,結果只看到空棺,晉安並不在棺材裡。

“莫非是小兄弟比老道先一步逃出昌縣鬼域嗎?”

“那麼小兄弟現在去哪裡了?”

老道士有些著急,擔心晉安不瞭解昌縣所有內幕與真相,萬一接受不了刺激,發瘋了,或是絕望跳江了……

跳江?

老道士頓時心生不好預感,人慌慌忙忙跑向江邊,把西壩村沿途江堤都找了一遍。

然後老道士看到了一段江堤上留下的鞋印。

老道士面色瞬間一白:“小,小兄弟真的承受不了現實,跳江自盡了?”

老道士悲從心頭起,想起過往一個月的種種,越想越是悲傷,竟是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萊。

……

夕陽西下。

晉安離開昌縣後,原本想去喇叭甕棺材寺廟,但他見天色漸漸昏暗,只得又獨自一人拖著寂寥背影,形單影隻的默默重回西壩村。

他原本是想打算看看五臟道人屍骨、無頭女子泥塑像、以及被泥塑像吃掉的王鐵根父子倆是不是真實存在,為什麼一趟走陰下來大家全都不見了……

可晉安還沒到西壩村,夕陽落幕下小荒村,忽然嗚嗚咽咽,鬼哭狼嚎,大白天在鬧鬼了?

“小兄弟,嗚嗚,你為什麼想不開要跳江自盡……”

“嗚嗚嗚,你為什麼不等等老道我……”

“你這麼一走,你說你連個替你收屍的人都沒有,除了白白便宜了江裡的那些魚蝦鱉蟹,死後屍骨無存,讓老道我以後每逢清明節想拜祭你都沒個掃墓地方……”

“雖然你我相識才一個月,可老道我早已把你當作情同父子一樣的親人……”

“這世間最大的訣別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嗚嗚嗚……”

老道士撿來墳地來沒燒完的紙錢,與燒半截熄滅了的香燭,人破敗江堤上一邊祭奠晉安,燒紙錢,一邊時不時拿道袍抹一把眼淚,又擤一把鼻涕。

平時他最愛惜的道袍,此刻髒汙了一大片也不去管,只剩悲傷。

此時就連平時裡沒少跟老道士懟脾氣的山羊,受到老道士的情緒感染,也似是在這一刻明白了一些什麼叫生離死別,難得安安靜靜站在老道士身邊,還時不時拿羊角輕碰碰老道士,像是在安慰老道士,然後抬頭朝奔湧的陰邑江咩咩咩叫幾聲。

就當山羊在安慰老道士時,忽然,它像是聽到了什麼,抬起羊頭望向西壩村村口方向。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怨夕半江金。

夕陽斜照下的金光,照進西壩村,照進走進荒村的那一道天地孤影,咩!

山羊四隻蹄子原地撒歡的一蹦,然後蹄下塵土揚天,如一頭牛犢的轟隆隆奔跑過去。

“傻羊?”

“老道?”

當晉安走進荒村,看到趴在江堤上鬼哭狼嚎的熟悉道袍老道士,人徹底愣住了。

既有忽然重逢的驚喜。

又有不敢確認的不敢靠近,他害怕這又是一場夢幻泡影,害怕自己走近後,這個殘酷的夢再次破滅醒來。

很快,晉安就知道這一切不是夢了,因為一頭長得像羊的牛犢,地動山搖的朝他撒歡奔來,一頭撲進他懷裡,險些沒把他當沙包撞飛出去,晉安終於驚喜反應過來,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老道士和傻羊都是真實存在的!

“小兄弟?”

“娘啊!詐屍了!”

江堤邊,響起老道士的驚天慘嚎。

……

一老一少一羊在陽間又聚首,花費了不少功夫,老道士才終於確信晉安因為嫌今天江水太涼,並未投江自盡。

而晉安也終於確信老道士和山羊的確是真實站在自己眼前的。

“老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昌縣,真的在十年前就滅絕了嗎?那我們在昌縣做得種種努力…我們救出來的那麼多人,大家,都不在了嗎?”

晉安現在是心頭有無數疑問,為什麼他退出走陰,從陰間回到陽間,一切像是仿若過去了十年之久般?

到底哪一邊才是真實的?

