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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死。

這兩個字用在這裡恰當不恰當夜三更倒是真未考慮,只是驚訝於這眼帶決絕似是一心求死的良下賓,也驚訝於這件似乎是一家三口之前商量好的事卻在良下賓說完以後震驚程度不亞於自己這個身外人的李觀音和良椿。

正體會著這傳說中沸水滋養三載便可溫熱不退的極品瓷器,聽到良下賓的話夜遐邇好險沒把手中把玩的薄皮黑釉花紋蓋碗摔在地上,無神雙眼雖是看不見但也是瞪得大大的,一臉的難以置信。

“相公,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李觀音顧不得什麼禮數,一把抓住良下賓懸空臂膊,良下賓剛剛那句話顯然有違於他們兩口子這幾日商量出來的說法。

怕是也知曉一些爹孃想法的良椿此時不知說什麼做什麼,呆立原地怔怔盯著父親,她絕對不會明白怎麼為了自己這個事情,爹會求死。

“良某拜首,懇求三公子鼎力相助。”

良下賓未搭理搖晃著自己簌簌落淚一聲一聲問著自己“要幹什麼”的內子,腰又彎了一分。

把藏在心裡自作主張定下的、違背了前幾日與媳婦與閨女商量好的對策說出來,良下賓的確有些痛快,要不是喉嚨裡絲絲癢意提醒著他身有重疾,怕是眼下就要找酒痛飲一番,與這個九州里有名酒鬼的兒子浮一大白。

早就忘了酒的滋味嘍。

良下賓仰脖面露像是完成了畢生心願一般的知足笑意,看向面前與自己閨女差不多年紀的夜三更。以前也只是聽說,如今坐在自己跟前不足五尺,除了有些書生氣,良下賓實在不曉得該怎麼去形容他。

怕是頭十年聽到的關於這個書生模樣的公子哥兒事情最多,可那時候自己就得了這本該第一時間醫治卻一拖再拖的病症,只因仗著年輕體壯不予理會的便從腠理到肌膚到腸胃如大江決堤一瀉千里般深入骨髓,成了眼下的不治之症。

想去找這個九州任俠快意恩仇的公子哥兒大醉酩酊一場都成了奢望。

現如今突逢變故,良下賓只覺得是老天開眼把這個當年只為一面之緣便斬殺百餘人的夜三更送到了自己面前。

丹霞江的趙家不敢做,那就找這個盤山夜家。

夜光碑?江湖盛傳不過是表面,人家血脈相連即便回了家又能如何?那個曾腳踩整座江湖馬踏九州邊庭的異姓王怎麼可能會拿自己最疼溺的子嗣開刀?可笑整個廟堂江湖為了那句“滿足任何要求”的空口白話人心躁動,還不如自己這個不問世事的癆病鬼看的透徹。

良下賓只是笑,“良某再叩,懇求三公子搭手一二。”

夜三更覺得那個大力搖晃來嗔責自己丈夫狀似瘋癲的十分觀音不叫瘋,這個山下六聲恭請屋中三道懇求的癆病青衣中年良下賓才是真瘋。

“良寨主有話說話,莫要講的這麼嚇人。”夜遐邇先開口,也是她才能更真切聽出這話裡的赴死決心。說著話推下旁邊還未回神的弟弟,夜三更連忙起身去扶。

“良寨主把事說清楚,我連什麼事都不知道,想幫也無從下手不是。”夜三更考慮的要多一些,畢竟身處良家,自己跟他們也結過不小的樑子,行事處事當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不問緣由不管來龍去脈的應下來,這也不合規矩。

“家父喜愛小女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有意讓小女接替家兄的寨主之位也是好些年前就內定下的,這幾年也一直在培養小女統籌山寨裡大事小情。本來也無甚,只是去年家父突然閉關一去至今未歸,家兄驟然發難,聯合家中長老叔伯排擠我們這一家子。三公子您也看得出來,我們這一家偏安一角,和家裡其他人關係也是一般,這一來還能讓我們在家裡怎麼呆的下去?這也不是根本,年前家兄又和家裡長輩串通,在年三十夜裡竟提出要小女下嫁…下嫁給他那草包兒子良廈,這不成心刁難我們。”說到此處良下賓有些恨恨,更多的是對這事的不滿,語氣裡也帶著些無奈。

“等得良廈成人禮,想來按著家兄性子,成人禮結束,就該登門提親了。”良下賓眼中閃過一絲失望,應該是對手足兄弟之間這般勾心鬥角的失望,“說白了,家兄還是在覬覦這寨主位子。哪怕他說出來,我讓小女不做這勞什子的分水嶺寨主都好,我們一家三口遠走江湖都未嘗不可,可家兄卻口口聲聲說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噁心話,用騙用哄耍著手段的讓家裡叔伯兄弟向著他說話,教我如何是好?教小女今後再如何做人?”

夜三更雖然不明白良下賓口中“哄騙手段”為何,可聽他口氣看他表情,還有那句“如何做人”,猜也能猜出這個素昧謀面的分水嶺大寨主良下客也是個厚黑中人。

良下賓依舊面露無奈,續道:“家中無人幫襯,只能找來與我交好的趙家幫忙周旋,奈何趙家也是牆頭草,只說些場面話一躲再躲一拖再拖,昨日趙家派小輩裡的趙雲出來拜年,言語裡就淨是些遠觀意思,不用明說我也清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吧,怨不得他們。或許也是我與內子商量的有欠妥當,想著是讓趙家出人逼宮一把,哪怕撐到家父出關也好啊。如今趙家指望不上了,可真沒成想偶遇三公子,懇請三公子出手相助一二,大恩大德良某沒齒難忘,渡此劫難,良某做牛做馬供三公子差遣。”

說著話,良下賓躬身再拜。

做牛做馬夜三更不需要,在他看來真要是把那十分觀音留在身邊做牛做馬怕是都有些折壽。

“良寨主現下說的這意思,是想跟你兄長硬來?可又怕一己之力不足以成事便想著找人幫忙,對不對?”夜遐邇開口,也不等良下賓回話,又道,“只是我們姐弟兩人眼下的情況良寨主想來也瞭解一二,先不說我弟三更能不能找來幫手,你覺得我會同意我弟為了你們這一家子去對抗良下客代表的整個分水嶺良家?若是到時再把當年良圩的事拿出來說道說道,我弟可真是自投羅網有理都沒處說了不是?”

