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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室日常》草燈大人

2024-10-16晉江文學城首發

第一章

京城三月,隆冬褪去,初春來臨。

遠山浮出千歲綠,霧氣繚繞間,花樹枝葉舒張。一蓬蓬粉的野桃花,白的豆梨花,擠擠攘攘,競相綻放。

花樹覆蓋的山徑,一輛青棚馬車轔轔行來,直奔那一條建著康建侯府的永德坊。

建康侯府門前,女眷們各個翹首以盼,等著那輛馬車臨近。

然而,本該熱熱鬧鬧的迎親場景,女眷的臉上卻沒有喜色,更多的是不加掩飾的譏諷,她們聯袂而來,不過是想看這位貴主的笑話。

侯府庶出的三姑娘紀晚秋凍了個哆嗦,她扶了扶髮髻上那一支貴重的碧璽佛手簪,對生母柳姨娘嘀咕:“紀蘭芷離了侯府六年,居然還有臉回來!我要是她,早就投井死了算了!”

柳姨娘抬手,慈愛地抿了抿乖女的鬢髮,語調輕柔。

“你和她置氣做什麼?她再如何,也只是一個大歸的寡婦,闔府除了大娘子記掛她,還有誰盼她回來?哪裡像咱們秋姐兒,將來可是要嫁入清河崔氏的門庭,日後只管享福便是。”

聽到這話,紀晚秋羞怯一笑。

她想到自己的未婚夫崔三郎,心中便很得意。

崔三郎雖是世家庶出子,人卻很爭氣,不過弱冠年紀就任職手掌議政實權的吏部郎中,吏部尚書還是他親姑父,來日加官擢升,必定易如反掌。

紀晚秋搖團扇遮臉,望向遠處的馬車,思緒飄遠。

她自小被紀蘭芷壓著打,這團火攢得太久了。

幼時出門拜客時,那些名門夫人誇讚紀蘭芷生得珠圓玉潤,如同觀音座下的童女一般好看,連一記眼風都不給她。再大些時候,她們隨主母盛氏一同赴秋狩宴,那些門閥公子看見紀蘭芷被風吹落帷帽露出的一張臉,驚豔得當眾跌馬,摔個四仰八叉。

名門世家從來都知建康侯府有個豔冠京華的二姑娘紀蘭芷,半點不知還有一個韶秀年華的三姑娘紀晚秋……

紀晚秋如今許下一門稱心如意的親事,她揚眉吐氣,終於有一樣東西比過紀蘭芷了!

思忖間,馬車已經行到跟前。

紀晚秋不免手掌心攥汗,下意識又整理了一遍新炸的金首飾。

馬車只蓋了灰撲撲的一層青布,沒有丫鬟為小娘子撩簾。

一隻素淨雪膩的手撥開布縫,女子低頭垂眉,從車內鑽出。

正是紀蘭芷。

女子的髮髻別一支蘭花簪,耳珠上墜兩枚白玉觀音淚,就連衣衫也是淡雅的青綠衫裙,偏她眉眼穠麗,不過一個抬眉,便壓住了所有風言風語。

即便寡居多年,紀蘭芷依舊、依舊榮華妍麗!

見到紀蘭芷,侯夫人盛氏被季嬤嬤攙著,急步上前,未語淚先流。

“枝枝可是瘦了?”

聽到母親的聲音,從來不會在人前露怯的紀蘭芷不由酸了眼睛。

建康侯府人丁不旺,主母盛氏過門多年卻無所出,老夫人急著抱孫子,指了孃家遠親的娘子過來服侍紀侯爺,這位娘子便是柳姨娘。

柳姨娘果然如老太太想的那樣,看著是個好生養的。才過府一年便懷上身子,第一胎生的是大公子紀明衡,待其他妾室生下二姑娘紀蘭芷後,她又懷上三姑娘紀晚秋。

兒女雙全的姨娘,對上不育子嗣的主母,自然還是前者更得侯爺疼愛。

許是盛氏被冷淡的丈夫傷透心,恰巧二姑娘紀蘭芷的生母患病離世,她便將紀蘭芷接到房中,養在膝下,視為親生女一般疼愛。

紀蘭芷想到這些年的養育之恩,她握住盛氏的手,取出帕子幫大娘子擦淚:“母親,女兒多年沒能在您膝前盡孝,是女兒不是。您罰我吧!”

