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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深沉,官道寂靜,秋蟬懶鳴,幾名路人靜悄悄地走在官道之上,有人似無人、無人亦有人。

在這樣的靜謐氣氛下,劉懿與東方羽一左一右,攙扶著東方春生緩步前行。

東方春生鼻青臉腫,一路走一路歇,一路行一路嘆,一路憤憤不已。

雖然東方春生無比憤怒,但名家大擎的素養,讓他的憤怒只停留在眉間和心頭,並沒有張口問候劉氏家人。

劉懿見東方春生行走愈發艱難,試圖背起東方春生,哪知東方老爺子斤兩十足,劉懿這半大小子愣是沒有扛起這六旬老叟,只得繼續相扶而走。

走著走著,一輛牛車緩緩而過,黃牛蹄質堅實、步履穩健。

車上坐漢子一人,車後置放柴草一堆,柴草堆積下,牛車顯得滿滿登登。

深秋無事,農人們總會趁秋來閒暇打些麥秸,或以編履制席謀些生計,或以柴草伴泥修補屋房。

這幾年,凌源劉氏連年聯合華興郡大小門閥,壓低糧價,強買強賣,低入高出,謀取暴利,百姓們苦不堪言。麥秸這東西在這個時候,便如及時雨一般出現在百姓眼中,除了用它謀些生計,若遇到收成不高的年頭兒,這東西還可以勉勉強強搗碎了就著飯吃。

東方春生望北樓說書時口中的所謂盛世太平,大多僅僅只出現在書中和世族中罷了,縱觀帝國江山,在有世族紮根的郡縣裡,尋常百姓們的生活,仍是一片水深火熱,勉勉強強在溫飽線徘徊。

劉懿定睛細看牛車,牛車上居然還有兩隻野山雞,看來這漢子今日收穫頗豐啊!

東方羽停下腳步,美眸滴溜溜一轉,悄悄順過東方春生腰後,輕輕拽了拽劉懿的衣袖,劉懿轉頭回望,兩人四目相視,眼神交匯之中,劉懿秒懂其意,主動快步上前,與那漢子低頭私語起來。

東方春生博學多才、聰明睿智,遊歷江湖半輩子,閱歷和經驗亦十分充足,不過,他的脾氣卻倔強的如牛一般,看到劉懿上前與牛車漢子交涉,他已經猜到了兩個小黃髫欲做何事,於是,老爺子努起了嘴,執拗道,“爺爺還沒有老到這個程度,我不坐車!”

東方羽眼含流星,故作生氣地道,“爺爺若不乘車,羽兒就再不理爺爺了。”

東方春生無奈一笑,動了動嘴唇,終是沒有說話。

人吶,要服老,不服老的人,最後虧待的還是自己。

......

不一會兒,漢子熟練將牛車駕到東方爺孫面前,著手扔掉了一些車上柴草,在漢子的幫助下,東方春生舒服躺在了鋪好麥秸的牛車之上!

牛車本就細窄,裝上東方爺孫的破鼓、揹包和隨身行李,已經滿滿登登,沒有了位置。劉懿與東方羽只得緊隨牛車步行,東方春生頭枕包裹,柔柔的看著劉懿,飽含感激和歉意。

劉懿一張黝黑的鵝蛋臉頓時像煮熟了一樣,知羞的呲牙、撓頭,左顧右盼,不知如何是好。

途中,東方羽心性使然,追問劉懿使了什麼妙計才說服了壯漢,劉懿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許諾他到望北樓後,送他兩隻燒雞一壺酒!”

東方羽學著東方春生的模樣,背手、彎腰、抬頭、屈膝,感嘆了一聲,“熙熙攘攘,利來利往啊!”

