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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雞城下一聲炮響。

死氣沉沉的鳳翔塬,活過來了。

寶雞城有三千守軍,城外有三萬明軍,如此懸殊的兵力對比,卻形成僵持的局面,是劉承宗、左良玉、曹文詔、羅汝才這些將軍們刻意為之。

劉獅子在此之前沒看見戰機。

戰役之中,敵我雙方都會選擇恰當的戰鬥時機,以謀求更大的戰場優勢。

在這一點上,劉獅子很清楚,儘管他主力回師來得足夠快,但抵達戰場更晚,兵力相對更少,因此還是不可避免地佔據劣勢。

因為明軍抵達戰場更早,修好了營壘、布好了防線,已經不是能一擊即潰的狀態。

恰恰相反,佔據先機的明軍,在看見他的第一時間,就該向他發動進攻,甚至還沒看見元帥軍主力,就該集結優勢兵力,先把羅汝才、王文秀等人全乾掉。

鳳翔塬上的情況顯然不是這個樣子。

戰爭中搶先發動進攻的一方,無法粗暴的被定義為優勢或劣勢,但有一條規律總是定死的。

搶先進攻的一方,一定認為: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繼續等待也沒有更好的時機了。

因此在劉獅子回援之前,曹文詔、左良玉等人不揍羅汝才,劉獅子無法理解。

在他初至鳳翔塬,立營未穩之時,曹左等人又沒撲上來揍他,他更無法理解。

不過劉承宗打了這麼多年的仗,跟明軍交手了這麼多次,已經習慣明軍做出他無法理解的行為。

只有雙拳兩手的劉承宗,早已接受明軍大兵團擁有三頭六臂的設定,就算三個腦袋自己咬自己都不奇怪。

所以無所謂!

不論明軍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他都可以用豐富的專攻明軍經驗來剋制:以不變,應萬變。

自打登上鳳翔塬,他就看出來了,這個聯合作戰的明軍大軍團,陣地佈置井然有序,毫無疑問,是固若金湯。

劉獅子瞭解明軍就像瞭解自己的屌毛——不知道有多少,但大致長短,很清楚。

他不光清楚明軍的弱點,還清楚明軍的長處。

極高的披甲率、兇猛的機動性、恐怖的火力、強悍的鬥志與堅強的韌性。

同時,缺少維護的軍器、短缺的糧草、不存在的後勤、像出境作戰般的艱難補給以及託夢式指揮的協同作戰。

明軍是痩虎餓狼,是一柄能殺人的快刀。

他們禁不起猶豫,看見敵軍第一時間就該撲上去,把敵人撕成碎片。

它就不該固若金湯,就像沒人會用堅固來形容一口好刀。

堅固的是廢鐵。

而對付猶豫中的痩虎餓狼,什麼都不用做,等著,它會把自己餓到沒力。

毫無疑問,對付這種固若金湯的軍隊,劉承宗的方案不是強攻硬打,而是不答理他們。

靜置一兩天,他們自己就會出問題。

除非他們有糧食。

果然,左良玉開炮了!

劉承宗聽見炮聲的第一時間,就從營帳裡衝了出來,口中還唸唸有詞:“原來你們缺糧啊!我以為不缺呢!”

從圍城開始,他和羅汝才就沒有透過書信。

近兩萬明軍把寶雞城圍得水洩不通,外圍還有寧夏四營邊軍環伺,即使是元帥府最驍勇善戰的騎手,也無法衝過重重圍堵,將書信送至城內。

所以對於羅汝才在城牆上的瘋狂嘲諷,劉獅子並不知情。

實際上就算有人穿過圍城營地,把這個訊息告訴他,他也很難相信,三萬明軍環圍之中的羅汝才正在發癲。

但這並不妨礙,明軍的進攻在劉承宗看來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兒。

只需要幾位強大的明軍總兵官聚在一起,時間、地點、進攻,總能至少做錯一個。

至於眼下,劉承宗不好說,這大概屬於……錯誤的時間,正確的地點,發動正確的進攻。

當然在此之前,劉獅子並不認為明軍會突然進攻寶雞。

這事兒就像今天下雨一樣,確實有可能發生,但機率小到幾乎不存在。

畢竟明軍在東路已經打出個兩連敗,西路諸帥還集結兵力跟他打會戰?

