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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宗元從馮景手中接過那一冊薄薄的春秋,然後小心翼翼的捧著,從帷幕一側恭身進來,呈遞到高太后手中。

高太后接過那冊春秋,然後翻開一看。

眼睛就亮起來了。

高太后雖是女流,但她出生名門,而且自幼長在宮廷。

姨母慈聖耳提面授,仁廟時代,又是名臣薈聚,儒臣無數。

自然,她的儒家素養,也不算低。

《春秋》一經,她雖未怎麼認真研讀,但到底是聽人提起過、議論過。

《春秋》一經,乃是‘麟經’。

孔子以微言大義,藏於文字之間,既刺亂臣賊子,也戒後來之人。

絕非那王安石所說的‘斷爛朝報’,恰恰相反實乃聖人真意之經!

而她賜給六哥的經書,包括了春秋三經。

既穀梁、左傳、公羊。

這一冊送到她手裡的,則是春秋穀梁傳。

只是翻開第一頁,見到其上那一行行被墨筆圈起來的字句,以及貼在書頁行句之間的那一張張小小的紙條。

高太后就已經開始點頭。

從圈起來的字句,從那幾個用墨筆著重圈起來的文字來看,六哥是真的用心讀了。

不止讀了,還認真思考過。

那些貼在字句之間的紙條,就是六哥思考的結果。

“社稷幸也!”都不需要去看內容,高太后就已經忍不住撫掌而贊。

治學態度如此嚴謹,哪怕剩下的全部錯了,也是極好的。

再看書上那一個個被圈起來的文字。

高太后的神色,就更是歡喜了。

那一張張小小的紙條上,一個個小楷文字,也讓高太后心花怒放。

這是自然的。

趙煦上上輩子,在其陰影下蟄伏了九年,也暗中觀察了九年。

對高太后,趙煦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研究的最深入的人。

趙煦每一個字,每一個圈注,都在投其所好。

高太后看著,頓時就入了神。

不知不覺,薄薄的一冊書就已經翻完了。

高太后放下手中書冊,然後看向帷幕外,發現那馮景依舊匍匐在帷幕前。

於是,柔聲吩咐:“老宗元,給馮卿賜座!”

馮景喜不自勝,連連拜道:“娘娘駕前,臣卑鄙之軀,豈敢坐?”

高太后說道:“此乃老身賞汝伺候延安郡王讀書有功之賜!”

馮景這才戰戰兢兢的坐到了老宗元給他搬來的瓷墩上,而哪怕坐下來,他也只敢放上屁股的一角。

高太后見著微微點頭,恭謹慎微,這才是內臣該有的樣子!

看來,皇帝選的這個服侍皇子的內臣,還是選對了。

不似雍王、嘉王家那幾個孩子身邊的內臣,天天就知道,哄著王子們開心,盡進些玩物喪志的東西。

於是,高太后對馮景叮囑道:“汝切不可因此驕縱,往後還需恭順服侍延安郡王!”

“是!”馮景戰戰兢兢的起身拜道:“臣恭奉娘娘旨意!”

馮景心裡,卻是閃過了,慶寧宮中的延安郡王的模樣。

渾身打了個冷戰。

在延安郡王面前他敢驕縱嗎?

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啊!

高太后看著馮景恭順的模樣,更加滿意,想了想後,便道:“汝且先回去,明日再來老身殿前取回皇子之書!”

“是!”馮景再拜,恭恭敬敬的退下去。

望著馮景畢恭畢敬的屈身消失在殿門之後,高太后才將老宗元叫到自己面前,吩咐道:“汝去將張士良給老身喚來!”

“是!”

高太后則再次拿起那本書來。

皇孫延安郡王,得太母賜書,恭而學之,如今又遣人來求教太母,懇請太母賜教。

“伏唯我太母聖謨光大,慈愛天下……闡發聖人之教,不吝慈聖之言!”高太后嘴裡輕輕咀嚼著,原本老邁的臉上,出現了些紅潤之色。

她雖是武將之家的女兒,但也是讀過聖人之書的。

在閨閣時,姨母慈聖光獻皇后,更曾親自教她讀過《列女傳》。

太姜者,王季之母,有臺氏之女。大王娶以為妃。生泰伯、仲雍、王季。貞順率導,靡有過失。大王謀事遷徙,必與。大姜。君子謂大姜廣於德教!