劉懿剛要低笑,東方羽突然背對著東方春生低聲抽泣起來,她所有的委屈,在這一刻徹底釋放。

劉懿心慌意亂,哄也不會,不哄也不是,最後只得低頭走路,生怕這丫頭拿自己出氣。

農家漢子驅牛趕路,東方春生閉目養神,兩個小黃髫一路無話,轉眼間,凌源城牆清晰可見。

忽然,秋葉乍起、林鳥四散,官道兩側的林中樹木沙沙,似有人出。

劉懿大驚失色,莫不是劉布小兒心有不甘,殺了個回馬槍?

四人驚懼之餘,林中忽有一人快速竄出,只見那人頭裹黑布、方臉粗眉、鼻樑端正、兩頰豐滿,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這位壯漢對劉懿一行人不理不睬,見他雙臂環樹、沉肩墜肘,面目猙獰,一聲大喝,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松便被拔地而起,那人不斷聚力用勁,直至樹根過腰,方才撤力還根,轉而猛地踹了一腳沒了根基的老松,老松應聲而倒,壯漢仰天大笑道,“習武十載,終入撼樹境,蒼天不負我啊!哈哈哈哈!”

幾人聽到此言,只以為此情此景是一名勤學苦練的武夫水到渠成後的興奮和激動。

可那壯漢狂笑過後,滿懷笑意地看著東方春生,朗聲道,“東方老爺子,像我這樣的撼樹境武夫,我凌源劉家,有百人千人,就是上境武夫來了,也得卸掉第三條腿再抬出去。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您老的根基在儀州,在刑名山莊,而在凌源這幾百裡地界,我劉家,卻是皇帝。您老譽滿江湖,也不想陰溝裡翻船吧?”

言罷,這痴兒便向凌源縣飛奔而去,不復還矣。

一幕過後,兩小兒呆愣原地,農家漢子瞠目結舌。

東方老爺子倒是雲淡風輕的感嘆了一句,“這是劉家人向我示威來嘍!呵呵,還要做土皇帝?哎!都說草木秋死、松柏獨存,可離了根的松,終是會枯,離了國的家,終是會亡啊!木有根則榮,根壞則枯,凌源劉家兩代帝師,能有今日之地位和富貴,盡皆仰仗天家聖恩和黎民愛戴,這麼淺顯的道理,他們咋就不懂呢?”

劉懿適時寬慰,“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劉家在華興郡橫行霸道,早已惹得民心沸騰,再這麼下去,用不了時許,便會傾覆啦。”

東方春生慨然一嘆,“但願如此。”

......

插曲過後,路照走、人照舊。

牛車慢慢,長路漫漫,短短路程,兩刻才至凌源門下。恰是時,西門緊閉,百姓蜂擁聚集在城門下,交頭接耳嗚嗚泱泱。

按照《漢律》,酉時閉門,此刻酉時未到,卻城門緊閉,不知閉門所謂何事。

繞路遠、實難堪,百姓們只得佇留原地,面面相覷,議論紛紛。

東方春生一行四人行到西門,對這一幕亦有些驚奇。

難道城裡發生了變故?

待得牛車停定,人群一陣騷動,而後,百姓們自動分立兩側,大路中央獨留東方春生的牛車與稚子。

劉懿臉上露出微微異樣,在酒樓幫廚多年,少年過慣了市儈生活,對眼前發生的一幕,他隱約察覺到一絲危險的訊號。

此刻,城門下走出一人,只見他寬衫草鞋、散發披肩,腰無掛墜、手無刀筆,相貌倒是平平,但這行頭別有一番狂士風範。在他身後,緊跟兩人,其中一人赫然是剛剛行兇過的劉布。

此時,劉布彎腰垂首、渾身打顫,一言不發,微微可見冷汗落土,眼神中透著驚懼之色,與方才松樹林中的狂傲陰狠相比,判若兩人。

只見那名散發披肩的狂士一把抓過劉布衣領,將劉布生拖硬拽至牛車旁後,立刻雙膝跪地,向東方春生執晚輩禮,恭謹的道,“晚輩劉德生,凌源劉氏長公子,拜見東方前輩。”

準備進城的外來人,見到劉德生,不禁一片譁然。

劉德生頓了一頓,朗聲道,“今日之事晚輩已知,愚弟劉瑞生濫用私刑,管家劉布為虎作倀,全乃德生管教不力、御下不嚴所致,罪責在我、過錯亦在我,晚輩甘受東方前輩責罰!”

