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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懿與死士辰以禮見過寒李,三人寥寥寒暄了幾句,便將目光集中在五才真人的落腳處。
十步外,五才真人氣血翻騰,紫冠落地,頭上插滿了鳥毛和松枝,手上握著禿了麻的拂塵,微微輕嘆了一聲,臉上流露出無奈的表情。
身側,剛剛出來攪局的及冠少年,手中棍棒早已不知所蹤,見他素冠素袍,有些不甘的站在五才真人身側,死死瞪著寒李,朗聲道,“大父莫嘆,若非這怪鳥襲擾,輸贏還未可知呢。”
五才真人瞧了瞧身旁的少年,神色有些痛苦,“你大父我一聲篤通道門,一顆心早已不在凡塵,我嘆的哪是功夫與勝負之得失,大父嘆的,是你啊!恐怕這一生,你便福緣散盡,神魂煙消雲散了啊!”
那少年鼻子一抽,眼圈一紅,別過頭去,毅然決然,“幾千條人命,總是要還的!”
場面重新寂靜,從那少年口中,諸人已經多多少少猜到了答案。
恢復戰力的郡兵們,將五才真人和少年裡三層外三層包圍起來,士兵們個個小心翼翼,隨時準備防守反擊,展開廝殺。
隨著五才真人氣機逐漸平緩,老道長如松似竹般站在原地,他昂首傲視諸人,絲毫不減膽怯之色。
只要五才真人不點頭,在他眼前的這些人,休想帶走他身後的少年。
於是,場面開始僵持。
站在一旁的劉懿,有些品透了五才真人執拗倔強的性子,他悶頭思索一番,揚頭道,“五才道長,老子曾言: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天道迴圈,因果報應,屢試不爽,您莫要一意孤行,毀了道心和人心吶!”
聽聞此話,五才真人頓如洩了氣的皮球,輕嘆了一聲,對寒李等人招了招手,低聲道,“諸位,隨我來吧!”
水河觀建成時間不詳,何人所建亦不詳,第一任觀主是誰,不詳。
大漢帝國道教一途,有正一道、武當山、太虛觀、羅浮觀四大祖庭,水河觀於泱泱江湖而言,只是個名不經傳的小道觀,不值一提。
不過,水河觀在彰武一郡之地,卻小有名氣,彰武民間曾有一首流傳許久的小詩:顓頊虐鬼,深固難徙;悠悠彰武,旦無高陽;天降瑞獸,調通萬物;蒼蒼水河,嫋嫋荒途。
僅從這小詩判斷,水河觀建成之時,應為當地人鎮兇驅邪之用。
大戰過後,兩方心情稍稍舒緩,在行進間,方才仔細打量起水河觀的佈局。
整座水河觀僅有一處南門,門外常年青松翠柏,蒼翠欲滴,門側塑有石獅二尊,威武雄壯。入南門則為一進院,剛剛的故事,便發生在這裡。
此刻,郡兵全部恢復狀態,重新將水河觀圍了起來,在五才真人和素袍少年的引領下,寒李、死士辰、劉懿、兩名郡衛尉和樊家武夫,外鬆內緊地向主殿走去。
幾人一邊走,一邊警惕地打量著周圍,只見剛剛激烈戰鬥過的一進院有門樓三間,房屋紅柱灰簷、雕樑畫棟,一座寶殿內塑年、月、日、時四值功曹神像,算得上道門中規中矩的佈置。
過了一進院,便進入了更為寬敞明亮的二進院,二進院乃是一座兩層雄偉閣樓,殿內塑有十帝閻君,閻君們昂然高坐,神色威嚴,冷對生靈,人若望之,頓生敬畏之心。
坐落在最後面的三進院落,東側為朱雀樓,西殿為玄武閣,主殿便是水河觀的主殿,水河殿。水河殿共有三層,三清天尊在一片雲霧繚繞中,莊嚴肅立於一層,貫拔三層,不怒自威。
因為彰武大瘟,一路上,香客絕跡行人全無,只有一些小道童在犄角旮旯裡探著腦袋,警惕地看著劉懿眾人。
一行人從水河殿側門拐入正殿後門,兩排質樸木屋盡浮眼底,無疑,這便是觀內道士和夜宿香客日常休息之所。
走到這裡,劉懿輕輕扯了一下死士辰的衣袖,低聲說道,“師傅,這五才真人不在大殿講明緣由,反而將我們帶到此處,恐怕事情並沒有樊觀北講的如此簡單!”
“怕啥!有這墨家鉅子在,就算五才真人便是條翻江龍,也掀不起幾個大浪!”
