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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月色落營盤,北斗闌干南斗斜。

沉浸在此中的人們,雖無事,心自沉。

聽完喬妙卿和應成的話,劉懿低頭,“此時大戰,以卵擊石也!”

“怕什麼?”應成倏然起身,直愣愣道,“大哥背後,有我爹,有曲州三傑,有華興武備軍,有斥虎幫,有凌源鏢局,一點也不比他江鋒的實力弱小。況且,大哥上遵天子之意、下合黎民百姓,坐擁大義,必能一戰克敵!”

“大義?”劉懿嘴唇上挑,誠實地道,“兄弟,大義只在實力之上。至於實力,你覺得江鋒麾下‘兩犬、兩狼、一鷹、一蛇’,哪個不是雄霸一方的傲主,這還只是看得見的,江鋒藏在暗地裡看不見的實力呢?恐怕只會更加恐怖吧?”

劉懿環顧一週,見幾人都是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長舒一氣,輕聲道,“你們冷靜下來,自己捫心自問,咱們平田軍背後,就那麼點兒家底兒,你們以為,能拼過雄霸曲州四十載的江氏一族?”

見眾人沉默不語,直覺告訴劉懿,當此時,己方士氣已經低落到了冰點。老話講‘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在這個時候,最需要自己挺身而出,力挽狂瀾。

劉懿緊了緊拳頭,到底是全軍一心還是樹倒猢猻散,就看自己的了!

於是,他突然起身,背靠煙火鋪天的公羊寨,向眾人大吼,道,“眾位將士,你們覺得,當今的世道,如何啊?”

一陣沉默,除了篝火滋啦滋啦的聲音,全場比方才更加寂靜了。

“不黑不白,也算不得清清白白!”王大力開了口,聲音低沉而洪亮,“我是武夫一個,猜不透你們心中咋想。但我知道,跟著正直忠良的官家走,我心裡敞亮,我吃飯有勁兒,整日壓榨鄉里鄉親,這種事兒我幹不出來!”

一名小卒忍了半天,開始口吐真言,“哎!大人,若不是沒有生計,誰會去想著當兵呢?”

另一名卒子一臉難受,吐苦道,“是啊!小人家裡的地被人強佔,雙親靠砍柴編席為生,若不是我在武備軍掙的這幾吊子錢,恐怕爹孃早就,早就餓死了啊!”

有一名士卒輕輕瞧著碗,聲音顫抖,似笑非笑地說,“嘿,這世道,也不知大戶人家和官家,究竟哪個才是大腿,抱著官家,活的憋屈,抱著大戶,心裡憋屈。咱們這群生如螻蟻的小老百姓,哪裡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呢!”

這回,大夥可是敞開了話匣子,你一言我一語,道不盡多年苦水。

劉懿安靜的站在原地,飽含耐心地聽著。

飯也吃的差不多了,話也說的差不多了,劉懿雙手一擺,平田軍士們不再言語,紛紛定睛看著劉懿,等待劉懿發言。

劉懿深深地拱了拱手,慷慨說道,“將士們,前些日子,應知郡守依照平田之法,給咱們分了地,你們感念天恩,隨我遠走三郡,不離不棄,懿感激不盡。”

劉懿頓了一頓,話鋒一轉,繼續說道,“近日諸事,各位已見,將士們,你們究竟為何貧苦,想必大夥心裡,都已經有了計較。懿雖不才,卻也有上報蒼天、下扶百姓之志,此生立誓,願展所學,為一方一地之百姓,求一個飽暖太平!”

未等眾人表態或叫好,劉懿壯聲繼續說道,“平田之事,需要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與法鬥、與情鬥,本末錯綜複雜,前路困難重重。然,世族之地不收,世族之權不攏,百姓無以餬口,我等更愧對陛下所託。”

說到情不自禁處,劉懿也成了性情中人,見他右手握拳,高高舉起,大聲喊道,“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假以溢我,我其收之!”

十六個字,道盡了劉懿所有的心情。

劉懿漲紅著臉,對眾人深情拱手,“龍潭虎穴,也必闖之。所以,諸位,拜託啦!”

“願追隨大人同生死!”

振聾發聵的喊聲嘹亮荒原,久久不息!

......

總有那麼一些人,深深地明白自己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

落暮見寒,劉懿心血來潮的一番話,說的大夥心裡暖乎乎的,也徒增了將士們一份視死如歸的氣節。

再次回到篝火旁,李二牛和應成向劉懿投來了崇拜的眼神,王大力則一臉熾熱,喬妙卿呆呆地看著火苗,不知在想些什麼。

劉懿雙手貼在篝火不遠處,來回翻滾,目光有些呆滯,自言自語,“二十里之外,應還有賊匪二百,於道中紮營,靜候我等入圈。今死十人,明折八人,如此下去,不是辦法。”

“明的不行,咱就來暗的!”喬妙卿來了能耐,這‘大聰明’趕忙獻出計策,“要不,我去刺殺?”

