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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衛。
西門城關上,左良玉頂著黑眼圈披頭散髮,咬牙切齒立在城頭,甕城裡一列列軍士整裝出城。
就在昨夜,張一川的兵摸黑近城,往城裡放了三十多顆火箭,其中一支斜著飛進衛衙,在正堂門口炸開。
嚇得睡夢中的左大帥抄起枕邊刀,扯被子鑽床底一氣呵成,一覺驚醒,人已經裹著被子在床下蜷著了,非常安全。
這不是張一川第一次騷擾守軍,左良玉也不怕這種騷擾,跟火箭打了幾次照面,如今他自問對這種會炸的大火箭也算了解,只要不是點背被直接炸死,這種玩意其實對城內守軍威脅極低。
在焚屋毀宅方面,不如舊制縱火驚營的火箭。
面對張一川的挑釁,左良玉一直很冷靜,壓著軍隊不讓他們出去打,以此換來寶貴時間,收攏鄧玘死後的川軍舊部,將他們轉化為自己的戰鬥力。
如今訊息報到朝廷請恤已經好幾天過去,鄧玘停靈隴州,看上去崇禎爺也不準備給他追贈官職,讓跑到秦州的川兵更加迷茫,他們也不知道自己這些年究竟為誰,打了個什麼仗?
即使是左良玉,也沒把握能留住這批川兵,但對他來說也沒必要留住,天底下哪兒沒兵啊?難道就非拉著人家幾年不歸鄉的川兵不放?
所以在今早,他同軍中一千三百餘川兵立下約定,等他跟四川總兵侯良柱匯合,願意回家的就追隨侯良柱回家;不過在此之前,他們要為左良玉勇敢作戰,賺點回家的路費。
左良玉沒騙人,因為今早東邊送來塘報,屁股後頭汧陽、寶雞兩縣都已發現敵蹤,意味著元帥軍已自隴州突破——他要被包圍了。
此時四川總兵官侯良柱的九千軍隊正駐紮在鳳縣、雲南援軍龍在田的一萬土客軍也正從川北向漢中移動,秦州附近漢中府是惟一安全的方向。
城西起伏的山地間,意識到官軍出城的張一川部農民軍哨兵將旌旗搖擺。
其實張一川部能看懂旗語的人很少,掌旗士兵也不會打旗語,真正報信的還是山道間奔跑的傳令小娃,只是執旗計程車兵發現官軍動向,總得做點什麼。
“總爺,官軍出城了!”
等傳令小娃在山頭跑過來時,張一川已經頂盔摜甲在山頭叉腰站定,他有元帥府配發的望遠鏡,早就看見城門洞開、兵列前行的情況,命令軍佇列營備戰的幾道命令已經傳達下去。
正因如此,張一川才能在山頭上無所顧忌,好整以暇地拍拍傳令小娃的腦瓜:“說錯咯,他們是叛賊,咱們才是官軍。”
這話把傳令娃子說得暈暈乎乎,一來搞不清誰是官軍誰是賊,二來嘛,張總爺有點太淡定了。
左良玉手裡如今可是握有精兵五千餘人,他們河南總兵部只有一萬軍隊,在他們的世界裡,五千顯然大於一萬,而且還大還幾倍。
在傳令娃子看來,以往張一川聽見左良玉的名字就發抖,更別說如今左良玉正在向他們進軍,正常情況下張一川應該已經下令軍隊拔營逃跑了,又怎麼會像今天一樣淡定?