“胡說什麼話!人回來了就好。”盛氏歡喜不已,對季嬤嬤點頭,示意她今日將賞賜派下去。

她才不管那些人是如何看待她的乖女紀蘭芷,人回了府上就好,她心裡頭高興。

紀晚秋上前兩步,對紀蘭芷行了禮:“二姐姐。”

紀蘭芷對三妹點了點頭。

柳姨娘也上前,舌燦蓮花地湊趣:“二姑娘可算回來了,大娘子成天盼著你回來,連飯都沒吃好,瞧瞧這精神氣,可不是憔悴了。”

分明是譏諷盛氏人老珠黃,還給她扣個不孝的帽子。

盛氏不欲紀蘭芷剛回府就為了她和柳姨娘大動干戈,暗地裡搖了搖頭,勸她隱忍。

偏偏紀蘭芷性子護短,她抿唇一笑:“勞累母親記掛,是我不好。”

眼波流轉,她又一笑:“也沒法子,偌大的侯府全指望母親一人操勞,無人分憂,我又不在近前侍奉,自然是累到母親了。前些日子,阿兄還給我送信,說母親近來有些乏累,夜裡要喝一盞牛乳燕窩湯才好入眠。”

聞言,柳姨娘臉色大變,敗下陣來。

她雖是老夫人的遠親,但自小家貧,見識狹隘,出門會客常出笑話,論才情學識遠不及盛氏,自然也幫不上府上中饋庶務。

而她的長子,一從肚子裡爬出來,就被老夫人抱到堂前養育,不論是柳姨娘或者盛氏,誰都不許沾手。再大些的時候,兒子住到外院,由老侯爺親自教養,作為侯府的長子,紀明衡只和兩位妹妹有幾句話說,逢年過節也至多給她這位生母送點節禮,人從來不出面。

眼見著親生的兒子禮待盛氏,喊大娘子為親母,喊她姨娘,這讓柳姨娘怎麼不痛心?

紀蘭芷竟用紀明衡關懷嫡母的事來刺她,挑起她的心病,當真可惡!

柳姨娘損兵折將,帶著紀晚秋灰溜溜地告退,倒是盛氏憂心忡忡地握住了紀蘭芷的手。

“你不該為了我,再去招惹她倆。”

盛氏沒有忘記六年前的事情。

那時,紀蘭芷行水路上京,卻在途中罹難,失蹤長達一年多。

久不歸家的紀蘭芷忽然回了侯府,柳姨娘與紀晚秋紛紛大驚失色,她們對看一眼,趕在盛氏迎人之前強迫紀蘭芷驗了身。

她已不是完璧之軀!

一個不潔的未嫁女,養在侯府裡實乃奇恥大辱。

紀晚秋央求父親顧忌侯府的顏面,將紀蘭芷打發了,再也不要讓她於京中露面。

紀晚秋雖說沒有提到要處死紀蘭芷,但讓一個有辱門風的貴女消失,自然只有死路一條。

那一夜,紀蘭芷站在風雨裡,瑟瑟發抖,背影伶仃。

她沒有認命,反倒請盛怒的父親移步小敘。

盛氏擔憂紀蘭芷,小心掩在屏風後細聽,她聽到站在屋簷底下的紀蘭芷不卑不亢地說“如今侯府門衰祚薄,日漸衰微,侯爵之榮是曾祖追隨無上皇開國,遠在邊關一生戎馬掙來的。可如今朝堂更迭鼎革,連為阿兄請封世子的摺子都一壓再壓,聖上當真還念侯府的舊勳與故情嗎?”