死士辰大咧咧的寬慰著劉懿,手上卻不自覺握緊了辰劍,暗自努力恢復著心念和氣機,以備不時之需。
在一尋常木屋中,眾人列座,此時,已近日暮黃昏,卯時甫至。
眾人無心品味道童端上的淡雅清茶,也無心觀賞早春斜陽的悽美景色,一雙雙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五才真人,等待著他道明事情原委。
五才真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索性便不再兜兜轉轉。
老道長理了理白髮,嘴唇微動,緩緩說道,“世間之事,皆有法理,枯榮興衰,自在理中。諸位,彰武之禍,確與貧道身邊這孩子,脫不了干係。哎,我這個人啊,自私、尖酸、刻薄、護短、不講理,也不太懂得人間大勢,今天與你等打上一架,無非是心裡面圖個痛快罷了,諸位安心,那黃霧並不會對甲士們身體留下任何隱患。諸位,見諒!”
五才真人尖尖的雙眼,此刻投出了無比慈祥的目光,他定睛瞧了瞧身側躬身站立的素冠素袍少年,見那少年微微點頭回應後,方才嘆息一聲,指著素袍少年說道,“這孩子名喚李延風,字博毅,自小便在貧道身邊長大。半年前,貧道預感破鏡在即,便獨自前往凌源山脈中閉關參悟,這水河觀上上下下加起來也不過六十人,這小子熟絡得很,貧道便將小觀一應鉅細全部交予了這孩子處理,料想應該不會出什麼大亂子。”
五才真人講到這裡,面露一絲悲苦之色,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四個月前,秋收在望,這孩子收到樊家二公子樊觀北書信一張,此為禍端之始。”
說罷,五才真人從榻下軟席中取出一張黃紙,交給了鋸子寒李。
諸人一見黃紙,心中有了一二。自從龍亭侯蔡倫發明造紙術後,造紙技術不斷革新,紙張的質量也越來越高,迄今,已經可以造出有別於祭祀所用的黃紙。
平滑柔順、易於書寫、攜帶方便的黃紙,深受士人喜愛,大有取代縑帛、簡牘之勢。但也因其造價不菲,僅在皇室、世族、富人之間大規模流通,且此物不以張賣,而因其製造工藝,論斤賣之,諸如水河觀這種小道觀,無法承受這等高昂費用。
諸人開啟一看,全文為:賢道延風,素聞水河觀敬天以成其事、利民以致其道、修身以求其本,實乃彰武齊家之楷模、道教之魁首。今田家佔氣候,共迎此年豐,倉無餘地、市無餘路,一派風光。然,碩鼠成災,肆食民黍,掘倉開洞,人狗失計。江湖盛傳,李兄爐火黃白之術登峰造極,有枯木回春、溪水倒流之能,特請解黎民於水火之中,事若成,觀北必備千金以重謝。
落款,樊觀北,加蓋私印。
劉懿見到這封信,心中頓時明瞭,其餘人見此信件內容,稍加思索,也明白了其中因緣。
“貧道破鏡歸觀後,這孩子與我回憶,當時樊家二公子樊觀北的管家樊義,持書信與千金而來,涕淚交織,討要滅鼠良方,還帶了三隻碩鼠,以正視聽。”
五才真人又重重哀嘆一聲,拍著李延風的肩膀,道,“延風終歸是道行淺薄,對此事未加求證,加之郡守樊聽南口碑甚好,便慷慨應允了下來。這孩子也是抱誠守真,用樊觀北給予的千兩黃金,置購了上好的草藥,甚至補貼了不少金銀,輔以秘法,煉了整整四車的洩靈散。若不是這孩子當日留了心思,想與我就補貼金銀一事有個交待,謊稱信件遺失,搪塞了樊義索要書信之舉。今日,我等可就真是有口難辯啦!”
“這孩子,不愛符籙武功,不喜經法內丹,唯愛煉丹製藥。今日事端,也算命中定數啊!”五才真人重重的拍了幾下土炕上的木榻,說不上心情好壞,只是不斷搖頭哀嘆。
“官爺、諸位大俠!事因我起,藥為我煉,與水河觀及大父毫無干係,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願伏法。”在擁擠的木屋中,李延風走到中央,聲音清朗而憨厚,眼眸清澈而堅毅。
一名郡衛尉心中似有疑惑,發聲提問,“李延風,我有一問,你說這藥是你煉的,可有證據啊?”
“官爺,帶藥否?”李延風上前詢問。
“喏!”
這名發問的郡衛尉,從懷中取出一包棕色藥粉,質地、包裝、成色與兩個時辰前破屋內樊聽南拿出的,別無二致。
李延風接過被喚作洩靈散的粉末,未做思考,毫不猶豫,直接整包倒入口中,嚥了下去。
寒李本想上前阻攔,但見五才真人未有動作,也就靜觀其變。
“洩靈散有色無味,藥性剛烈,煉製困難,需參陰陽之變,將一十七味草藥,依五行之數放入鼎爐之中,過程拿捏火候甚是講究,稍有不慎,煉出的便是一堆麵粉罷了!”
