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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塬上戰火未歇。
隨劉承宗率大軍抵達,高應登擊潰祖寬、趙之瑞擊垮雷時聲,戰場上只剩楊正芳的軍隊還在苦苦支撐。
此時明顯大局已定,戰場上全部的明軍騎兵均被擊斃、擊潰、逐出戰場,僅剩下六千步兵列陣而戰,獨木難支之下,落敗只是時間問題。
隨著劉獅子的招降命令,張天琳隨之鳴金收兵。
但誰都沒想到,張天琳的兵很難收,因為楊正芳不讓他收。
他的下馬步兵往後迭陣撤十步,楊正芳的鎮筸兵就往前攆十步,說什麼也要跟他黏在一起。
楊正芳都快嚇死了。
他害怕啊。
聽著張天琳收兵的鳴金之音,楊正芳心裡就一個想法:你媽的,終於發現打不過老子的重步兵,決定要用炮咯?
說實話,儘管楊正芳在這場戰鬥中能做的事很少,但其實已經把腦子用光了。
他是剿賊的出身,是明軍將領培養體系下,那種非常優秀的良將。
這種將領最擅長戰術指揮,能選兵練兵,率領千餘精兵縱橫于山林之間,耐長途跋涉、擅包抄合圍,在對抗同等兵力時攻城拔寨勇冠三軍,哪怕對付兩倍敵人,仍能打得有來有往。
但咸陽塬上的戰役,從交兵到現在,不到兩個時辰,整個大戰場上有太多軍事排程和戰鬥勝敗的情報。
每一個情報湧入腦子,楊正芳都要結合自身情況,設身處地的思考、判斷,然後拿不出任何能做的改變。
戰場上雜亂無章的資訊,往仍在堅持的楊正芳腦子裡湧了太多,使他作為指揮官的判斷力急劇降低。
直至楊正芳徹底放棄判斷。
一會兒這邊輸了,一會兒那邊沒了,一會兒這邊又跑了。
這能判斷出個雞毛啊!
現在楊正芳滿腦子都是思維定式:不怕步兵對壘、不怕騎兵衝擊,只怕炮兵隔遠了轟,所以咬住他!
一定不能鬆口!
張天琳都看傻了,尋思我家大元帥都來了,這他媽新到一萬五千援軍你是看不見嗎?
這幫人個個都比我能打,你還要打?
這湖廣娃娃咋怎麼楞呢?
趁著這會兒功夫,虎賁營的軍士已經用戰車和土袋堆起瞭望土山,山上的劉承宗俯瞰鎮筸兵軍陣,瞧見楊正芳下令死死黏住張天琳的下馬步兵。
他都看樂了。
他很容易感知到楊正芳的想法,因為重步兵肉搏對壘,雖然哐哐打得很熱鬧,但其實傷亡率非常低。
張天琳那個營用的又沒有重銃和抬槍,用的是擅速射的擎電銃,打的是三錢鳥銃彈,射程比較遠,但針對重甲的殺傷力非常有限。
他們又難以像高應登的散子重銃那樣,捱打的人點兒背的話,一個人能中五六顆鉛子,總能把人打內傷。
擎電銃打出去,鎮筸兵有中彈的就直接被友軍拉下去,到陣中卸了鎧甲往地上一坐就歇著去了,換人穿上又是滿狀態的重步兵。
只有陣前隨軍的獅子炮能給他們帶來威脅。
楊正芳對小隊、大隊的戰術調動又非常優秀。
整個大陣前方軍隊始終在保持迭陣進退。
退的時候,後面先補、前面再退;
進的時候,後面的先進、前面的再跟進。
整個軍陣在犬牙交錯的正面戰場節制有度,非常有章法,交戰過程中不論遭受獅子炮的炮擊,還是擎電銃的集火,都不見慌亂。
甚至陣內計程車兵趁此時機還用頭盔挖出一道小壕、堆出內外兩道方形土壘,以防備元帥軍的騎兵衝撞踐踏、遠端炮擊。
也算聽天命盡人事之下的未雨綢繆。
屬於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吧。
照著這種打法,劉承宗要是不來支援,張天琳再沒有火炮火箭,根本不可能在斷糧之前戰勝這支軍隊。
因為劉承宗看得清楚,儘管戰場上他們各處都佔據優勢,惟獨在跟楊正芳交戰的正面戰線上,張天琳的下馬步兵其實在格鬥中吃著小虧呢。