晉安現在很迷惘。

感覺自己彷彿被天地所棄,如無根浮萍漂泊在無盡汪洋上,孤獨,茫然,不知所措。

他急著把自己白天所聽到關於昌縣十年前的事,全都對老道士說出,彷彿只有不停的找人說話,才能讓他覺得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活人,而非只是一場讓人恍惚的夢。

然後,晉安從老道士口中得知了一切真相,當得知昌縣就是鬼域,鬼城,他們陷入鬼打牆整整一個多月時間裡時,晉安臉上的複雜神情,久久無法平息。

昌縣百姓,實際上早在十年前就已死絕,被青錢柳害死的數萬百姓冤魂,因為執念太深,怨念太重,最後化昌縣為一個極為厲害的鬼域,鬼市,他和老道士過去一月在昌縣所經歷的種種,都是鬼打牆影響世人的心志。

十年前那一場劫難,無一人逃出昌縣,也無一人出手幫過昌縣,所以被困在昌縣裡的萬千冤魂,怨念越積越多,到了後來即便鎮國寺的佛法高僧法器,都再也壓不住這滿城冤魂。

所以再到後來,這些滿城怨氣開始衝出城外,已能影響數十里外路人心志,引活人進入昌縣,一遍又一遍重蹈他們的覆轍,被困一輩子出不去。只有拯救滿城冤魂的十年前心結,才能得以離開昌縣這個已經成長到厲害至極的鬼域。

而如果解不開這滿城冤魂的心結,則永生永世被困昌縣這個鬼域裡。

比如晉安,老道,都是無意中被影響心志,誤入了昌縣這個住著數萬冤魂的鬼域。

此時夜色已黑,一老一少一羊圍坐在荒村西壩村篝火旁,老道士繼續往下說著:“這整件事的真相,白棺裡那位兇主知道,倚雲公子也知道,她們因為各自種種原因,主動入局破局,但又因為一些原因,無法主動告知我們真相。因為我們都身處在鬼域裡,都是身不由己,有些事一旦說出來,反而就不美了。”

“而當小兄弟你在陽間除千年邪木,下陰間成功破棺材寺廟的那一刻,小兄弟你就是這十年來唯一破局的人,是小兄弟你把鬼域昌縣裡的萬千冤魂從迷失的深淵裡拉回來,這是一件大功德無量,比親手殺死千年邪木青錢柳還要功德無量的事。因為昌縣這個住著萬千亡魂的鬼域,鬼城,滿城數萬厲魂的沖天怨氣,只因小兄弟你一個人而得以消散不少。”

“這一切真相,都是那位大頭道友臨走之前,告知老道我的。”

“原本小兄弟你走陰成功,重歸陽間後,大頭道友就已經準備把一切真相告知我們的,但小兄弟你這段時間一直緊繃神經到處奔波,人太勞累,退出走陰後在棺裡熟睡著了。大頭道友一直沒等到小兄弟醒來,他因為要趕在黎明前,送黑棺裡的那位陰陽先生和那些孤魂回去,所以先提前走了。在離開前,他將一切真相都坦白,讓老道我轉告給小兄弟你。”

“小兄弟,這回還好有你在啊,老道我一早就說中了,小兄弟你命格硬,你的命格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面相!”

即便已經過去一天,早已過了一開始初聞真相時的驚駭,可老道士現在想想依舊心有餘悸,而當說到最後,老道士又重新恢復回那個洋洋自得的不正經樣子。

雖然老道士已經說出所有真相,可晉安心中依舊有無數疑問。接下來,晉安朝老道詳細詢問細節,這才得知了更多細節,逐漸梳理出了時間軸。

早在十年前,五臟道人和香燭店老闆、以及陳皮這些人就都已經死了。

而王鐵根父子倆是近期才被棺材寺廟吃掉的。

喇叭甕棺材寺廟和昌縣鬼域,是兩個怨氣沖天的陰地,過去這兩地本是互不侵犯,但隨著這幾年昌縣鬼域越鬧越兇,昌縣裡的萬千冤魂,都想借助聚陰盆的死而復生神蹟,重活陽間。於是近些年,隨著昌縣鬼域的怨氣越積越重,鬼域範圍越來越大,逐漸向喇叭甕棺材寺廟蔓延。哪怕棺材寺廟已經證實並沒有聚陰盆,但那些冤魂已經喪失理智,不管不顧。

