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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宗率軍渡過黃河,進了蘭州。
入駐肅王府,看著老師楊鼎瑞從新城帶來堆積如山的文書請他批覆,劉獅子心裡只有一個感覺。
比起處理元帥府數量龐大的公文,收取甘肅的戰役簡直就是一場簡單到極點的武裝***。
實際上甘肅之役對元帥府大部分遠征軍來說,也確實是一場格外辛苦的高強度武裝***,儘管敵人很多,但戰鬥意志普遍不夠堅定,防守甘肅的大多數明軍不知道為何要與劉承宗一戰,因此沒碰上什麼難打的硬仗。
反倒是行軍方面的難度,比戰鬥大得多,不到七個月的時間,連歇帶打行軍五千餘里,用半年多的時間沿整個祁連山脈轉了一圈。
其實算起來,別說朝廷要員或張獻忠這種外人對元帥府的地盤沒有清晰認識,就連劉承宗自己,長久以來,也沒有感受到自己在西北無與倫比的權力。
因為他總是帶兵東征西討,流竄在自身權力的邊緣地帶。
只有當堆積如山的公文一頁頁擺在面前等他批覆,大小事宜一言而決,才真的讓劉承宗意識到自己是這片土地真正的統治者。
在七架樑雙坡懸山頂的承運殿裡,劉承宗苦惱地看著桌上數都數不清的公文,無奈地看向立在身側的楊鼎瑞:「先生,怎麼這麼多?」
不過半年未見,楊鼎瑞依然活力十足,但眼角的皺紋與微微發腫的眼袋還是不免露出疲憊神態,他先笑了一下,隨後才道:「帥府雖立六衙,然六衙職權不分、人員不定,各地公文統統送入新城,你在,向禹兄尚能代為批覆;你不在,這些東西沒人能批。」
劉承宗攤手道:「那先生批嘛。」
楊鼎瑞聞言笑道:「你是想把先生累死啊。」
其實他們都很清楚,這只是句好聽話,楊鼎瑞的官職是西寧知府,不能批。
他跟劉承宗的關係非同一般,不單是劉承祖、劉承宗兄弟的老師,同時還是樊三郎、白柳溪、雲交月三人的義父,也就是親上加親的岳父。
但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劉承宗在出徵前才沒有設立丞相。
他們關係很好,大家平平安安,不要有造成有矛盾的可能,即使代價是元帥府亂一點;劉承宗想過了,元帥府不怕亂。
元帥府並不穩定,不過有大兵壓著,只要他沒有一波把軍隊送掉,各種土司、舊貴族的人心就算再不安,也不敢反……換句話說就算元帥府所有建制全部撤掉,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三五年內都能自安生理。
而如果軍隊被劉獅子一波送了,那元帥府就算穩如泰山也得崩掉。
所以這對他來說是個無所謂的事,只要他從勝利走向勝利,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二人有一句沒一句閒聊著,劉承宗翻看公文,給一封封來自各地的信報予以批覆,楊鼎瑞同時在一邊解釋著這段日子發生的事。
從烏斯藏的雪山之巔,到天山腳下的尹犁河;從格爾木的荒涼牧場,到打箭爐的繁華鍋莊,他所統治的土地就沒有一處不打仗的。
衛拉特的巴圖爾琿臺吉回去就整軍備戰,依照約定運送毛皮貨物的商隊已經啟程,要到河湟購置武裝一個營的軍備。
而在打箭爐,那邊的長河西土司領地更熱鬧,木雅的每個鄰居都很可怕。
東北跟他有殺父血仇的沉邊、冷邊上面,是天全土司,勢力很大;北邊的金川土司地盤不大,但卻是個修碉樓小能手。
西邊和南邊更嚇人,是麗江土司木天王的地盤,更是能跟整個康寧府比肩的龐然大物,最關鍵的是這幫人還愛搶劫。