這也很正常,本身就是騎兵下馬,如果打正常步兵肯定能壓著打,但對付重步兵,他們不論身上的鎧甲還是兵器,都不太合適。
術業有專攻,張天琳的大營優勢是騎兵,不用火箭,就只能繞著、圍著、拖著,用時間來取勝。
如果換高應登那個大營,可能兩輪重銃齊射就把他們打崩了。
但劉承宗不願意讓高應登上,他要招降楊正芳,作為接下來防禦陝北黃河沿岸或進軍湖廣的重要力量。
隨著他在土山上下令,魏遷兒、高應登兩個大營,伴著浩蕩軍鼓分別向楊正芳的東西兩面行軍。
直到兩營分別行進至鎮筸軍側後方,與張天琳的大營形成一個三角形,將楊正芳的鎮筸軍包圍起來。
這會兒張天琳再撤,楊正芳就不敢追擊了,否則陣形稍稍脫節,就得被後面兩個大營打崩。
就兩個大營移動的時間,東北方向又跑來十餘騎謝二虎部下的蒙古騎兵,向大汗報告戰場外圍的明軍蹤跡。
謝二虎的兵力按說是留在耀州,但是在南北大戰場明軍主力都已探明的情況下,聚集在耀州一帶的馬匹太多,就把蒙古騎兵放出去牧馬吃草了。
騎兵的膽子大,活動範圍大,咸陽塬對他們來說目前又很安全,所以謝二虎灑出去兩千騎,就在咸陽塬上佈滿了他的騎兵。
三五騎就敢跑到百里外轉悠,一邊當塘騎使,一邊滿地亂竄找草吃,突出一個吃到就是賺到。
而且關鍵在於這邊確實草多,耀州那邊雖然山上富有牧草,但平地不行,塬上都是農田,有軍紀約束,蒙古兵不敢去踩地,反倒是咸陽塬上遍地墳頭兒。
皇陵一個修得比一個大,能把他們的馬撐死。
蒙古兵的軍紀向來不好,主要是因為過去在長城北邊,一場白災牧民就成了難民,絕大多數蒙古南下劫掠的性質其實都和漢地的農民軍性質差不多。
但元帥府的蒙古旅士兵不一樣,他們生產方式變了,這一點在元帥府的蒙古營和屯牧營之間差別非常明顯。
雖然蒙古營和屯牧營的兵源是一樣的,但依然遵循老傳統的半牧半兵的屯牧營,放馬出兵軍紀就不太好;而成為職業士兵的蒙古營兵,軍紀很快就能跟元帥府其他野戰營士兵持平。
甚至因為有家人在屯牧營操持生產的原因,他們有些大隊甚至比野戰營的漢兵軍紀更好一些。
這隔三差五的蒙古騎兵跑過來,往中軍虎賁營報告點兒有的沒的,沒啥有意義的情報。
就是報告些看熱鬧的老百姓挺多,還開了市集,有小商販挑著擔子賣東西,但是怕達兵,一靠近就都撂挑子跑了,留下釀皮還挺好吃的,建議大汗加入軍糧。
要麼就是說三原那邊組織地主團練,想出城又被我們攆回去了,可是有長管炮很厲害;周圍沒有明軍,大汗的馬在皇帝墳頭兒吃得很飽。
反正就是刷個存在感:大汗我們也幹活啦!
土山上的劉獅子很愜意。
真的是愜意,雖然他自己也覺得這種情緒不該出現在戰場上,但這場戰役對他來說有點輕鬆過頭了。
他甚至讓人搬來交椅,讓押運降兵俘虜到中軍的趙之瑞登上土山,給他講述戰役過程。
自己則拿炭筆記錄這場戰役的經驗。
要說起來,這應該是他指揮的第四場大規模會戰。
在這四場會戰裡,最弱的對手是衛拉特聯軍,不論兵員素質、軍械裝備、將領材力還是陣戰能力,明軍都比衛拉特強得多。
但最難打的戰役也是跟衛拉特聯軍對決的河卡草原戰役。
因為衛拉特的軍隊雖然實力一半,但河卡草原有軍隊騰挪排程的餘地,衛拉特聯軍又有國師汗居中指揮。
當然並不是衛拉特聯軍的指揮有多厲害,畢竟衛拉特不光有國師汗,還有巴圖爾琿臺吉,但終歸是有指揮。
當年的劉承宗則在指揮大兵團方面的經驗非常匱乏,只能憑藉基層軍官、軍兵的素質取得勝利。
這種情況到甘肅戰役就好了很多,儘管甘肅的特殊地位,讓楊嘉謨難得擁有指揮權,但甘肅的地形又沒了騰挪餘地。
劉承宗依然能夠憑藉逐漸豐富的指揮經驗,把甘肅明軍打得一敗塗地。
這些經驗,在如今的咸陽塬戰役中,帶給劉承宗的感覺就是輕鬆,像呼吸一樣無比輕鬆。