言落,這劉德生涕淚交織,直挺挺的跪在官道中、牛車旁,臉上流露出懊悔的表情,似乎在悔恨家門不幸。

咣!咣!咣!

劉德生開始對著牛車叩首不斷,那力度十分強勁,絕無做作之意。

從來只有百姓磕頭,哪有公子下禮的?劉德生此舉,驚得路邊的膽小百姓捂住了嘴巴。

說時慢,動時快,猝不及防的一幕讓一行四人不知所措、呆立不語,直至那劉德生額頭微微滲血、看客議論紛紛時,劉懿才略微緩神,急忙小跑扶起東方春生,使其盤坐牛車,為其整理衣冠。

東方春生傷身不傷智,老爺子定睛看著劉德生,由懼到驚、由驚到疑、由疑到怒、由怒到慮,最後由思慮到釋然,長舒口氣,又復躺下,長袖微拂,簡言道,“罷了罷了,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吧!”

劉德生的苦肉計用的精妙。既挽回了劉家顏面,又塑造了他個人禮賢下士的形象,一時間,百姓看他的神情,出現了些許變化。

劉德生似乎早有準備,東方春生話音剛落,他倏然從地面竄起,狠狠地踹了一腳劉布的腦袋瓜子,劉布疼的齜牙咧嘴,卻如死魚一般,怯懦不敢發聲。

隨後,劉德生不顧渾身髒亂,環禮一週道,“諸位鄉親父老,德生因私耽擱諸位行路,劉某心中甚愧,我那家僕已於西門恭候,每人奉上薄銀十銖,萬望切勿推辭。東方前輩禍事既因弟而起,為兄者自當殫精竭慮,德生已為東方爺孫於望北樓旁的輕音閣訂下上房兩間,妙手坊名醫已經恭候多時,凌源鏢局少主楊柳將時刻伴前輩左右,以護周全,諸位莫憂,德生定將東方前輩奉若上賓,劉某在此,賠罪啦!”

說完,劉德生表情謙卑,彎腰俯首抱拳,低頭不語!

圍觀的當地百姓沒說啥,劉家的醜惡嘴臉,他們早已見慣,相比於老二劉瑞生,劉德生這頭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更加恐怖。

倒是那些遊歷至此的江湖浪子,沉默了一個呼吸,隨後,相繼喝彩不止,什麼救世能臣、高風亮節一類的讚美之詞,不絕於耳!

這也讓這些道聽途說的俠客浪子和俏麗佳人,打心眼裡讚歎劉氏家風,不,是劉家長公子的素養。

西門復開,劉德生以晚輩禮將東方春生四人送入城內後,稍作包紮,便在城門口與過往百姓謙恭敘話,在彬彬有禮中,他又贏得一片讚許。

劉德生身後站著的那名剛剛拔樹威脅東方春生的漢子,倒是心不在焉,手中拿著一個大袋子,那是劉德生允諾給鄉親父老的錢銀,此刻,這些錢銀一分一文都沒有被取走。

在凌源百姓看來,取走袋子裡的錢,等於間接送走了自己的命。

一刻後,入城行人漸少,劉德生與那漢子緩步於神水街上,劉德生揉了揉肩膀笑道,“頭未痛、臂先酸,看來這聖人不是那麼好做哦!”

那漢子從破爛衣衫中翻出了一捧野山棗,邊吃邊說,“老大,你這一招收買人心,足可叫那劉二公子跌了五分人氣啊!我姐可真厲害,短時間能為老大你出了這麼一條毒計。”

劉德生哈哈大笑,“那是當然,你姐可是七竅玲瓏啊!”