恰恰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劉承宗才從木雅手裡租到了長河西土司邊境七千多畝熟地,當時康寧府養
兵的熟地急缺,算是木雅幫了劉獅子一個大忙,相對的元帥府也要為長河西提供武力支援,保證領地安全。
其實本來嘛,木雅的想法是用劉獅子震懾木天王,偏偏劉承宗又是個天不怕地不怕還管理粗放的人。
他留給駐長河西的軍隊只有一句訓令:搶我一石糧,就搶回十石;擄我一個人,就擄回十個。
這種情況,雙方能相安無事才奇了怪呢,長河西跟裡塘邊境,直接就成了西南山匪和陝北流寇深造職業技能的樂園。
羅汝才和李老豺在康寧府的時候還好,邊境上雖然小摩擦不斷,有兩個營的正規軍鎮著,到底沒釀成大沖突。
說實話,當劉承宗看見公文裡提及裡塘土司領與長河西土司領爆發衝突的時間,就在羅汝才和李老豺調回西寧的後兩個月,他的內心十分理解裡塘土司長官被壓抑許久的憤怒。
裡塘的土司長官不是本地人,是木天王征服裡塘後任命的首領,木家人一路南征北戰,功勳大將被授予領土,偏偏被北邊南下的劉承宗壓制這麼久,擱誰都得被氣得腦溢血。
所以元帥軍前腳走,裡塘土司後腳就提兵衝過雅礱江,可以理解,當然結局劉承宗也可以理解。
那位木天王麾下的裡塘長官來得快,去的也快,去年秋天埋的,如果投胎順利,這會應該快週歲了。
鎮守康寧府的兩個營雖然被調走了,但長河西沒了元帥軍,還有元帥民。
人都有惰性,只在創業階段才擁有足夠的拼命熱情,對遊牧民族來說,創業是打草谷;而對農耕民族來說,創業是拓基業。
長河西恰好就有一批這樣的人,他們來自松潘衛,世世代代都是軍屯戶,漫長的和平讓長官佔有了原本屬於他們的土地,五十畝出一兵的良家子成了食不果腹的廉價農奴。
他們依然掌握戰陣技藝,食不飽穿不暖的待遇卻讓他們的身體批不動重甲、開不滿硬弓、舞不得長刀。
生於榮耀的衛所成了枷鎖,彷彿失去存在的意義,經年累月揮舞鋤頭,灰暗人生不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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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此,他們不惜動員軍戶把種的糧食統統賣掉,跟囊謙知縣尕馬換成銀子,派人跑進四川各衛僱人。
有的是像劉承宗招募松潘衛旗軍一樣的說辭,還有的是乾脆跟四川行都司的衛所長官買人,最後每家每戶都僱了倆仨川軍,隨後又跟木雅化緣,借了兵器甲胃。
如此一來,儘管兵力略有不及、戰鬥力也稍差點,但旗軍在軍事方面的素質卻要強過擅長打家劫舍的土兵。
他們先在長河西打了一場防守戰……西南土司地盤稀碎,歷來打的都是小戰役,土司之間都是鄰居,打仗往往都是因為自己屯糧別人屯槍,也不存在糧道不糧道的。
結果木天王的裡塘長官就中了埋伏,分道搶掠的土軍被包圍蠶食,想退,雅礱江的鐵索橋又被扼守,後路斷絕之下被川兵用火銃放死。
三十六衛順勢就攻入裡塘,長河西的木雅也動員軍隊傾巢而出,本來想跟在旗軍後面摘個桃子,畢竟對裡塘的土民而言,木雅跟他們才是同族,麗江的木天王是外人。
三十六衛的人對木雅來說也好對付,畢竟都租種著他的土地,說起來大家也是一家人,啥事不能商量著來呢。
但那幫被僱來的川軍對土地的慾望太強烈了,別說他木雅想擴大地盤,恐怕就算劉承宗這會親自到裡塘來,想把這片土地據為己有,這些四川軍戶都不同意。
好在木雅也想得開,看這個情況他乾脆就沒提自己的想法,只是幫三十六衛穩定裡塘人心,整理好戶籍、田土這些東西,就直接給元帥府送過去了。
他安慰自己:你就是開民宿的,誰來不是做買賣,還是少管閒事,不過這幫人還是得讓劉承宗管管,省得趕走木天王,又來個別的天王。