也正是因為在這種契機下,讓白棺裡那位兇主,最終決定以身涉險進入昌縣鬼域,設法阻止鬼域吞噬自己的舊身,以免鬼域真的吞噬舊身,最後天道又把劫數都應在她頭上,阻礙她修陽身。

因為她與舊身本就是同體,她無法接近棺材寺廟斬殺舊身,因而只能以身涉險阻止鬼域的蔓延。

也便是在這種背景下,先是有王鐵根父子誤入棺材寺廟避雨,比棺材寺廟裡的無頭泥塑像吃掉。

沒過幾日,晉安又誤入棺材寺廟險些也被囫圇。

接著他在山裡被五臟道人所救,埋葬五臟道人。

然後他下山,恰巧遇見主動進入昌縣鬼域的倚雲公子。

但那時候的昌縣鬼域內怨氣,已經覆蓋極遠,晉安一開始就已經墜入鬼域的鬼打牆裡,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連後來敕封三尺的五雷斬邪符都破不了整個昌縣鬼域的鬼打牆,就連京城鎮國寺的高僧佛器都已經鎮壓不住滿城冤魂,足以見得這昌縣鬼域已經成長到恐怖滔天地步。所以只是一縷殘念亡魂的五臟道人,也未能看破這一切迷霧。

所以晉安在與倚雲公子相遇時,就已經誤入鬼打牆。

再然後就是晉安進城後發生的一切了。

“小兄弟,萬幸咱們爺倆都不曾想過害人,而是助人為善,我們在鬼打牆裡,幫助那些冤魂,那些冤魂雖然死得慘,滿城怨氣,倒還未完全泯滅人性,只困住路人,不讓路人離去,並沒有想過要殘害我們。”

“小兄弟你這頭羊能在鬼域裡安然無恙活十年,老道我估計當年昌縣還未滅亡前,五臟道人曾幫助城裡百姓,所以那滿城冤魂也未想過傷害五臟道人帶在身邊的這頭蠢羊。”

“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啊。”老道士深深感慨一句。

晉安對老道士的話,深表認可。

只是仔細一想,又覺得哪裡細節不對:“既然是鬼打牆,滿城無一個活人,為什麼紙紮人能附身陰祟?為什麼刺陰師還能在陰祟身上刺青種邪魂?”

“而且,為什麼當初林祿家守棺的那些人不怕三陽酒?為什麼我們還能替細柳姑娘驅邪?”

這個問題似乎也難住了老道士,老道士苦思冥想,想得下巴鬍子拔斷一根又一根。

“也許紙紮人和刺陰師,一開始就沒打算為善,所以既然滿城冤魂鬼打牆,他們假戲真做真做?只想一探究竟陰氣最重的文武廟裡有沒有聚陰盆,然後好破局離開,只不過他們以殘道破局,而非以善念破局?具體真相是什麼,小兄弟估計只有找到刺陰師本人才能得知真相了,刺陰師的本事,給陰祟種陰祟,培養出更厲害的雙子邪祟為他殺人,破局,這事也不難理解。。”

老道士繼續往下猜想道:“至於林家守棺人為什麼不怕三陽酒,細柳姑娘腿上畫驅邪符時也沒用,小兄弟你忘啦,我們可是陷入鬼打牆裡,什麼都有可能,真亦假時假亦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聽完老道士的解釋,晉安聞言想起了那天看到的細柳姑娘的腿,若有所思:“這就好比是細柳姑娘太逼真了?”

老道士與晉安默契的對視一眼:“對,細柳姑娘太逼真了。”

而按照老道士所說,他們算是第一批破局的人,而晉安正是其中最為關鍵的一環,晉安自從進入鬼域第一天起,就一而再的不停出手救昌縣百姓,甚至還設粥攤佈施乞丐,救路邊阿貓阿狗小動物,得到了滿城冤魂的善意,所以才有了後來的成功破局。

而破局後,為什麼人會從棺材裡出來,晉安猜想,這或許就是寓意了昌縣那滿城冤魂的執念,渴望死而復生吧?