沒別的原因,張一川覺得:爺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經過他數日來持之以恆地呼朋引伴,山裡的老朋友們都出來了,張一川有底氣跟左良玉碰一碰。
他的老朋友不光是過去一同稱作闖軍五營的闖將李自成、混天王張應金、亂世王郭應聘、蠍子塊拓養坤,還有革烈眼賀一龍、左金王賀錦、改世王劉希堯、亂世王藺養成、老回回馬守應組成的革左五營。
除此之外還有西和總兵李養純、寧羌總兵張整齊,倆捨棄王號自稱總兵官的傢伙帶兵在後邊跟著……他們出來倒不是為了打仗,倆人兵馬都不算多,寧羌與西和又向來土漢混雜,屯田也差不多夠他們自給自足。
只是倆人分析,繼續留在寧羌和西和……八成得捱揍。
元帥府大舉東進,後方空虛,明軍突破防線攻入後方,肯定要揍他們;而另一方面既然帥府後方空虛,他們領兵駐紮在那不動彈,留在蘭州的劉承運沒準也要多想,到時候弄不好也會揍他們。
眼下李自成在張一川附近,革左五營好像在革烈眼的率領下直接朝漢中府的南鄭縣去了。
本來闖王高迎祥也要從這邊出來,但他們這十幾個營的軍隊過境,把沿途飛禽走獸吃幹不說,草都被大牲口啃淨了,這才決定走龍安府入川,不跟他們湊熱鬧。
此時河南總兵部的五名參將在狹窄山谷中列營五座,一派旌旗陣陣的威武之勢,張一川覺得自家這會兒就突出一個人多,誰來也不怕。
左良玉根本就沒把張一川當回事,他很熟悉闖軍五營使用闖刀突襲破陣的打法。
他心想,闖刀兵強就強在複雜地形下,漫山遍野衝突出來,把軍陣破了,表明上是以散擊散,實際上是以整擊散,除此之外他們的營陣水平極低,所以只要官軍的軍陣不散,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想贏也很簡單,讓闖刀兵闖不開,就地絞殺便是。
他的計劃很簡單,以麾下健將羅岱、周仕鳳各領馬隊自麥積山北麓、南麓進行包抄,自己親率主力正面迎擊,把這一萬軍隊兜住,殺個七零八落,然後風風光光轉頭向東南行軍,跟四川總兵侯良柱匯合。
張一川是眼看著左良玉的軍隊出城,三千多人站在城外卻不急於進攻,反倒散開了依山勢排布營盤、修造營地,把他都看傻了。
畢竟士氣不一樣,左良玉的官軍出城,他們在外邊站著,只要不行軍打仗,就和休息一樣;而張一川麾下五個營,一半都是新兵,剩下的人對陣官軍也沒啥心裡優勢。
他們在外邊列陣,心裡都得提著勁兒,生怕被官軍突襲了。
偏偏這種時候張一川已經被局面架住,萬萬不可下令收兵,只能列營跟左良玉間隔幾里地大眼瞪小眼。
捱到中午,他忍不住了,趁左良玉部官軍在河畔取水,派遣馬隊在耤水河畔打了一場小小的遭遇戰,左良玉隨即發數十遊騎上前纏鬥。
戰果不大,左良玉那邊打水的十三名士兵都死在河邊,張一川派出的馬隊也被射殺八人,剩下的馬兵見不是左部遊騎的對手,就逃回陣中。
不過張一川並未因此次試探稍佔優勢而高興,恰恰相反,他非常憂慮。
他麾下的軍隊確實不能打,但張一川也有基本的軍事判斷力,從這次小規模衝突裡,他能看出左良玉在城外修營是假,等什麼東西才是真的,否則完全可以增兵進場、擴大優勢。
只不過任憑他想破頭,也絕對想不到手上就五千出頭人馬的左良玉,作戰計劃居然是要包圍他一萬兵馬。
他只是覺得左良玉在等待援軍,而出城列營,就說明援軍即將抵達戰場。
有時候判斷錯誤也不影響結果正確,既然附近有官軍的援兵,張一川的選擇就只有一個:趕在援軍到來前先滅了左良玉。
幾乎就在左良玉麾下那幾十名騎兵剛剛得勝回營的同時,狹窄河谷裡便敲鑼打鼓,陳兵列營的河南總兵五營立即拔營,浩浩蕩蕩朝麥積山南麓修造營地的左軍攻去。
左良玉都沒想到張一川會這麼果斷,著實被嚇了一跳,不過他的軍隊訓練有素,隨戰鼓轟隆、軍旗搖擺,還沒等張一川殺到山下,原本散於各處山頭的軍隊就已經集結列陣。
眼看敵軍沒有突襲優勢,左良玉心裡稍加衡量雙方實力,直接讓掌旗官揮舞白旗,下令軍隊主動進攻。
左軍的白旗在農民軍這邊非常出名,人們甚至直接用白旗來指代左良玉的軍隊,這倒不是因為左良玉有多喜歡白旗,只是他的軍隊從畿輔打到陝西,一直是向西作戰。
在傳統的五方軍旗中,代表西方的顏色就是白。
這五方顏色的影響力非常大,黑海、紅海的名字,就源自五方正色。
所以左軍白旗一動,人們就知道這是要進攻了。
左良玉將槍炮居前、步兵在兩翼擺開,擺開個鋒矢陣便對敵緩緩壓上。
張一川的前營參將沖天柱原本想借助突襲優勢,以馬兵在前衝亂下山立營未穩的左軍,卻沒想到左良玉的軍隊集結速度遠超他的想象,前線馬隊排成一線奔殺過去正撞在鋒矢陣的箭頭上。
這個時候想叫停已經不可能了,沖天柱只能咬著牙看騎兵衝擊,同時命後方步兵迅速將槍炮支援上去,準備硬碰硬地打一場。
擔當箭頭的是剛投奔左良玉的川兵,將領是逼死鄧玘的王允成,麾下有一個川軍步兵把總司、一個遼軍馬兵把總司。
面對數百步外以多個銳陣賓士而來的農民軍騎兵,馳馬兜轉於陣前的王允成面露不屑,甚至沒有拔出腰間佩刀,不慌不忙地打馬入陣,讓攜帶槍炮的川軍步兵在前線扎出個大橫隊。
在一片如林的矛陣中,佛朗機式將軍炮轟然放響,升騰而起的硝煙裡,散子鋪天蓋地噴向農民軍騎兵。
砰!砰!
