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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宗並未急著在甘州分地,因為夏天到了。

進入夏季天氣炎熱,這個季節和農忙分不開,農忙時節,萬萬禁不起折騰。

今年張掖綠洲上的春耕建立在兩軍混戰的基礎上,張天琳和高應登的部下能在失去建制後快速收降整編舊明軍,就因為他們有很多共識,比如都是陝西人,比如得抓緊種地。

很多率領軍隊的軍官佔領堡壘,第一件事就是督促軍餘屯田,明軍要這麼幹,元帥軍更要這麼幹。

因為站在士兵的角度上,高臺那場決定甘肅歸屬的戰役勝負,對他們來說影響並不大,可耽誤了春耕,秋天吃不上白麵和大米,人人都得遭罪。

劉承宗也不敢大刀闊斧地折騰,因為從他挺進甘州的這一刻起,元帥府最大的產糧地就從河湟變成了張掖,他終於擁有了一塊畝產能超過全國平均水平線上的土地。

他率領的軍隊越打越多,進嘉峪關的軍隊不過才兩萬,如今兵力已多達三萬。

稍微再出點亂子,秋天他的兵就吃不上白麵和大米;秋天折騰,冬天他的兵就吃不上大白菜。

白麵、大米和白菜,很重要。

甘州城是張掖綠洲上最為重要的地方,這座城裡彙集了大明在陝西行都指揮使司的人才精華,甘肅鎮和甘肅巡撫衙門都在這裡。

按說佔領甘州的問題應該非常複雜,但張天琳的解決方式簡單粗暴……他有兵啊,手握一個七千人的超編營,這對甘州來說意味著什麼?

整個張掖才兩萬多戶人,甘州一戶又只有兩三口人,能當兵的在高臺一役死傷殆盡,剩下所有適齡男丁加一塊都夠嗆有七千人。

他召集甘州城內外所有能找到的流官、世襲武官以及地頭蛇,告訴他們從今往後自天山到祁連山都姓劉,不願意跟著幹無妨,把甘肅的民脂民膏留下,元帥府把你全家禮送涼州。

要賴在甘州不走,誰敢不聽劉大帥的話,可別怪我張五不客氣!

毫無還手之力的甘州老將、士紳、世襲武官面對他的要求,少數如趙宗禮和趙宗祝這種年過七旬的老將軍選擇被禮送至涼州,剩下的人都接受了歸附元帥府的命運。

劉承宗抵達甘州城時,途徑十餘座堡壘皆已插上了劉字大旗,面對張天琳領著士紳、百姓黃土墊道淨水潑街,他只是稍作停留,說了幾句話就徑自進城去了巡撫衙門。

他要見甘肅巡撫,白貽清。

白貽清屬於是老倒黴蛋兒了,本來戰火波及到甘州的時候,他是想守城來著,但眼看李鴻嗣的軍隊亂套了,就打算跟李鴻嗣一塊走,結果剛出城沒多遠,隊伍被張天琳的兵衝散,車伕還被殺了。

別無他法,白貽清又回到了甘州城,重新招了車伕,沒趕上第二次突圍,張天琳就佔領了甘州城,最倒黴的是新招的車伕是個三劫會眾。

這車伕也是甘州人,叫包世忠,下崗驛卒轉業乾的車伕,按說是知根知底,祖上八代都是驛卒,為人忠厚老實,白貽清才敢招他趕車,奈何下崗驛卒在這個年代是非常有風險的職業,那些最老實的人都不乖了。

沒有什麼刀光劍影血雨腥風,白貽清和家眷在馬車裡坐著,包世忠就把車趕進了張天琳在城外的大營。

包世忠對張天琳說:“大將軍,白老爺是好人,回去得被朝廷禍害了。”

白貽清在張天琳手裡過得不太好,自從聽說楊嘉謨死在高臺,他就嘗試撞牆,撞了一回就被張天琳綁起來了;後來又嘗試絕食,張天琳讓包世忠給他餵飯,結果還咬了包世忠一口。

包世忠是苦口婆心怎麼說都不好使,眼看白貽清被餓得快撐不住了,劉承宗終於進了甘州城。

在甘州城的巡撫衙門內室,劉承宗見到白貽清的第一刻就笑出了聲,他看見千工拔步床裡有個人被裹得像個粽子扔在床上。

張天琳在身側解釋道:“大帥,我沒把他關在牢裡,反正關在哪兒都一樣,在咱手裡也別想跑出去,八個兵看著,除了不吃不喝,別的都挺好。”

劉承宗點點頭,揮手讓人把白貽清解開,又吩咐軍士準備飯菜,這才搬了副交椅坐在拔步床對面,道:“白巡撫,你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你。”

白貽清餓得說話都沒勁兒了,這會更別說跑了,在拔步床上使勁坐起來眼皮子都打架,朝劉承宗看了幾眼,才一掀眼皮沒好氣道:“你是誰啊?”

劉承宗沒搭理他的語氣,只是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問道:“你在甘肅任上往河湟送了好些個書生,那些人如今都是我大元帥府修水庫的幹才,你寫給他們的書信,也被我的緝私兵查獲數封,你內通元帥府的人證物證俱在,怎麼現在鬧著要絕食呢,怕皇上殺你?”