機率太低了。

劉獅子猜測,他們聚集於此,可能是來的時候有打會戰的計劃,但到了戰場上發現計劃有變,被自己兩萬精兵齊至將得騎虎難下。

但其實現在向他發起進攻,是明軍最好的機會。

劉承宗知道自己的事兒,張獻忠所率圍攻乾州的軍隊還在路上。

表面上隨著他的到來,元帥府在鳳翔府擁有三萬軍隊,但羅汝才被圍在寶雞城,王文秀得在鳳翔治城看護兵糧,楊承祖也得在北邊守著汧陽城。

他兩萬主力神兵天降能把明軍鎮住,但其實手上能動的也只有這兩萬精銳。

如果明軍真被鎮住,跟他對峙幾天,找機會各營有序撤離鳳翔塬,對劉承宗來說是最好的戰機。

強攻早有準備的明軍營寨,一來他沒有必勝把握,二來嘛,讓張天琳、高應登去硬衝營寨,代價太大。

至於虎賁營跑去硬衝營寨……就算紅旗的蹄子在他腦門子上踹三腳,劉獅子都下不了這個命令。

即使衝贏了,他也得回蘭州哭半個月。

沒別的原因,東征這十幾個營就算全埋在關中,也不過是盡收陝西的野心破滅。

只要虎賁營這四千軍官還在,回蘭州窩一個冬天,河湟就能再走出四萬軍隊。

儘管這可能不是那麼容易,會出現各式各樣的意外,比如那四萬軍隊可能是操著蒙古方言的可汗勁旅,也可能是說著康藏方言的贊普衛隊,但他割據西陲的霸主地位依然無可撼動。

送崇禎爺上老歪脖子樹的道路雖然曲折,前途依然光明!

甚至還可能失去了兵糧壓力,帥府的穩定度好起來了也沒準兒。

可虎賁營這四千軍官要是沒了,劉承宗回蘭州六個月撐死練出個幼年版獅子營。

到時候別說抵擋前來進剿的大明天軍,單就他腦門兒上頂的這個岱青契丹汗,巴圖爾琿臺吉就敢回來武裝劫掠,火落赤三兄弟也能讓他見識見識什麼叫雪域之主!

所以明軍不動,劉承宗也不願意動。

他更樂意藉著明軍撤退轉移的機會,衝擊移動中的軍隊,即使不能速勝、大勝,憑他手上的兵力,讓明軍留下倆營的重火力裝備不成問題。

那麼此消彼長,在接下來的追逐戰中,就更容易積小勝為大勝了。

不過目前左良玉突然進攻寶雞城,對劉承宗來說也不是壞事。

攻城就得出營,出營元帥府軍隊拉過去打的就不是攻堅戰而是野戰。

野戰明軍其他營支援,就是會戰,王文秀三個營守城,明軍也得至少三個營看著,雙方野戰兵力對等。

明軍不支援,那就是劉承宗用兩萬軍隊去打五六個營,反倒還多一點兵力優勢,更有以多打少的殲滅戰機會。

劣勢就這麼消失了。

所以對劉承宗來說,明軍為何動起來不重要,重要的是動,只要動起來,就好打多了。

行軍的鼓樂奏響鳳翔塬上的每一寸土地,處處人喊馬嘶的鳳翔塬上,一隊隊元帥府軍士在軍官的率領下疾馳出營,奔赴河畔。

在浩浩蕩蕩的大行軍中,東邊數名腦袋上裹著綠頭巾的騎兵在塘兵看護下飛奔而來。

他們氣喘吁吁、神情急切,一看那綠帽子,就知道是禮部尚書的隨從騎兵。

“稟報大帥,張部堂已抵三十里外解刀村,遣我等前來詢問,臨洮、蒙古兩旅及延安、鎮筸兩營進攻何處?”