雖然心中還有許多細節疑問沒得到解答,但晉安現在是唯恐避之昌縣不及,哪還會主動再入一次這個大鬼窟。

而當了解到昌縣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化為修羅鬼域,晉安再回想起白天入城,後背一下子驚嚇出冷汗。

他居然沒被再次拖入鬼域鬼打牆裡,估計是平日裡與昌縣百姓交好,結了善緣。

但這只是晉安的個人猜想。

他是絕不會再作死入昌縣了。

咕嚕嚕——

老道士和晉安的肚子,同一時間餓得前胸貼後背,發出叫聲。

直到這時,心緒還未完全平復下來的兩人,才想起來他們已經整整一天沒進過食。

一老一少很有默契的同時站起身,準備連夜離開眼下這個荒村西壩村。

因為按照大頭老頭所說,西壩村雖然離昌縣四十里遠,可依舊還處在鬼域範圍的影響裡。

“老道,我們去涮一頓真羊肉火鍋壓壓驚吧。”晉安特地咬重“真”這個字眼。

晉安和老道士有事沒事就吃羊肉火鍋,高興了來一頓涮羊肉火鍋,不高興了也來一頓涮羊肉火鍋,心情低落再來一頓涮羊肉火鍋…沒有什麼是一頓羊肉火鍋解不了憂愁的,如果有,那就一天連涮三頓。

“對,去涮一頓真羊肉火鍋壓壓驚,老道我現在感覺身子一陣虛寒。”

老道士也特地咬重“真”字,一老一少都很有默契的隻字不提過去一個月,他們在鬼域昌縣裡吃究竟吃的是什麼。

“也不知道倚雲公子後來怎麼樣了,等天亮我們就要離開昌縣地界了,也沒機會跟她道個別。”說到涮羊肉火鍋,晉安就想到了倚雲公子。

在鬼域昌縣,他和老道士第一次相遇倚雲公子,就是一塊涮羊肉火鍋。

但就在晉安望著孤月想念倚雲公子時,恰在此時,他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同心金鎖,從衣服領口裡滑落出來,彷彿就是在提醒晉安。

晉安看到同心金鎖愣了下。

“老道,那大頭老頭最後離開前,沒找我要回這串同心金鎖嗎?”

老道士不滿嘟囔道:“小兄弟你這是得了便宜,還要在老道我面前炫耀大寶貝啊。”

老道士越說越是捶胸頓足,懊悔不已的表情:“老道我恨不得是自己替小兄弟你戴上這串同心金鎖,戴一輩子都死都不撒手,可惜白棺裡那位兇主看不上老道我這層鬆弛老皮。小兄弟你卻想著要送還回去,這簡直是暴殄天物,明珠蒙塵啊。”

“同心鎖,既同命同心,同甘同苦,不離不棄,莫失莫忘,小兄弟你要主動摘下同心鎖,等於是主動拋棄白棺那位兇主,小兄弟你這又跟始亂終棄的偽君子又有啥區別?”

去去去,晉安打斷老道士的唾沫橫飛,合著老道士就差直接罵他是利用小姑娘純真感情的渣男了。

“我只是覺得這同心金鎖珍貴,無功不受祿,不能白拿。”

晉安牙口好,還是比較喜歡硬舔,吃不慣吃嗟來之食。他怕自己吃習慣軟飯,以後再也吃不了硬飯了。

老道士嘿嘿一笑,明明一身道袍的他,卻幹著與飄渺高人氣質完全不相符的猥瑣唆使:“小兄弟你那哪是白要啊,你認了弟妹,弟妹所有嫁妝不都是你的了。府尹之女的金銀珠寶、古董陪葬不少,隨隨便便拿出來一件古董,都夠小兄弟你少奮鬥三十年了。”

老道士還越說越上癮了,豎起大拇指誇讚道:“弟妹我看過,是個大漂亮,而且又是府尹之女,絕對與小兄弟你這命格門當戶對啊。”

“小兄弟你絕對不吃虧啊。”

老道士這話裡話外的意思,彷彿都是在說,小兄弟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別人都還在排隊等著入贅府尹家呢。

聽了老道士的唆使,晉安的臉更加黑了。

他看著厚臉皮的老道士,呵呵冷笑了下:“老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也不管老道士是否願意,晉安直接就說:“從前有一個老人以編筐為生,有一次接了一單大生意,老人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地編筐,而且筐子各個都符合要求的提前編好。買主欣喜若狂的說,你可直能編。”

老道士:“?”

