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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良下賓最近的夜三更眼疾手快將其扶住,只是還未開口,在夜遐邇照料下一番推宮活穴悠悠轉醒的李觀音又是一聲悽楚“相公”,起身都未手腳並用的爬起到良下賓跟前,一把從夜三更懷中搶過。

“爹!”剛適應了體內那強行灌注的磅礴之氣,良椿睜眼看見父親倒地七竅裡更是不斷往外滲血,一時手足無措,怕是這小姑娘今日裡把以往未受的驚嚇全都補足了。

想來也是,從小就衣食無憂,爹疼娘寵,怎麼會經歷這麼些的事?

雖然從懂事起就有個在山寨裡不怎麼受人待見的父親,可好在父親母親對自己甚是疼愛,再加上爺爺也對自己算得上關心,良椿這二十年來也是這分水嶺上如同公主般的存在。

整個分水嶺裡,著實沒有讓她遇到這些個事的可能。

可是今日,從上了這接引坪,這一樁一樁的事怎是她這個年齡的人所能承受的?明明一家人,不是說的能好好解決嗎?怎得到了最後就變成了以死相拼?父親又一副將死的模樣,咳嗽一聲就帶出一口血漿,這到底是為何?

良椿該是懂得,可她又覺得不該懂,這些事讓她有些迷糊。她想到了很多種能發生不能發生的可能,只是萬萬沒想到,最後的結果如此不盡人意,叫人難以接受。

“沒事的觀音,別哭啊。”良下賓強顏,奈何一連串的咳嗽帶起一口口血漿從嘴角流下,笑起來的確難看。

“紅藥還在呢,怎麼沒個當孃的樣子。”良下賓似是責怪,可語氣裡卻一點都沒有惱意。

“紅藥。”

一直怔怔出神的良椿如提線皮影兩眼無神看著自己父親,聽得叫聲如當頭棒喝大夢初醒般踉蹌上前,跪到這個似是已天人難救的父親跟前。

“爹,你疼不?”良椿語無倫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麼,該說什麼。

“夜三更你不是厲害嗎?你救救我爹行麼?我求你了。”說著話,已經昏了頭的良椿竟衝著夜三更磕起了頭。

“我求你了。”

很難想象這個小姑娘能做出如此偏激的舉動。

李觀音只是哭,良下客抬手去拉良椿的力氣都沒有,想開口卻又是止不住的咳嗽。

“我求你了。”

磕頭如搗藥。

“二小姐你不是遐邇八方嗎?救救我爹好不好?”良椿瘋魔,“你不是一聽就能知道我爹什麼病,你救救他,我求求你救救我爹。”

在聽到夜三更那句“沒救了”,這個額頭滲血的姑娘更是瘋了一般將一旁夜三更推了一個趔趄。

“你就是個騙子!”良椿咬牙,“你不幫我爹!”

穩住身子的夜三更苦笑,起身拍拍衣服。

“你們都給我滾!”

吼聲隆隆,震得接引坪上有人後退。

夜三更扶住受音波衝擊有些難受的姐姐,就聽姐姐問道:“還有救嗎?”

夜三更又是一聲苦笑,“把靈虛老頭兒找來續命都不行了。”嘆口氣,夜三更一臉無奈,“這可是從老天爺手裡賒命啊。”

“紅藥,紅藥不得無禮。”良下賓好不容易喘出口氣,皺眉斥責,“快給三公子和二小姐道歉,快!”

良椿只是埋頭在地上哭,十指已入青石一截。

“二小姐三公子別怪紅藥,真是讓我們慣壞了。”良下賓面露歉意,費力伸手拽起良椿,語氣裡充滿慈父的憐愛,“多大的人了,怎得還如此說話。”

人之將死還一味如此講究禮數,讓夜三更極不適應,想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

“寨中眾弟兄聽令!”良下賓強行喘勻呼吸,又是中氣十足的一聲,帶起一陣咳嗽。

抬手胡亂擦擦臉上血漬,良下賓似是僅僅這一個動作就有些吃力,動作頗為緩慢,引得表情略微扭曲。

“幾年來良下客於寨中排除異己濫用心腹奸邪,將我分水嶺一派攪得烏煙瘴氣,今日我於公於私送其歸天,只望我等寨中子弟仍舊一心,莫要再被良下賓當年空口白話混淆視聽。”

“寨中本是一家,怎能區分內外?”良下賓視線一一掃過眾人,續道,“可總有些眼高手低之徒不求腳踏實地,妄圖以小人之心奪勢掌權。對此我既往不咎,只求各位能明辨是非,衷心為我寨子前途鴻業盡力。”

良下賓又特意看向那邊畏畏縮縮一直不敢言語的夏鰲,道:“有些人,自入寨以來我也曾留意,為人處事機靈有餘奈何是非不清,只想著手掌大權做那人上人,可知曉古話說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假若為人一心正派,還怕將來做不到那一人之下?”

接引坪方寸外眾人其實也都清楚這幾句說的是誰,只是眼下懾於剛剛那毀天滅地的氣勢,一個個垂首恭敬噤聲不敢言,思量著良下賓話中意思,生怕將話挑明瞭落在自己頭上。

若是此時成為“有些人”,那可著實成了眾矢之的。

良下賓話鋒一轉,又道:“這幾年,某些宵小在寨子裡做的那些勾當我也看在眼裡,在此我只想奉勸一句,只若今後不再油滑,定可於寨中步青雲,即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有何不可?”