來了,後續兵力來了!

“虎賁營堆土山,你們跟我來!”

劉承宗突然策馬走出行軍佇列,移至低矮土丘,就地命羽林騎掃平地面,以刀做筆勾畫地形圖,頭也不抬地說道:“傳,旅帥張獻忠、師襄速率臨洮旅三營渡過渭河,務必於……”

劉獅子抬頭看看天色,道:“一個時辰,渡過渭河,傍晚前威脅進攻寶雞的左良玉、艾萬年部,今夜能襲則襲,不能夜襲則明日交兵。”

“如兩帥對進攻時機把握不同,則以禮部尚書張兄為重。”

說罷,劉承宗對記錄軍令的羽林騎一抬手,那邊一張軍令已經寫完,遞交塘兵。

一邊戴綠帽的年輕張部騎兵是張獻忠的乾兒張可旺。

他看著塘騎將軍令收好,眼珠子在眶裡滴溜兒轉,不自然地縮了縮脖子,大腦已經開始執行中譯中命令。

‘進攻時機以禮部尚書張兄為重’,自然而然地被翻譯為‘戰敗懲處以西旅旅帥張獻忠為重’。

劉承宗卻不管那麼多,他的神志已經不在這片滿目荒蕪的赤地之間,如同雲霄之間展翅滑翔的青海禿鷲,用飢餓的目光俯瞰這片軍塵激盪的戰場。

“再傳!”

羽林騎提筆在新的信紙上寫下一個大大的傳字。

“蒙古旅謝二虎、莫與京,速率本部西進鳳翔塬,於鳳翔治城取十日口糧,今夜啟程轉道向北出石窯關,經平涼府涇州至華亭過六盤山,延葫蘆河南下,五日後抵達秦州,沿途截殺明軍塘騎、傳令及小股徵糧隊。”

“如遇明軍大部,則不求攻堅殲滅,只使其疲擾即可,餘下行動視關中戰局而定,準謝二虎便宜行事……再傳!”

又一封軍令交到塘兵手中。

“命任、楊兩部就地駐營,召其副將張上選、祖承勇速至中軍。”

一連下達多道命令,劉承宗回過頭,虎賁營的副將韓世友已經上前抱拳道:“大帥,土山堆好了。”

他登上土山,先端起望遠鏡看向西北,十幾裡外的千河畔煙塵浩蕩,駐紮在那邊的寧夏邊軍正在大舉渡河。

再望向南邊,二十多里外的渭河方向,同樣也能看見一片土黃翻地而起。

劉獅子的臉上不禁露出果然如此的得志笑容。

熟悉的明軍託夢式指揮,再次閃亮登場。

但凡他們有一點兒協同,就應該是寧夏軍率先渡河,佔據有利地形看住劉承宗的軍隊,左良玉和艾萬年那邊再展開攻城。

現在嘛,先後順序顛倒過來。

左良玉和艾萬年那邊先發炮攻城,劉承宗聞聲即動,而且大動特動,一下就勾住了寧夏邊軍。

他們夠義氣,被迫放棄固守的山塬營壘,渡過千河,來到鳳翔塬上試圖牽制劉承宗主力。

而南邊的軍隊,見到劉承宗大舉南下,同樣也只能分出一批兵力,不論是沿河據守也好、渡河支援也罷,兵力終歸有限。

“傳,以高應登為先鋒,張天琳殿後,向西南進軍五里,在塬上修營設壘,把他們兩軍分隔開。”

“再向鳳翔治城的王旅帥傳令,寧夏諸營若來攻我,則鳳翔出城,襲其腹背;汧陽出城,將其山地各營攻破,營裡的破爛兒都燒了。”

