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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那句寧願她為草木,徹底讓張小娘子喪失了訴說的渴望。
她該知曉的,阿孃從不肯聽她辯駁。
伴隨著咳嗽聲,張小娘子苦笑一聲“阿孃,您以為我當真不知這些年您是如何想的嗎?”
若非胞弟早夭,阿孃絕不會捨得多分一絲精力給她。
阿孃的慈母心,似乎從未因她開啟過。
那她算什麼?
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亦或者是不留情面的工具?
“阿孃,我只是想要您多愛我一點啊。”頹然的聲音,夾著著無盡的絕望和傷痛。
張氏面露嫌惡,一把扯下了張小娘子珍而重之系在胸前的平安符,隨意翻著“還真是近墨者黑。”
“若無李家那個不知羞的小娘子,你怎麼可能變得這般不識好歹。”
“事到如今,竟還敢質疑為母的一片苦心。”
隨手,平安符落在了一旁的燭火上。
燭火驟然明亮,竄起的火苗,眨眼的功夫便要把平安符吞噬殆盡。
張小娘子瞳孔瞬間放大,不顧一切的衝過來,將燃燒的平安符捏在手心。
看著燒傷的手掌,再看看只剩一角的平安符,張小娘子突然釋懷了。
疼嗎?
不疼的。
一直以來,無論母親和嬤嬤如何苛責懲罰她,都不會在她身上留下傷疤,彷彿唯有那樣,她才是最完美的作品。
如今,這道灼傷,反而讓她看起來像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一個物件。
張小娘子痴痴的望著掌心的灼傷,對身旁暴怒著急的母親熟視無睹。
大夫趕來,張氏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要留疤,卻未關心過一句會不會疼。
喋喋不休的咒罵在耳邊響起,張小娘子視若無睹,反而覺得好笑。
都說阿孃是方圓百里難得的菩薩心腸大善人,溫順賢惠,慈眉善目,實際呢?
難道,以後她也要成為這樣的人嗎?
用賢名,用柔順,死死的包裹著心中無處發洩的情緒,日復一日折磨自己,折磨更弱於自己的人?
她不願,也不想。
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個頭啊。
她好像做不到照姐兒的囑咐了,早知如此,便不該對照姐兒許下諾言登門拜訪的諾言。
她真的好想好想去看看照姐兒的家,看看那位讓照姐兒孺慕依戀的母親。
張小娘子呆呆的,任由大夫上藥包紮,然後又聽阿孃與大夫滿嘴謊言遮掩真相。
許是一時惻隱,張氏將張小娘子送回了院落,解除了處罰。
自始至終,張小娘子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日子一天天過去,陰雨天停了,院牆開始砌了,張小娘子的因風寒感染的咳疾卻是越發嚴重了,手心的灼燒也成了一個根深蒂固的疤痕。
張氏心急如焚,也顧不上祛疤,藥煎了一碗又一碗,終不見好轉。
張小娘子看在眼中,心裡卻是傷懷。
阿孃的焦急,可曾有一分是隻為她這個人?
夜深人靜,隔壁偶有孔明燈徐徐飛起,張小娘子枯木般的心似有眷念,但卻無法逢春。
沒人能救的了她,她自己也不行。
她有無數個夜晚,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能做的只是按照阿孃的要求規規矩矩按部就班,閉眼,假寐,等待天亮。
睡不著啊!
說來也可笑,在釋懷的這幾日,她偏偏又能睡著了。
沒日沒夜,整日昏睡。
阿孃,我真的累了。
照姐兒,願你一生赤子之心。
“張夫人,再請高明吧。”
又一個大夫,無功而返。
張氏大罵庸醫,但依舊不曾反思己身。
張家小娘子病重藥石無醫終於為蓀歌一家知曉。
蓀歌嘆惋,心病豈是藥石能醫?
作為局外人,她點不醒張氏,也救不下張小娘子。
就算她此次施以援手,那等待張小娘子的還是一成不變的禁錮與折磨。
倒時,自殘自虐甚至自殺,都不足為奇了。
在夜半三更,萬籟俱寂時,蓀歌也曾悄無聲息的越過院牆,偷偷看張小娘子。
昏睡中的張小娘子,神情沒有不甘,沒有掙扎,只有安靜。
等死!
蓀歌的腦海中下意識浮現這個詞。
張小娘子非但不懼怕死亡,反而在欣然迎接著死亡的到來。
似乎是在以這樣的方式求一個解脫,也賭一次能否得張氏母愛。
這一刻,蓀歌深知,她無能為力。
自從聽了訊息,李清照就如熱鍋上的螞蟻,一刻都停不下來。
平安符保平安是騙人的。
孔明燈祈福也是騙人的。
這些,都沒能讓張姐姐好起來。
張夫人嚴令,張府閉門,不見外客,卻在夜深人靜時,讓道士,僧人偷偷摸摸上門,以期能有回天之力。
只可惜……
據說張氏見回天乏術,便起了配與高門大戶配陰婚,讓張小娘子入祖墳,順帶攀點兒姻親的心思,到時候哪怕就剩她一個孤寡老婆子也能被照拂一二。
又一個深夜,蓀歌是被通天的火光,房屋噼裡啪啦的聲音驚醒的。
張府起了大火,張小娘子屍骨無存。
臨了,張小娘子終於為自己做了一次選擇,以乾乾淨淨的自由身離去。
那通身裹著的被油浸溼的布,悲慘又決絕。
這樣的悲劇,就算是早有預料,也難免悲慼。
李清照消沉了多日,眼中的迷茫和不解,一點點被堅定所替代。
“阿孃,女子生來也該有自由做選擇的權利。”
不是附屬品,不是沒有感情的工具,更不是交易的商品貨物。
女子也是人!
小小年紀的李清照,逐漸理解了張小娘子當日對她所說的那番話。
再後來。
聽聞張氏拋卻了溫良敦厚的形象,先是大鬧醫館,咒罵大夫草菅人命,庸醫殺人。
大夫報官,官府出面,杖責,加罰金刑,不了了之。
緊接著又想著攀附之前有意結陰親的高門大戶,想要在廢墟中捧一柸灰,做張小娘子的人骨灰,遂被驅趕,狼狽不堪。
口口聲聲,愛女,愛女,想為女兒討一個公道,想為女兒尋一個歸宿。
再然後,便鮮少聽到有關張氏的訊息。
似是瘋了?
似是失蹤了?
無人知曉其真實的蹤跡。
到最後,張氏究竟是幡然醒悟還是執迷不悟,也無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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