當劉承宗的視角再回到河湟,老爹給他弄了一支羽林軍。
其實就是他自己在新城建立的孩兒營,劉承宗對孩兒營的戰亂遺孤沒有專門組成軍隊的想法,給孩兒營的教育也是從開蒙到進新城書院,接受不限於軍事的各種教育。
畢竟在建立孩兒營的時候,元帥府短時間內打了河湟、衛拉特兩場大仗,在兵力、財富上達到了短時間內的巔峰,一來捨得花銷培養,二來當時也確實兵多的都養不起了。
他本意是想讓孩兒營作為基層官員的人才儲備。
不過對那些入營就已經十四五歲的大孩子來說,在武將佔據統治地位的元帥府中樞,出入看見的都是騎高頭大馬、按雁翎刀的武官,他們很難不對這個身份產生嚮往。
因此當他們開蒙結束,儘管劉承宗給新城書院開了法、文、農、工、商、醫、軍七科,可孩子們普遍選擇都是進書院學軍事。
這倒也不奇怪,畢竟新城書院的軍科,師資力量放眼天下都是首屈一指,三名前大明總兵官親自授課,打敗他們的大元帥親編教材,親歷戰爭的老師動不動就帶著他們跑到河湟、河卡草原的戰場現場授課。
眼下新城孩兒營的第一批戰亂遺孤已經成人,一共一百三十四名,其中進入百工局、俱爾灣市場及各鎮鄉保的有六十三人,以女娃居多,餘下七十一人都學的是軍事。
他們的學習時間只有兩年,但也學到不少軍官該會的東西,放到鄉間做官是一身本事沒處發揚,劉向禹便打算把他們編個羽林軍,每個人都授予虎賁兵勳,放到劉承宗身邊來。
這次寫信過來,就是問問劉承宗,虎賁的兵勳合適不合適,因為依照元帥府規章,沒有立下戰功,即使是最低的三等虎賁兵勳也需要服役四年。
劉獅子抬手就回通道:「立羽林郎,可;虎賁兵勳,不可,宜予一等材官,收至虎賁營聽用。」
他知道父親的意思,是給孩兒營長成的娃娃開個好頭,培養榮譽感
,但一方面規章制度就是規章制度,另一方面是這些人顯然也沒有出色到需要他破例違反規章。
確實,孤兒就像白紙,元帥府是他們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劉承宗是他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們大機率來說會很忠誠。
但劉獅子覺得他們又不是獅子營的遺孤,說白了,當年他建立孩兒營只是看見河湟大戰對地方破壞極大,娃娃在城外跟流民搶粥吃虧,不想把孩子餓死而已。
他一介武夫出來爭天奪地,因為他死於非命的人滿坑滿谷,仰仗他活到現在的人也遍地都是,他殺的人多了,救的人也多了,早就過了會認為自己欠誰的、或誰欠他的那個階段。
一個軍政府,士兵待遇是頭等大事,關係到士兵榮譽感的勳位自然是重中之重。
一張白紙,陝北跑出來的破產農民哪個不是一張白紙,哪怕正值壯年,跟著他從陝北跑到青海,哪個又不是忠心耿耿?
他們在戰場上幾經浴血,除了一些本領超群、運氣超人之輩做了將軍,大多數人到如今普遍都是擔任把總、百總、管隊的驍騎、虎賁,中間犯過錯誤的,可能還是材官呢。
別人跟著他拋頭灑血背井離鄉當叛軍,他憑什麼讓幾個娃娃踩在這些人頭上,就憑他們讀過兩年書?
從獅子營時期營裡就有專門教書的,元帥府虎賁這一級的老兵,哪個沒讀過兩年書?
劉承宗更願意給他們稍微低一點的兵勳,留在身邊慢慢觀察,其中真有材力的將來再提拔也不遲。
不過劉獅子萬萬沒想到,等寫完回信翻開下一份公文,直接讓他瞪圓了眼。
老爹要的只是士兵的兵勳,這份公文的正主兒更厲害,直接找他要王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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