因為這場戰役中明軍根本沒有指揮。
或者說是沒有前敵總指揮。
只有在真正交手時他才能發現,從湖廣趕來這支明軍,兵力雖眾,卻完全沒有協同指揮。
準確的說,在劉獅子眼裡,跟他作戰的就不是一支軍隊。
儘管他在抵達戰場前的調兵遣將,都是以針對一支明軍為目的,但仗真打到大局已定,他走上戰場,很容易就能看出,明軍完全是各自為戰,不存在指揮中樞。
四個明軍營,能分出三支互不同屬的軍隊。
表面上,有總督、巡撫,不論西安府城裡的陳奇瑜、練國事,還是正在商洛道籌備輜重的盧象升,都是這支龐大軍勢的戰役指揮。
但正兒八經開戰時,這幾個沒一個在戰場上。
就好像明廷在遼東面對後金軍襲擊時的指揮排程一樣,明軍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只有戰役總指揮,卻沒有前敵總指揮。
戰場上只有遼東營的指揮官祖寬、祖大樂、祖承勇;鎮筸兵和毛葫蘆兵的指揮官楊正芳;湖廣軍的指揮官雷時聲。
劉承宗趙之瑞的描述,心裡估算這三支軍隊的正常戰鬥力,鎮筸兵和毛葫蘆兵組成的軍隊,不比甘肅三小營差;祖寬的遼東騎兵,也不弱於得到火箭與兵力加強前的張天琳標營。
甚至他們在勇氣上,在天底下能排獨一檔。
至於雷時聲的湖廣營,則完全是在夢遊狀態下遭遇襲擊,劉獅子不好評價他們的戰鬥力。
但哪怕是二線部隊的衛所旗軍戰鬥力,這三支軍隊如果交給一個人指揮,也絕不會讓他勝得如此輕鬆。
這場仗對他來說太經典了。
從渡河開始。
祖寬沒有率領騎兵保護步兵側翼,遼東營也確實需要吃飯,所以他們去做最需要的劫掠。
楊正芳也沒有隨同祖寬行動,而是渡河後認為自己的軍隊缺少保護,就地挖掘壕溝,以儲存自身戰鬥力。
雷時聲行軍靠後,抵達戰場時楊正芳已經遭受攻擊,為避免被截擊的可能,沒有迅速支援楊正芳,而是為儲存己方力量從興平方向渡河。
大家都在做自己最擅長的事、選擇最為保守的戰術。
突然遇襲,後知後覺,三個總兵在行為上都有過協同作戰的嘗試。
但這樣的嘗試,溝通全靠心電感應,每個人都渴望別人跟自己配合,自己則不會去配合別人。
因為頭頂沒有指揮官,既沒有指揮,也沒人背鍋,任何激進戰術都會使自己蒙受損失、自取禍端。
然後因為在一開始不協同、進行自己最擅長、最保守的戰術,在真正交兵接戰後又被迫使用代價最大、最激進的戰術,來進行扭轉戰局頹勢的嘗試。
祖寬劫掠完回來,發現楊正芳遇襲,遂對超過己方十倍的敵軍援軍,發起最勇猛的騎兵突擊。
楊正芳則死咬住擁有重炮的敵軍,進行自己最擅長的重兵格鬥,雷時聲渡過河流,看見撤退的‘祖寬’,便立即列陣試圖為其提供保護。
兵是好兵,將是好將,一到會戰就拉稀。
劉承宗覺得這是明軍面臨的客觀環境就是如此。
朝廷需要各地軍隊平時少投入、少拿餉,開戰時少出兵、少吃糧、速取勝。
結果各地就都形成了以千餘軍人為核心的精銳部隊,不論步騎,都能做到快速機動、快速部署、快速投入戰鬥、快速勝利的指揮體系。
可一旦敵人強大到,單一的精銳部隊已經無法取勝,朝廷需要組織會戰,就會把各地各種精銳力量集中到一起,形成一個三頭六臂的縫合怪胎。
縫合怪很強,但三個腦袋各有想法,每個腦袋只跟自己的兩隻手熟,使用最適合自己的戰術跟敵人作戰,打出去就是雙拳難第四手。
太典型了!
劉承宗在土山上緩緩搖頭,在筆記中寫下‘指揮’二字,嘆息道:“這就是明軍,崇禎年間的明軍。”(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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