“難不成你一聲懇求,是想讓我弟先殺了你再自覺愧對你這一家三口從而不得不去幫你把這事辦了?”夜遐邇輕笑出聲,“你當我弟傻還是拿我這瞎子做擺設?”

夜遐邇說的不無道理,最後那幾句似是玩笑的話也咄咄逼人。良下賓心裡早就有了盤算,要不然怎會三聲求死三道賜死?

良下賓道:“不敢不敢,不敢小覷三公子與二小姐。二小姐也大可放心,良圩在分水嶺更是不得人心,要不然怎麼會派去外地?說是讓他有所建樹發展我良家勢力,還不是明調暗貶把他轟出家去,若是真有人拿他說道,也不過是當個笑話。”

“良某自是不敢勞煩三公子與二小姐出人出力,只求三公子到時在旁予我掠陣,我自家兄弟的事,怎敢有勞三公子出手。”

良下賓言辭懇懇,“但求我若身死,她們娘倆請三公子幫襯幫襯。”

夜三更自始至終都未說一句話,他不知該說什麼。對方一心求死,從他言語中也聽得出已經把事情安排的妥當,就算自己勸他,又能勸的了什麼?聽姐姐山下那話裡意思,肺癆,已然時日無多。即便自己勸住了,也都是早死晚死的區別。

哪怕自己按他找人幫襯的法子,真就出了分水嶺憑著自己這幾分薄面廣邀天下豪傑來給他壯聲威也只能擋住良下客一時,誰能斷定自己走了以後這良下客又會出什麼么蛾子。

夜三更不言語,良下賓只以為他在沉吟思忖,只是躬身等他回話。

夜遐邇不知道想的什麼,也是一副思慮模樣,兩手抱著那個蓋碗摩擦。

“爹,怎得…怎得還說到死上了?”

聽了父親真實心思的良椿依舊想不明白,為嘛這幾個月來自家的事一樁接著一樁,還都是自己從伯世父一手造成,到最後自己父親還要跟伯父生死相搏,這一件件讓這個二十歲的小姑娘有些頭大,再加上父親一心求死,怎能不心慌?

“娘,你當初跟父親不是這麼說的啊。”良椿已然急得掉下淚來。

初時狀甚癲狂的李觀音一字一句聽完丈夫話語反倒靜下心來,“非死不可嗎?”

“也不是吧。”良下賓不知道怎麼安撫女兒與妻子,想是頭一次說了謊,耳根微紅,卻緊接著便被咳嗽聲掩了過去,“畢竟親兄弟,說不定有三公子幫襯著在旁壓陣,大哥賣我一個面子也說不定。”

不得不說良下賓說話也有一套,不聲不響的就給夜三更扣了頂高帽子。

“可是爹你當初跟娘不是說好的讓別人出面嗎?假若跟大伯起了衝突你這身子骨怎麼受得了?夜三更他不是很厲害嗎?讓他去找大伯就是了你為嘛自己去?”

良椿倒是絲毫不顧及一旁夜三更的感受,倒豆子般把心裡所想也該是一家三口最初商量下的法子說了出來。

旁邊夜三更微微蹙眉,暫且不說自己答應不答應,難道這外人就不是人了?就能心甘情願替你家赴死?

就這腦袋瓜怎能撐起偌大一個分水嶺水賊幫派?夜三更對這小姑娘的評價又大大的打了個折扣。

良下賓自然能看出夜三更心中不滿,替著女兒歉意道:“小女口無遮攔衝撞三公子,莫怪,莫怪。”

有禮有節的一句話把本欲開口說說良椿的夜遐邇堵了回去,這個從小就見不得別人說道自己弟弟的眼盲女子當下轉了話鋒,道:“良姑娘也只是一廂情願罷了吧,這無親無故的,誰願意替你賣命?”

良下賓當然知道夜遐邇口舌之利,借輕咳掩飾了一下尷尬,訕訕道:“二小姐說的在理。”

自始至終視線都未離開夫君的李觀音注意力自然未在夜家姐弟和自己閨女身上,看著夫君舉止聽著夫君言語,輕輕道:“那你可得活著。”

良下賓點頭,笑,如高僧大德圓寂前的頓悟,放下數十年是非成敗,看破這幾年來恩怨糾纏,仍是那副癆病模樣,笑的一如當年山下初見廟會里那個觀音時的模樣。

“我還要天天看觀音。”

李觀音也是笑,一如當年看到那個抱著孩子眼神閃躲哪怕跟自己說話都不敢正視的傻小子一般,似是想起了那句定情一樣的話,有意無意的呢喃。

“從此日日見觀音。”

“真好。”夜遐邇自然瞧不見面前發生的一切,卻被前言不搭後語的兩句話莫名的觸動了心思,眼含笑意,又說了一遍,“真好。”

看看身後姐姐,夜三更忽然想到了那年山腰上有個白髮人以指刻碑,真真斷腸。

“需要我怎麼做?”夜三更沒來由的冒出一句。

良下賓一愣又一喜,“三公子答應了?”

夜三更也笑,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笑的何來。

“我想讓你天天看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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