片刻之後,元帥軍的張天琳、高應登與虎賁三營大軍就在眾目睽睽的鳳翔塬上,依據溝渠,充滿挑釁地結出大陣,於其內修營設壘,虎視眈眈地等待明軍來攻。

南邊的龍在田意識到元帥軍停止南下,隨即命部下近萬軍隊停止渡河,河畔激盪的塵紛很快也隨之落下,頭裹厚巾身披皮甲的滇兵著手在渭河南岸修造防禦陣地,以備攻城期間的元帥軍渡河偷襲。

北邊的寧夏軍同樣也被劉承宗的挑釁架到了手足無措的地步。

卜應第與神光顯渡過千河,本以為能借元帥軍強渡渭河的時機,向其發動突擊,卻不料劉承宗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大軍往西南挪了不到十里地,調整好位置又停下了。

眼下鳳翔塬上的有利地形已被佔據,渡河的寧夏兩營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傻乎乎地站在當場,又派人向千河西岸的曹文詔詢問戰術。

曹文詔對這局面更是撓頭。

他看出劉承宗移營的目的,以不足兩萬的軍隊,橫插在他和左良玉、艾萬年、龍在田之間,將他們三萬多人的大軍分割成兩部。

但他無法獲知關中東部的兵力部署,只能藉此判斷,劉承宗有極為剛強的心性,以移營恐嚇龍在田的雲南土兵沿河佈防,實際已經在心裡放棄寶雞城。

南下不過虛晃一槍,其實劍指寧夏四營,要以寶雞守軍為代價,伺機進攻自己麾下的寧夏軍隊。

他連同為關寧出身的左良玉都無法信任,更別說從雲南千里迢迢馳援的龍在田了,曹文詔可不信自己跟劉承宗玩命,南邊的龍在田能大舉渡河支援。

關鍵是龍在田就算想支援,那個一萬軍隊只有兩千馬兵的兵力構成,也很難快速支援。

因此曹文詔判斷,只要他們這邊不衝陣,外強中乾的劉承宗也不敢主動出擊。

便給神光顯、卜應第下令,讓他們撤回千河西岸,命白廣恩依計劃前往隴西打糧,餘下三營經相對安全的千河西岸南下,靠近寶雞城。

以免孤立無援,被劉承宗各個擊破。

同時先把寶雞城攻陷,削掉元帥軍在渭河南岸的支點,再進行全心全意的會戰。

劉承宗一看寧夏邊軍又撤回去了,不由得在土山上大笑不止,心說我不進攻,是在等援軍,你們不進攻,是在等啥呀?

他當然不可能對寶雞城坐視不管,但為了全面戰場上的勝利,羅汝才必須獨立防守一日。

半個時辰之後,受到召見的祖承勇、張上選自解刀村快馬馳至中軍。

二人一路馳行,都是臉色鐵青相看無言,估摸著大帥急召,是要讓他們的軍隊投入明日的攻堅戰裡。

遼兵營和鎮筸營在早前的乾州攻堅戰中,就已經知道劉承宗對降兵的定位了。

不過卻沒料到,劉承宗將二人帶上土山,讓他們看了看戰場上的局勢,轉而說道:“此時局勢如此,勝敗大勢不難看清,明軍現在不向我進攻,過了今夜,就沒有進攻我的機會了。”

“你們二人所率驍銳,一個是關寧騎兵,一個是鎮筸步兵,在山峁墚塬,能跑多快?”

倆人都被問懵了,面面相覷,這片極其狹窄的戰場上,機動能力好像……並不重要。

劉承宗見二人遲疑,催促道:“說個數。”

祖承勇又看張上選,尋思遼東騎兵能跑多快,這得看執行什麼任務。

有利可圖,兩日三百里,只是關寧軍的標準急行軍要求;趕著死的活兒,日行三十里,恐怕都超過了遼兵的最大限度。

反倒是張上選要老實多了,充滿鬥志地回答道:“大帥,我部鎮筸健兒行走山道如履平地,如能撥騾馬八百,則可三日行軍三百里。”

“好!”

劉承宗對這個數字非常滿意:“那就撥你騾馬八百,回去各尋主將,告訴任、楊兩位將軍,即刻啟程,五日之後抵達平涼城,不準一個明軍進入平涼府!”(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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