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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安三年,初春,細雨連綿。

山體經多日雨水的浸潤,漸漸鬆動,在皇家狩獵那日衝下流泥。

入深林狩獵的官員無一人歸還,其中便有太師,沈元柔。

這位太師寒門出身,為官十餘年,到如今的位列三公。

誰都沒有想過,她會有如此草率而悽慘的結局。

而她的義子,在她死後嫁給了多年的對頭,做了賤侍。

婚後一月,竟對妻主行刺殺之事,口中嚷嚷著為義母報仇。

皇帝損失數名重臣,長街上掛滿白綢。

“好一個地覆天翻,好一樁怪事!”

街上是滿目淒涼,醉了酒的跛足老道癲狂大笑。

太師元柔一死,朝中再無能制衡刑部原謙之人,原氏在朝勢力如日中天。

春雨渾然不覺自己為人間帶來了多大的災難。

行人往來,綿密的潮溼打在油紙傘,亦拍在千萬窗欞上。

而其中一扇窗大敞著,任由細雨潲在窗邊小榻上。

在極深的床幔裡,女人緩緩睜開了眼眸。

“沈絕舟,既生瑜,何生亮啊!”

“求求你們,求你們救救我義母……”

沈元柔腦海中還回蕩著少年的哭求,突如其來的土石流強勁而溼冷,肉體凡胎根本不能從中逃生。

真是個噩夢。

晨光熹微,在她起身看到那山河屏風後,身形倏地頓住。

“月痕。”她道。

月痕應聲而來:“主子,還未到上朝時辰。”

沈元柔凝視著她的面容:“現如今,是哪一年?”

月痕一怔,回道:“慶安元年。”

久久沒有聽到女人吩咐,她關切道:“主子可是身子不舒服?”

沈元柔昨夜是和衣而眠,鬢髮也一絲不苟的高聳著,只是瞧著疲累,她倒沒有多想,只道興許是朝中事忙,主子這才一覺醒來忘卻今夕何年。

沈元柔的眸光越過她,遙遙望向了雨幕。

慶安元年的那個初春,正是裴寂來投奔她的日子。

“立即將踏月牽出來。”沈元柔披上鶴氅,不容置喙道。

氤氳朦朧的水汽縈在街上,玄青色身影縱馬疾馳,兩道清脆的馬蹄聲不絕於耳。

原本忙著吆喝的小販們不禁停下動作,朝著她看去。

沈元柔過分肅麗的臉上無甚神情,馬匹飛速略過長街,她要儘快找到裴寂。

“知曉主子忙,陛下今年邀主子去春日宴的帖子,屬下將主子先前寫好的拿去回了。”

月痕如往常般彙報道。

“主子讓屬下去查的事情也已經有了眉目。”

“如何。”沈元柔這才有了反應。

和風佩服道:“主子料事如神,原大人當真將那些東西都轉移了。”

沈元柔早有預料:“盯緊了。”

“是。”

當年徐州的信晌午才到了她的手中,裴寂則是翌日尋到的她。

若是此刻能尋到他,這孩子想來能免去許多苦頭。

深巷裡兒郎模糊的叫喊令她腦海中的弦兒繃緊,沈元柔夾緊馬肚,一手猛然勒緊了韁繩。

“咴咴!”

馬匹突如其來的驚叫,也驚動了巷子裡的人。

少年失了血色的面上滿是驚懼:“救命,救命!”

牙婆見兩人裝束便知身份不凡,一時間也不敢再動作,卻不肯放開裴寂。

“二位貴人,老身只是處置手底下的蹄子。”

牙婆終究忌憚,怕再生事端,強撐笑著解釋道。

沈元柔看向她身側的少年,裴寂的長睫已然濡溼了,可憐地低垂著,便是如此也沒能遮掩住眸中的驚懼,他繃緊了唇角,呼吸略顯急促。

正值暮月,天兒還冷著,尤其正下著雨,裴寂素色的長衫根本擋不了寒意,經水汽洇溼,他身上的斑斑血跡漸顯。

本是一幅惹人憐愛的模樣,他偏生了一副倔強面孔。

他的手腕被老媼緊握,細白的面板上儼然一片紅痕,瞧著觸目驚心。

在她注視裴寂的一息,月痕會意,當即翻身下馬。

“又是這樣的招數。”她不滿地咕噥著。

朝堂那些人總喜歡用這樣的方式,往她身邊安插嬌夫,沈元柔卻沒有對她言明裴寂的身份。

潮溼而清新的味道充斥著她的鼻腔。

“主子。”

和風翻身上馬,喚她。

沈元柔側眸,少年郎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他的俊容更清晰了。

“多謝,”裴寂低聲道謝,“……大人。”

沈元柔垂眸審視著他。

端莊,矜持,他靜靜地立在那兒,像枝新鮮得能掐出水的新竹,分明臉都嚇白了,分明是隻不安的小貓,卻裝作成熟無畏的模樣。

一如她們前世初見。

沈元柔緩緩摩挲著皮質韁繩,卻沒有糾正他的稱呼:“過來。”

裴寂很警惕,但源於上位者的威壓,不容他有任何推拒的餘地。

單薄的身形緩緩靠近,她看得清裴寂顫抖的羽睫,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大人的救命之恩,裴寂無以回報,如若……”

“難不成,公子也要以身相許?”月痕偏頭看著他。

“這世上想要嫁給主子的男兒可太多了,且不說前些時什麼張家王家的公子,若是我們主子一一應下,此刻府上,不知得多少主君郎君。”