久居凌源的人都知道,凌源鏢局是劉家老大劉德生的左膀右臂,鏢局總教頭楊奇的女兒楊觀嫁給了劉德生為妻,此女聰慧異常,是劉德生的頭號智囊,楊奇的兒子楊柳,則是劉德生最忠實的部下。

從兩人對話的字裡行間,不難猜測,剛剛威嚇東方春生的漢子,正是楊柳。

劉德生話鋒一轉,嘿嘿一笑,“楊柳,撼樹境的滋味,如何?加上尊父,鬥不鬥得過那將入卸甲境的徐卓?”

楊柳隨意吐出棗核,樹墩臉露出一臉嬉笑,“老大,修行三等十二境,致物為嶺,致物前七境,六旬後皆會一降再降,致物後方才窺探那天道輪迴,我爹已年將六旬,雖然依舊保持在下巔倒馬境,但氣力大不如前嘍!”

楊柳頓了一頓,又道,“江湖總說七力五智,講的便是驅鳥、破風、撼樹、倒馬、卸甲、推碑、破城前七境憑藉力量便可衝境,而致物、長生、天動、御術、通玄則是以智破境,雖不全然如此,但還算符合情理!想要鬥一下咱們的徐大教頭,還要鏢局出些精銳,或者找個機會下暗招子,才算穩妥!”

劉德生對這個答案似乎並不意外,他從楊柳手中隨意帶過一顆棗放入嘴中,含糊的說,“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近來爹的哮喘愈發嚴重,你大哥我的心病也越來越重啊!”

劉德生的心病,乃是下一任家主之位的歸屬。

劉德生吐出棗核,忽然皺眉,“我那半生逍遙的三弟,自不必說,他才不會與我爭奪下任家主之位,所以,能與我爭個長短的,只有我那二弟。我數了數手中力量,也無非是盼休(楊柳字)你的凌源鏢局與敬乾的輕音閣,手中可用之人有盼休兄、尊父、敬乾與那蝶蛹安插在輕音閣的彩蝶一名而已。哎,我手中的實力,還是太過孱弱啊!”

楊柳憨憨道,“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劉德生瞅了一眼四周,輕聲道,“二弟則不同,內有劉布、武有徐卓,還有家兵八百,我是半斤,他是八兩,裡裡外外,差了三兩火候呢!至於那十里八村受劉家恩惠的鄉豪嗇夫,他們就是一群見風使舵的傢伙,才不會管你那家族內鬥!哎,歸根結底,我這庶出就是比不得嫡出!”

感嘆完,劉德生搶過楊柳手中所有的棗子,奸猾地笑道,“但陰謀終比不得我這陽謀,劉布終比不得你那神機妙算的姐姐!你說是不是,哈哈哈哈!”

楊柳推了推寬厚的鼻子說,“貧窮自在,富貴多憂,大哥莫要多慮。弟要去做事了!輕音閣是大哥你的地盤,想必二公子不敢多做手腳,我這輕音閣一行,擺擺姿態罷了,老子就不信,您那二弟還真敢光天化日去輕音閣屠了東方爺孫?”

說罷,楊柳與劉德生分道揚鑣,楊柳剛剛邁出一步,便又回頭,一臉奸笑的說,“大哥,你也回吧,良辰美景,我那姐姐也等著和你做事呢!哈哈哈!”

楊柳一溜煙,沒了蹤影,劉德生哭笑不得,尋到一處賣山楂的孩童旁,彎下腰,拿出三顆棗對那孩童說,“三顆甜棗,換一粒山楂,如何?”

孩童笑呵呵的遞給了劉德生兩枚山楂!

劉德生將山楂與紅棗各取一粒,放入嘴中,看看夕陽,緩緩向南城劉宅走去!

酸酸甜甜,歲月恰似如此!

真真假假,死前方知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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