“父親,我知今日回府,定是死路一條。但我念著紀家的養育之恩,記得爹爹對我的教誨,我還是回了家宅……父親,我這等才情樣貌,便是二嫁也能高嫁。由我來為侯府昌榮添一份助力,您竟也不願給我盡孝的機會嗎?”

這是紀侯爺第一次正視眼前身材嬌小的女孩兒,他沒想到紀蘭芷不過是庶出女,竟也有這番野望與見識……盛氏養女的確不錯,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宗婦!

反觀紀晚秋……咋咋呼呼,一點小事便要宣揚得滿城風雨,生怕敗不了他的門楣。

思及至此,紀侯爺轉而走進柳姨娘的院子,賞了紀晚秋一記耳光。

“蠢女!你阿姐出事,你便這般高興?她姓紀,你也姓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遇事不爭相遮掩,還大張旗鼓往外說,你險些鑄成大錯!蘭芷的事,若是透露出半點苗頭,惹人猜忌,看我如何懲戒你們娘倆。”

紀侯爺想好了,今日起,他對外聲稱,紀蘭芷為履一樁先祖舊時與戰友部將定下的婚約,遠嫁外地州府。

如此便能暫避風頭。

待三年後,紀侯爺謊稱紀蘭芷的夫婿病死,等她守節兩年,再迎回侯府,就能巧妙掩蓋紀蘭芷失貞的真相。

再嫁的婦人,不必尋青年才俊,甚至可以考慮朝中年紀較長的勳貴為填房……她聰慧美麗,定能輕易虜獲男人的心。

紀侯爺想好了紀蘭芷的出路,不再苛待她。

如此一來,紀蘭芷的生路算是被她求到了。

聽到談話的盛氏以手掩唇,泣不成聲。

她知道,她都知道,紀蘭芷是為了她回來的……

紀蘭芷年幼喪母,把盛氏當成親生母親來奉養。小小的女孩兒,竟學會了察言觀色,只需一眼便知盛氏哪裡頭疼腦熱。

紀蘭芷會老氣橫秋地叮囑季嬤嬤好好照顧母親,她會親自監督煎藥,為盛氏奉茶,天冷又小心翼翼爬上炕床,為母親遞手爐、蓋毯子。

見夜裡紀侯爺不來房中留宿,紀蘭芷也會故意說夜裡怕黑,抱著湯婆子,小心翼翼爬到盛氏的被窩裡,替她暖床。

紀蘭芷在外受苦一年多,她既然能逃出生天,大可不要回家。若是缺衣少食,私底下聯絡盛氏便是。盛氏心疼女兒,必然有求必應。

可偏偏紀蘭芷回來了。

她怕盛氏膽小怯弱,為了守住高門宗婦的顏面,忍下所有妾室所贈的欺辱。

她知道盛氏不能生養,在府裡舉步維艱,唯有一心操持家事,才能換取下人們的尊重。

她知道,出嫁多年無所出是一個已婚女子板上釘釘的恥辱。

盛氏只能生生受著這些苦,對沒有休妻的大度夫君感恩戴德……

紀蘭芷全是為了她啊。

盛氏再也忍不住,她奔到雨裡,將簷下虛弱的紀蘭芷抱到懷中,顫聲安撫。

“枝枝、我的枝枝,你真是吃了大苦!你為何回來,你不要回來,跑得遠遠的。”

紀蘭芷氣息奄奄,卻還要輕輕挨蹭母親的手,如兒時那般撒嬌:“阿孃,女兒不苦。女兒想阿孃了,女兒沒阿孃可怎麼辦呢?”

她幫盛氏擦眼淚。

“阿孃別哭,女兒來日定會一雪前恥,高嫁進望族門庭。”

“說好了的,我要給您撐腰,要那些腌臢的人再也不能欺你……”

紀蘭芷下定決心,她定會捲土重來,風光大嫁。為了她娘,也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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