沒有公子不想嫁入太師府。

但裴寂像是受到了莫大侮辱,過分蒼白的臉上也騰昇起了一絲血色:“裴寂會竭力報答大人。”

他固執地辯解。

沈元柔望著他,沒有開口。

像是她院中被滂沱春水洗刷過的竹節,那樣的鮮嫩,青翠,沈元柔還記得這孩子前世是如何膽小,孤寂,克己復禮。

誰知他最後竟為了她做出深入虎穴,刺殺原謙之事。

她久久不曾開口,裴寂頗為小心地抬起打量的眸光,卻在與她視線相接時瑟縮回去。

好似方才並不曾揣測她的心緒。

“好,那你便跟我回府吧。”她道。

月痕面上的神情一僵,她有些錯愕,卻垂首斂住神色。

主子既然這麼做,定是有她的道理的。

裴寂頂著她眸光的壓力,愕然抬頭:“不……”

她不帶任何意味的打量,令裴寂如坐針氈。

沈元柔持著韁繩:“為什麼不?”

無人能揣測出她的情緒,裴寂卻自知方才言行不妥,恐懼令他的拒絕太過直白:“大人憐惜,是裴寂三生之幸,但大人是貴人,裴寂草芥之身,斷不敢高攀。”

上位者的心思無人能揣摩,裴寂深知,眼前危險的女人隨時能要他的命。

沈元柔靜靜凝視著他。

這幅樣子在旁人看來有些不識好歹了。

“……可否勞煩大人,帶我去太師府。”他撐著殘破的身軀朝她緩緩一拜。

裴寂抱著那點兒可憐的,微渺的希望開了口——這是他來京路上碰上的唯一一個對他釋放了善意的人。

裴寂其實骨子裡是有點嬌氣的,畢竟是徐州首富的公子,這樣的人是如何在原謙手下討生活的。

土石流不會那麼簡單,事在人為,至少這一世她要保護好裴寂。

“抱歉,裴寂不該再勞煩貴人。”他俯身朝沈元柔行了一禮。

在她靜默的一瞬,裴寂似乎誤會了什麼。

這樣居高臨下的視角,剛好能將他所有的反應收入眼底。

溼潤的長睫被粘成一簇簇,他細白的後頸也在行禮這樣的動作下暴露無疑,墨髮也規規矩矩束著。

“去哪兒,你還想被她們抓回去嗎?”沈元柔掀起眼睫。

孤直的身形一頓。

“過來。”沈元柔朝他伸出了手。

少年只有猶豫一瞬,權勢薰陶出的味道卻不由他多想,裴寂泛著淡青筋絡的手搭在了她的掌心,下一刻,沈元柔隻手將人拉上馬。

踏月在長街上飛馳,青石板上的泥濘被踩碎,隨著馬蹄離地飛出沫子。

沈元柔察覺到少年單薄的身子緊繃,清新淡雅的香氣順著髮絲被風雨送著,直往她的面前漾。

“放輕鬆,”她貼著少年發抖的溼冷後背,“你要掉下去了。”

女人溼熱的吐息燎過耳尖,裴寂心頭突突跳著。

身下的馬匹顛得厲害,馬匹每一動作,他就會貼緊身後溫熱而有力的胸膛。

“身要隨著馬匹的動作,”她將裴寂束縛在臂彎的範圍內,“不要拽它的馬鬃,裴寂,你把它拽疼了。”

馬似乎在附和她的話,不滿地打著響鼻。

她清越低柔的聲音莫名惹得耳畔酥麻,連帶著尾骨也癢起來。

“抱歉。”他有些難堪。

被陌生女人虛虛圈在懷中,在他所受到的教育裡,這樣的舉止是不妥的,可女人並沒有任何逾矩,甚至算得上熨帖,卻叫他多想。

少年的腰身猛地一斜,撞在沈元柔結實的小臂上。

月痕還是沒忍住,道:“公子是打哪來的?”

“徐州。”

河東裴氏,這樣的名門望族,如何能淪落到此等境地。

不過姓裴的人家實在是多,月痕並沒有將他與傳聞中的徐州首富聯絡在一起。

月痕眼觀鼻鼻觀心:“徐州啊,那是個富庶的地方。”

少年清冽的嗓音過分乾澀,沈元柔察覺到他肩頭的輕顫,他似乎又冷又怕,於是,那件帶著她體溫的厚氅,穩穩落在了裴寂的肩頭。

騎馬都要害怕地發抖,她不能設想裴寂在她死後,身處那樣的境地。

她是看著裴寂從少年到褪去青澀的。

月痕打探道:“公子隻身一人來京的嗎,是來尋人?”

沈元柔聽到他維持著聲線的平穩:“是,我來尋義母。”

裴寂方才便提及要去太師府,如今投奔義母,難不成……

隨著踏月一聲嘶鳴,太師府的匾額出現在眾人的視線範圍內。

心跳在此刻加速,裴寂望著偌大的府門。

“多謝大人。”他輕聲朝她道謝。

沈元柔順勢將他帶下馬,沒有應聲,任由府內僕從將馬牽走,另幾個僕從則上前為她們撐傘——倒像這裡的熟客。

府邸寬闊卻低調,方磚地,垂珠門,廊外引了一汪活水池子,幾條小紅魚歡快戲水,裴寂打量著這裡的一切。

他隱約察覺到不對勁。

沈元柔在此逗留的時間未免也太長了。

裴寂還沒有來得及在心中為她找理由,沈元柔身形便停在廊廡下,褪下了外層洇溼的薄氅。

這時,府內迎來颯爽的女衛,上前接過她手中溼冷衣物:

“家主,這是裴氏傳來的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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