青史之上,太姜美名萬古傳!

對高太后來說,若是她可以教匯出一位明君,一代聖主。

那麼,日後青史之上,即使地位趕不上太姜、太任、太姒。

追趕一下漢代鄧太后、唐代的長孫皇后,乃至於本朝的章獻明肅皇后,應該是可以的吧?

最起碼,超過姨母慈聖光獻皇后在天下士林之中的名聲,總該是可以的。

高太后越想越開心。

她是無比要強的,也是無比好臉面的。

半個時辰後,在皇城司裡辦公的張士良,就到了高太后面前。

張士良還以為,高太后喚他來,是要督促他去搜集朝野訊息,便打算著借這個機會,在高太后面前,說一下那位剛剛回宮的大貂鐺石得一的壞話。

好將石得一再次按回宣平坊去養老。

誰料,剛剛行禮,還沒來得及開口,高太后就對他道:“張士良,汝可知,如今朝中大臣中,特別是學士院裡,哪一位大臣治《春秋》最為得體?”

張士良愣住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低著頭答道:“啟奏娘娘:以臣所知,如今朝中治《春秋》有名之大臣頗多,若論名望,若論才學,則公認翰林學士承旨鄧潤甫!”

“鄧潤甫?”高太后回憶了一下,想了起來:“熙寧七年,治鄭俠獄的就是他了吧?”

張士良低著頭,沒有說話。

“鄭俠君子也,鄧潤甫深治其罪,不可!不可!”

高太后記得很清楚的。

熙寧六年,鄭俠利用職務之便,將他在民間採集到的流民慘狀繪製成流民圖,以馬遞送進了銀臺司,還說:但經眼目,已可涕泣,而況有甚於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皇帝得之,流淚涕泣。

於是下《責躬詔》,以求直言。

果然,詔下三日,汴京便下了雨。

王安石那個奸臣,因此罷相,皇帝也一度廢棄所謂的新法。

奈何奸臣們圍著皇帝,日夜勸說,讓皇帝最後改變了主意,還將鄭俠這樣的君子流放。

高太后每每想起這個事情,都是深惡痛絕!

如今,又怎可讓這樣的奸臣,來到自己面前,來為自己參謀?

張士良自然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他低著頭,道:“若如此,那便當推翰林學士曾布了!”

“曾布?”高太后眉毛一揚。

張士良見狀,連忙說道:“奏知娘娘,翰林學士曾布之故兄故中書舍人曾鞏,曾受大家之命,為皇子閣箋記,當年大家封皇六子為延安郡王,便是曾鞏代延安郡王草制的謝表!”

高太后聽張士良這麼一說,頓時想了起來了,道:“老身記起來了,當年,六哥謝表,也曾呈遞到老身之前,老身當時看了,還贊過舍人的才華呢!”

當年那封謝表,確實給高太后極大震撼。

文字華麗,措辭恭敬,尤其是那一句‘假餘光於稚齒。致茲異數,猥被譾能。敢不自勵童蒙,嚮慕日新之益;庶幾壯大,仰酬坤育之私!’讓高太后愛不釋手。

於是,嘆道:“舊年的曾舍人,竟已薨了嗎?”

張士良拜道:“奏知娘娘,故中書舍人曾鞏,元豐五年喪母丁憂歸家守制,因哀母心竭,元豐六年卒於江寧……”

說著,他就補充道:“今之翰林學士曾布,乃曾鞏胞弟,去歲十二月,哀盡除服,為大家親除為翰林學士……”

高太后聽到,曾鞏居然是丁母憂時哀傷過度而去世,頓時就感慨兩聲:“真孝子也!”

於是,對張士良吩咐道:“汝去翰林學士院,以老身旨意,請曾學士至集英殿,老身有要事相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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