老道士一時間有些發懵,有些沒反應過來。

“小兄弟,老道我咋越回味越不是滋味,感覺小兄弟你這是在罵老道我呢?”

老道士追上正要出荒村的晉安背影。

……

……

黑夜茫茫。

頭頂的淒涼古月,似千百年恆古不變懸掛長空,又似千百年陰晴圓缺,滄海變桑田。

當一老一少一羊剛走出村時,卻聽到村外人生鼎沸,張燈結綵極為熱鬧,村子外,熱熱鬧鬧站滿兩排人,他們像是在相送著誰,人人手裡都提著只竹籃,竹籃裡放滿了自家栽種的野果子。

他們踮起腳尖,努力向西壩村方向望去,面帶和善笑意,他們都在等,等他們的恩公出來。

“恩公出來了!”

“恩公他們出來了!”

忽然,人群歡呼,爆發出如山呼海嘯般的震響,這些人,竟在道路兩旁足足排開有十里之長,人頭攢動,都在朝著西壩村走出來的人露出真摯笑容。

“晉安公子。”

十里相送的隊伍中,走出來三人,走在最前頭的人,居然是昌縣衙門的馮捕頭。

而跟在馮捕頭身後的另二人,正是三大捕頭裡的其餘二人,鄭捕頭和趙捕頭。

“馮捕頭!”

村外密密麻麻站開有幾里長的人龍里,晉安看到了不少熟悉身影,這十里長的隊伍,竟是全昌縣冤魂都出來了。

晉安下意識就是趕緊抓起老道士和山羊,返身回村跳江逃走,但他看著馮捕頭臉上的熟悉真誠笑容,又看到了昌縣百姓們臉上的真誠,和善笑容,那種善意是假裝不出來的。

“晉安公子,我們聽聞你即將要走了,我們滿城百姓是特意來謝謝你,想為你送行,謝謝晉安為我們昌縣所做的一切。”

“雖然我們因為心有不甘,被十年仇恨與遠期矇蔽了雙眼,但我們從未想過要害晉安公子、陳道長。”

滿城冤魂出城,十里相送晉安公子!

晉安錯愕的愣住。

“晉安公子,您真的要走了嗎?感謝晉安公子化解我心中十年怨氣,也讓我一些以前沒想明白的事也都看開了,一些以前覺得很重要的執念也放下不少,晉安公子對我有如再造之恩,去州府路途遙遠,晉安公子這一籃子水果你帶在路上解渴吧。”

十里相送的隊伍裡,走出一位大腹便便的華衣中年男子。

他手裡提著一籃子水果,滿臉真摯熱情的遞向晉安。

而這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晉安認得,此人正是他常去購買藥材的藥材鋪老闆。

經過起初的錯愕後,晉安已經逐漸有些平復下來,他深知如果這滿城冤魂真心想要害他,他絕對逃無可逃。

最主要是看著朝夕相伴了一個月的一張張熟悉面孔,晉安心理更加親近、相信眼前這些昌縣百姓。

如果要想害他,早就出手害他了。

晉安平復下一開始的震驚心緒後,他苦笑看著藥材鋪老闆手中的水果籃子:“老闆,你如實告訴我,你在過去一個月裡賣給我的那些藥材,是真的?還是假的?”

雖然晉安在過去一月裡,利用百年藥材打熬出的一身修為盡在,可他心中還是有些放懷。

藥材鋪老闆並沒有隱瞞,說晉安吃的藥都是真的,昌縣背靠十萬大山,藥材遍地都是。即便當初晉安煉定靈丹,需要的幾味珍貴藥材,也是那幾位走陰鏢師身上之物。

他們並沒有害晉安和老道士,因為晉安與老道士從一開始就是幫助他們的善人。而他們的怨氣執念,只是因為十年前那場浩劫,沒有一個人出手救他們,所以晉安與老道士的出現,讓他們心頭怨氣消解了一些。

而晉安的定靈丹丹方,就正是從走陰鏢師身上搜到的,只是晉安當初匆匆忙忙搜到基本秘籍,並未仔細搜過附近其它地方,所以未發現那些藥材。

這時,十里相送的隊伍裡,還有許多人紛紛送出一籃子水果。

晉安在隊伍裡看到了不少熟悉身影,比如德善樓的老闆、羊肉館的老闆。

“老闆,我當初吃的涮羊肉火鍋,我能問下那到底是真羊肉?還是…老鼠、蛤蟆、人尿?”