良下賓蘿蔔加大棒轉變得如此之快讓坪下眾人措手不及,一臉惶恐的看著接引坪上那個讓人扶著的虛弱男人。

不得不說,畢竟是副寨主,良下賓此等御人之道,可見一斑。

“各位,往後我水寨,就託付大家了。”良下賓吐出一口濁氣,悵然嘆道,“望眾位弟兄,同氣連理,將我分水嶺,發揚光大!”

良下賓笑的慘然,他知道自己時光無多,現下也不過是迴光返照。

天地之力哪是那麼好相與的?與這浩渺蒼穹比較,人力還不如螻蟻,如此細小身軀怎麼裹負這浩大洪荒?

不過是拿命相抵,光陰賒欠。

殺兄長,再度功,不過是咬牙吊著一口不許自己倒下去的血氣。

挺過了,於公於私皆大歡喜,挺不過,揹負罵名牽連妻兒。

“即刻起,望各位同心同德匡扶我水寨,不可再拉幫結夥。違令者,有如此石!”

話音落,抬手,一股浩然之氣噴湧而出,五六丈外一塊兩人合抱不了的巨大山石轟然炸裂。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把眾人驚的不輕,這臨終遺言的交代也驚得一旁良椿鳳眼圓睜,更讓二十年來修得同氣比翼的李觀音一臉呆滯。

“爹,您…您什麼意思?”良椿愕然。

“是你的,早晚都是你的。”良下賓眼露深意,又帶起一陣輕咳,輕聲道,“誰都搶不走。”

扭頭看向良椿,碰到夜三更目光,良下賓悽苦一笑,道:“沒陪三公子喝盡興呀。”

抬手間竟隔空吸來兩壇未受剛才勁風聲浪波及的斗大酒甕,應是耗盡最後氣力般推開李觀音兩手環抱,“送我一程?”

“好。”

自始至終未言語的夜三更伸手接過酒罈,掀開泥封,“等你十八年。”

仰頭直灌酒若飛流。

“痛快!”良下賓不顧胸中抑塞,仰頭灌了一口,卻帶起劇烈咳聲,一個不穩坐在地上,推開過來攙扶的李觀音與良椿,也不起身,手扶酒罈,壓下一口汙血,朗笑道,“今日縱酒需放歌,莫管明朝苦與樂。二小姐,開開金口,唱個曲兒唄。”

一副潑皮無賴的樣子,壓抑了十多年的苦悶盡皆付諸,良下賓還是二十年前那副打家劫舍剪徑豪奪時無禮模樣,端的豪邁。

卻讓夜三更也是頓生豪氣,席地而坐,扭頭道:“夜遐邇,缺人煮酒,少人高歌。”

“咔。”卻是夜遐邇手提木匣輕叩地,“今日擊匣高歌,來生為君煮酒。”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正是最後一疊陽關曲。

“嗟乎商與參,金藟傷神,對景怨情不禁。

盼回魂,盼回魂,何日見歸塵。

對酌酒千樽,難解離恨,此恨無窮盡。

傷心,碧落黃泉比海深,青鳥亦昏昏。

情且殷,情最殷,情意更殷,誰忍分,誰忍分。

一別生生,兩地相思誰認,有誰告陳。”

良下賓抱著酒罈隨著拍子晃著身子,目光越過夜三更,看向接引坪外青山模糊,看向接引坪上日頭隱隱。

“清晨裡聽聞三公子吟了首二小姐的詩,頗有感觸。良某不才,肚裡沒多少墨水,觸景生情,望二小姐評點一二。”

“一聲高歌一聲匣,但引來人赴我家。

且乘清風去天涯,人生不過一曇花。”

“獻醜了二小姐,莫要笑話。”良下賓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兩口酒,這次卻沒再咳嗽,只是眼中神采淡了幾分。“比不得二小姐那抔青山那抔雲。”

“三公子,回家吧。離家那麼多年,誰不想孩子哦。”

良下賓眼裡光彩又黯了些,眼神也有些遊離。

“我這一死,紅藥,好好看護寨子,你且要用心,再用心,莫要讓我們百年基業毀在我手裡。”良下賓囑咐,只是話說給良椿,卻是盯著夜三更。

“等你爺爺出關,要把這事情講清楚,他如果怪我偏激,把我屍骨扔江裡去就是。”似是感覺自己說的可笑,良下賓想笑卻又引得一陣咳嗽。

李觀音只是一下一下撫著他胸口,泣不成聲。

“天威不可借啊。”良下賓長嘆。

“三公子,幫幫紅藥。”

夜三更點頭。

“觀音,紅藥以後就得靠她自己了,我這當爹的,好不容易管了她一次,卻也是最後一次了。”

“觀音,每天不用那麼麻煩的早起煎藥了,就多睡會兒。”

“觀音,有件事一直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唱魚兒佛,可是十足觀音。”

“觀音,不哭了,我這是報應,得罪觀音的報應。”

“良下賓二十年前擄你,不悔。”

“只是從此不能看觀音。”

烏雲散去,接引坪仍舊沉沉。

“相公!”

“爹!”

這何等音浪,捲起狼藉一片。

我笑人間多混沌,一抔青山一抔雲。竊來紅塵三杯酒,醉裡黃粱才最真。

真真大鬧一場,爾後不如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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