劉懿寡淡的看了一眼小嬌娘,“不行!你的名字和性命,金貴!”

“這難道不是死士的宿命嗎?”

喬妙卿情緒忽然變得低落,她伸出素手,掂了掂掛在劉懿腰間的‘辰’佩,嬌嫩的臉上,強擠出幾分笑容,“有死無生,九死無悔,向死而生,雖死猶榮!有些人的宿命,生來便是註定了的,比如,你和我。”

劉懿認真看著喬妙卿,想到初見時被她戲弄的尷尬場景,他忽然覺得,眼前這位顏冠一州的美人,有時並不是自己眼中既無腦又無用的花瓶,她似乎什麼道理都明白,只是藏在心裡,不想說罷了。

不懂裝懂的人,多見;大智若愚的人,少有!

劉懿沒有接續喬妙卿的話題,如夜色一般,沉寂下來。

酣春伴著暮色,空廖寂寞的石原上,篝火、美人、兄弟在側,劉懿心中一種複雜的、難以言明的情愫,瞬間奔湧心頭。

東方爺爺仙去以後,自己心性大改,從如龜殼一般的望南樓裡走出,土狗搖身一變,成為了光宗耀祖的五郡平田令。

榮耀的背後是艱辛,一連串的家事國事接踵而來,自己這個小小少年,終日盤桓算計,甚至連新春之際,都要變著法兒團聚人心。

民怨師恨,存在心頭,揮之不去,一刻不敢忘卻。如喬妙卿方才所說的這些兒女情長、兄弟意氣之事,早被自己拋在腦後。

或許是今日見到的死人,太多了,以往深埋心中這些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敢想的、不敢想的,一股腦全都浮現了出來。

多年來,從夏晴那裡學到的洞察人心的本事,在今天這個特定的時刻,終於讓劉懿後知後覺,對眼前這位喬姑娘,自己似乎生出了一種別樣的情愫,聽說父親把這種晨欲聞聲、暮思望影的心情,叫做愛慕之情。

劉懿根本未加思索,直覺讓他在思索之後,第一時間做出了回覆,“不行!”

眾人驚訝地看著劉懿,李二牛諾諾問道,“大哥,你的反射弧,也太長了吧?”

應成笑嘻嘻地道,“重要之人,自當思慮過深,二牛,你呀,還是太年輕嘍!”

李二牛‘啪’地給了應成一個大脖溜子,“你老,你老的都快入土了!”

劉懿憨憨一笑,用餘光瞥了一眼喬妙卿,小嬌娘撇過頭去,羞紅了臉。

大敵當前,生死攸關,劉懿並沒有多少閒情雅緻用在兒女情長之上,他輕咳一聲,從王大力懷中取出繳獲的赤松山水圖,展開一看,一邊沉思,一邊說道,“江湖講究以血還血,公羊寨這幾百號人的仇,咱們一定得報。但術業有專攻,我不會打仗,王大哥,我只問你,二十里路,三百匹快馬,多久可至?”

李二牛常年浸淫軍旅,立即回答,“大人,若到而再戰,馬不可過勞,小半個時辰可到。”

劉懿點了點頭,再問,“王大哥,你以為,我三百人趁夜襲營,大勝的機率有多少?”

王大力驚詫問道,“大人,您想夜襲敵營?”

這個想法,瞬間引得了所有人的注意。

劉懿認真點頭,“兵不厭詐,敵眾我寡,若不兵行詭道,關關難過過關關,恐難絕地求生。”

王大力稍作思索,如實回答,“大人,敵方多有百戰老兵,夜防恐嚴。末將以為,勝負在五五之間。”

“嗯。”劉懿深感認同,另闢蹊徑道,“懿以為,戰場之外,當有決戰場勝負之要素。此為古之張儀、許攸之用也!”

見眾人洗耳恭聽,劉懿開始娓娓道來,“我觀此前兩戰,初死者多未配軟甲,可見初死者多為臨時招募之流寇。由此可斷,從曲州來的軍爺們,日常作威作福慣了,一些苦累無功、以身犯險之事,皆由流寇所做,我料定,下個關卡夜巡之人,定為流寇。”

王大力問道,“賊匪夜巡是流寇,與我軍勝負有何干系?”

劉懿眯眼笑道,“以流寇鬆散無紀的一貫作風,夜晚的防守,應不會太強,我軍必有可乘之機。王大哥,此能當抵兩成勝算否?”

王大力恍然大悟,眼透精光,驚喜異常地道,“能,太能啦!這樣一來,我軍便有七成勝算!若敵人軍心不穩,一觸即潰,我軍有大勝特勝的可能啊!”

應成單刀直入,“大哥,輸了可咋整?”

李二牛亦憨厚道,“是啊大哥,咱就這麼點家底兒,輸光了,可就都沒了!”

劉懿舉頭南望。

人間寵辱休驚,你我本就是小人物,輸了便輸了。

傳令!整軍!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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