晉安強忍住心中反胃,苦笑說道。

然後,晉安也得到了答案,晉安和老道士在昌縣這一個月的進食,都是昌縣十年荒廢裡,在昌縣野生野長出來的野水果。

昌縣別的不多,各家院子裡頭都多多少少長了幾棵野果子。

雖然不是真羊肉,不是真的八寶雞。

但好在也不是人尿,人頭肉啥的。

晉安與老道士心頭橫亙著的一根刺,總算是落下去了。

十里相送的隊伍很長。

很長。

一張張和善笑容,真摯目光,全都在高呼感謝恩公,十里相送,滿城冤魂注視晉安離去。

在這一刻,晉安忽然覺得,這些冤魂也不再可怕,反倒覺得有時候他們比活人還好相處。

起碼善惡都掛在臉上,不會如人心的恐怖。

“感謝父老鄉親們相送,大夥這麼熱情,我一雙手也拿不了這麼多水果,這樣,我接下幾籃水果,就當是收下大家的心意了,大家不要再相送了,都回去吧,免得這麼多人,這麼熱鬧,嚇壞了趕夜路經過這裡的路人。”

“晉安公子,我們一開始心想,您遠行最缺的應該是一些錢銀、古董珠寶,本來是想送你這些的,但馮捕頭說您是視金錢如糞土的高尚品德君子,我們如果送這些遍地橫流的黃白之物,反倒是玷汙了您的君子品德,有辱斯文。大夥一聽,都覺得馮捕頭說得在理,於是大夥最後一商量,最後都認為送親手摘的自家院子裡野果子,最能表達我們對晉安公子您的感激之情。”

藥材鋪老闆說得真摯,誠意,感人肺腑。

晉安確實很感動,他感動得心頭在滴血的幽怨看向馮捕頭,我真的好想被黃白之物玷汙和羞辱啊。

不知道我現在反悔還來不來得及?

這個逼再苦,也要含淚默默吞嚥,最終,晉安為了保持自己在昌縣鬼域這滿城“百姓”面前的高風亮節形象,免得刺激到大夥,又把他拉入鬼域裡輪迴,他只能抬起倔強的頭顱,一去不復回。

十里相送的隊伍很長。

大家一直相送出晉安很遠,很遠,不肯離去。

“大家請回吧。”

“以後不要再害人了。”

“如果碰到有來城裡斬妖除魔的道士、和尚,大家嚇跑他們就行,畢竟他們的初衷並非源於惡念或貪念。”

“當然了,如果真是碰到欺鬼的惡人,該殺的還是要殺,世上惡貫滿盈的惡人少一個是一個,那都是件大功德。只是殺人歸殺人,大家別吃人啊。”

晉安回頭朝昌縣的父老鄉親們告別。

十里隊伍聞言哈哈大笑,都大讚晉安公子宅心仁厚,他們都聽晉安公子的,以後都不出城了,在馮捕頭的帶領下,大家都是依依不捨告別。

滿城的厲害冤魂,都讓晉安公子有空常回家看看,今後這昌縣,就是晉安公子的孃家了,是晉安在外受苦後的避風港,大夥就是晉安的家人、親人。

孃家?

晉安:“!”

為啥是孃家?晉安蛋疼了。

看著十里相送晉安公子的長長隊伍,老道士手裡牽著山羊,含笑大讚一個字:善。

“滿城冤魂為一人所化,心生善念,從此不再害人,功德無量。”

咩。

咩咩咩——

而就在晉安離去後的不久,十里長龍的冤魂,重回昌縣這座鬼域,在原本應是供奉青錢柳的文武廟原址上,一夜間多了一座新的廟堂。

廟堂裡不供奉青錢柳。

只供奉一人石像。

那是一座功德臺,日日夜夜受到滿城冤魂感恩戴德,正是供奉的晉安功德身!

鬼域裡的滿城冤魂,為晉安鑄功德臺!

【第一小卷·聚陰盆,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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