李延風簡簡單單介紹了這藥性藥理,他似乎並不擔心自己的生死。
隨後,李延風快速從門外取來一筐草藥,繼續對眾人說道,“這解藥之法,也是簡單!只需將十七味草藥反其道而食之,即可。”
李延風喊了一聲“大父”後,將筐中草藥一字排列,逐味吃下。盡食後,徑自走到五才真人面前,背對其人。五才真人緩緩提起心念,聚於掌,從身後繞至身前,來回揉搓著李延風的腰眼和尾閭。
約莫兩盞茶,五才真人收念運氣,李延風則又回到小屋中央,說道,“剛剛,大父為我推拿,僅是起到加速藥效的作用,現在,我體內的洩靈之毒,已全部排出,各位,此足以證我所言非虛。”
......
經歷短暫清冷,剛剛問話的郡衛尉,首先開了口,見他看向寒李與死士辰,問道,“二位俠士,可有意見?”
今日之局,若非寒李橫插一道,還不知結果究竟如何。死士辰那一劍,更是驚才豔豔。郡衛尉雖然走的是官道,但礙於道義、情義和實力,還是選擇張口低聲問了一句。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搖了搖頭。李延風既已認‘罪’,且證據確鑿、板上釘釘,此事的確沒什麼好說的了。
郡衛尉正待上前拿人,劉懿忽然從死士辰身側走出,低頭拱手,恭敬道,“大人,我有一言,雖無關此事,但求問個明白,請大人准許!”
看著濃眉上揚、眼神清澈的劉懿,郡衛尉猶豫了一下,他擔心節外生枝,但又瞟了一眼死士辰,最後,還是輕聲點了點頭。
劉懿走到土炕沿兒,拱手後,雙眼直直的看著五才真人,說道,“五才前輩,晚輩有一誅心之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五才真人抬頭一瞥,雙眼驚了一下,而後又復哀傷,“問吧,孩子!”
“近期,您......可去過彰武郡麼?”
“哎,一言為重百言輕,我知你語中何意,你是想看我是否心存包庇而見死不救,對吧?哎,這件事說來也是陰差陽錯,以貧道的資質、年紀和定力,本不該到此境界的。”
五才真人神遊天際,緩緩道,“半年前,彰武天降異象,彤霞久絕、縱貫瓊字,久久不息,本道坐看雲霞、回顧往事、感慨良多。次日祈福,竟發現精力大漲、心念充沛,精一法而御萬術的玄妙感覺,仿若耳畔卻又不得其本,本道心裡明白,這便是由天動入御術的前兆啊!”
站在一旁的郡衛長深然點頭,為五才真人佐證道,“半年前,彰武郡的確出現彤霞遮天的奇景。”
五才真人低聲道,“機不可失,貧道便決定以丹鼎外物加持,強行破鏡。雖然成功入了這御術境界,但入境之初氣息紊亂、陰陽失調,從凌源山脈歸觀後,隨即又開始閉關潛修。連幾日前年節應設的吉祥道場,也一併免了去。”
“我本人並未前往彰武城,但上月中旬,我曾遣一道童北入彰武,被樊氏族人以公孫氏治喪封城為名,趕了回去,雖然氣惱,但也沒有再親自或派人前往查探。這是本道得失職!”五才真人左左右右、仔仔細細端詳了幾眼劉懿,點了點頭,“晚年時暮,印天路徵。老啦!想的少啦,做的慢啦,人,也不中用啦!”
劉懿沒有理會五才真人的感慨,他對五才真人微微拱手,道了一句‘晚輩沒有疑惑了’,便回到了死士辰身旁。
“五才道長,天色已晚,若無他事,我們便帶李延風回郡送審了。事是是非,《漢律》自有明判,樊大人自有公斷,彰武縣百姓自有公論,道長儘管心安,有樊大人在,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錯殺一個壞人,末將告辭了!”
郡衛尉看天色已晚,不想夜長夢多,便提出押人回郡的要求。
兩名郡衛尉堪堪架住李延風的雙臂,正欲轉身,只聽身後一聲,“慢著!”
寒李與死士辰瞬間警惕起來,生怕五才真人臨場變卦。
五才真人輕身離炕,腰板兒停的溜直,小眼睛炯炯有光。
“若縣內還有患者,貧道,願盡微薄綿力,將功折罪!”
......
多年以後,已是彰武將軍的公孫浩瑾,歷經五年戰亂,千折百轉,終於帶領族人重新回到彰武郡彰武縣,重返故地後,他第一件事,便是重建了因戰被毀的水河觀,並揮毫感慨寫到:豈知千卷書,不及一里路。豈知千般好,不敵一虛言。然,縱有千風起,萬事莫言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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