幾聲炮響,面板黝黑、頭戴赤色鐵笠盔的炮兵一刻不停地在硝煙中取下子銃,不等煙霧散盡,早就等在一旁的炮兵便將嶄新的子銃重新裝填,在極短的時間裡發出第二炮。
戰馬嘶鳴裡,一騎騎馬兵在賓士中滾落馬下,數個銳陣有一半都被幾炮打散,餘下幾個硬著頭皮向陣地衝突,卻終究在接近陣前五十步的距離被打散擊退,迫不得已遠遠張弓放出幾箭,便打馬回走。
儘管如此,後方的沖天柱卻鬆了口氣。
在張一川的河南總兵部,馬兵是最精銳計程車兵,甚至可以說每個營都是以馬兵為核心組建的,餘下闖刀兵和長杆槍手閒時不過是為馬兵牽馬墜蹬、喂遛坐騎的輔兵而已。
真衝到陣前,這批馬兵能不能衝進陣裡暫且不說,衝進去也是十不存一,他這個營就散了。
好在馬隊在經受少許損失後便退了回來,後方的槍炮支援也快,餘下宋江、一斗谷、三條龍那三個營也緊隨其後,大軍趕過來,就是硬吃也吃掉這三千人了。
但人家左良玉顯然並不這樣想,他的馬隊是退回去了,可左良玉的鋒矢陣卻在就地打放兩炮之後,又推著炮車動了起來,甚至連陣中隨行戰車上的拒馬柵都取出來,在行進中分發到隊,每什兩具,走一步、抬一步,硬生生壓了過來。
張一川瞧見這個非常明顯的陣勢,差點笑出聲。
左良玉就是要利用士兵強悍的優勢,從中間突破把他的軍陣殺穿——這不可能。
不要說他有五個兩千人的小營,即使只有三個營,左良玉這三千軍隊也殺不穿,咱就說流賊軍再不能打仗,伸頭挨刀,六千個腦袋也累死他們了。
更別說妄想殺穿,不可能殺穿,他計程車兵精通闖刀,就算被殺穿了,再闖起來也能把左軍三千人裹在裡頭。
張一川隨即下令,讓五營軍兵擺出三重縱深的大陣,以應對左良玉的鋒矢陣衝撞,旋即率中軍山下,同樣投入大陣之中。
而明軍的軍陣之中,身著緋紅袒肩戰袍與魚鱗甲的左良玉遙望河南五營,見敵軍陣形在傳令兵撥馬奔跑間緩慢而散亂地變動,漸漸向中間靠攏,臉上不禁露出笑容,命人在中軍打出幾面軍旗,便穩操勝券地騎在馬上。
此時正面的王允成再次領兵接敵,不過沖天柱部的炮兵也抵達前線,兩軍先頭部隊在前線用火炮你來我往,在炮聲轟隆中打得熱火朝天。
左良玉對左右的中軍將領笑道:“我原以為,掃地王投奔了劉承宗,軍中總要多多少少被派來幾名將領,可如今看來元帥府的人力已竭,根本沒給他派人,這張一川是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收拾了他,我們帶著軍功去找侯良柱,呵,這也算朝廷對元帥府一大勝。”
他的話音剛落,軍隊的陣形就有了變化,原本鋒銳的鋒矢陣因陣前火炮對轟受阻,兩翼的軍隊卻並未繼續向中間尋求突破,而是形成雁行陣,繼續向前,甚至還加快了行進速度。
轉眼之間,張一川麾下五營向中間收縮,而左良玉部張揚而開的兩翼千人隊攜帶拒馬柵,一個什一個什地將拒馬柵紮在地上,以維持戰線寬度,同時軍隊向側翼鋪開。
甚至王允成部的四百遼軍騎兵還自己方軍陣後面兜了個圈子,從左翼千人隊的左側快速向前發起奔襲。
左良玉紮了一隻大口袋,用三千軍隊反過來把一萬農民軍圍在了口袋裡。(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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