說實話絕食沒把白貽清餓死,倒是差點被劉承宗這一通顛倒黑白的話氣死。

不提這些事還好,一提白貽清自己都生氣,特別想指著劉承宗鼻子罵,元帥府是什麼神經病?

十幾封往來交流的書信啊,凡是送信的小心謹慎,不論是藏在貨物裡夾帶、還是塞在襪子裡藏著,就連納到千層底裡的信,你們都能查得出來……揣在懷裡寫著白貽清大名的信倒是能原原本本送進甘肅。

這事直到劉承宗說出緝私兵這個名字,白貽清才恍然大悟,這幫鳥人是專門查走私的,不負責盤查往來信件,你藏著就都被扣了,不藏著沒準沒事兒。

“甘肅失陷,白某難逃其咎,有何顏面苟活於世?”

劉承宗奚落地瞧了白貽清一眼,靠在交椅的椅背上,道:“楊嘉謨死了,張天琳應該已經告訴你了,我好話壞話說盡,他不投降,在城上指揮士兵用火油燒我的攻城軍隊,最後兵敗赴湯蹈火。”

“他死在高臺,不枉軍兵為他效力死戰,死得其所是大丈夫;他要是還活著,兵敗突圍跑了,我瞧不起他。”

劉承宗說著驟起眉頭,倆手一拍,向白貽清張開,十分疑惑道:“甘肅打了敗仗,總兵官去死;甘肅的軍隊沒了,總督去死;甘肅的百姓還活著,你個巡撫有什麼好死的?”

白貽清眨眨眼,他覺得劉承宗這個邏輯不對,但他不想再跟劉承宗多說了,乾脆在床上盤腿閉眼,不聽劉承宗唸經。

但劉承宗似乎也不在乎他回答不回答,對自說自話根本不生氣:“前天,立下高臺先登第一功的千總問我,為啥反叛,我沒告訴他,讓他自己用眼去看。你在陝西做過兵備、參議,你知道我們為何起兵。”

“你是讀書人,我問你,是朱由檢一家一姓重要,還是天下兆黎重要?”

白貽清睜開眼道:“天下也不是你劉承宗一家一姓的天下!”

劉獅子很滿意:“這就對了,看過六韜?兩千五百年前姜太公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天有時,地有財,能與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歸之。”

“你承認這一點,就說明我們兩個人還能溝通,你也別拿出一心赴死的架子,大明的江山每時每刻都有人死掉,多你一個白貽清不多,少你一個白貽清不少。”

“我們遲早都要死,身居高位,該考慮的是要給天下留點什麼,你就這麼死,書算白讀人算白活,這樣,我跟你做個約定。”

劉承宗道:“開誠佈公地談談,稍後一同吃頓飯,吃完了你想死,你想死在哪,我就把你送到哪;你想怎麼死,我就幫你怎麼死,如何?”

白貽清眨眨眼,尋思你王八蛋鬧半天到我這來,是為了看熱鬧,就是想看看我怎麼死是吧?

“你呀,官員總是自視甚高,以百姓之名呼人,人和人有什麼不一樣,不要搞得好像你死了天就塌了,都是人,就在三天前高臺城上。”

劉承宗搖搖頭,抬手向西邊一指:“兩千多人啊,都是一樣的好漢穿一樣的兵衣甲冑,為了一場完全可以避免的戰役,動用天底下能找到的一切兵器,都死了,跟他們比起來你算什麼我算什麼?”

“今天人們管我叫叛賊,可我只是做了和太祖皇帝一樣的事,何罪之有?”

白貽清似乎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隨後道:“太祖皇帝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你做了什麼,怎配與太祖皇帝相提並論?”

劉承宗笑著抬手指了指白貽清,在面前頓了頓,道:“我承認,胡虜未滅、生民未救,我做的還不夠,等我的軍隊打下北京,就能徹底解決胡虜問題,東征路上也能解決救濟生民一事。”

白貽清看了劉承宗一眼:“妄自尊大,你不過佔據河湟一隅,役使番虜壞了朝廷隔絕番虜的國策,還敢大談徹底解決胡虜問題。”

“哪兒有什麼胡虜番夷。”

劉承宗咧嘴笑得輕鬆,露出滿口整齊白牙:“生在高山上就是番夷,生在草原上就是胡虜,只要長得跟我們沒太大區別,血統上的事在中原王朝強盛時期不要卡得太死,都是漢人。”

劉承宗這句話在兩人之間隔出巨大分歧。

白貽清道:“劉大帥這話騙騙自己就算了,國朝若真在強盛時期,你敢反叛?”

他心想若在萬曆初年,張居正正在閣中,以一區區偏將就能把你元帥府剿得毛都不剩。

劉承宗沉默了。

他沉默了很久,用左手大拇指的指腹輕輕磨痧上唇短鬚,鼻息輕輕嘆了一聲,這才非常認真地開口道:“白先生,我指的中原王朝,不是大明……是我。”

“我西南拓地三千里,如此武功,難道還不能稱上一句強盛?如果還不夠,在我攻破嘉峪關之際,兄長已攜官員率軍挺進西北四千裡的天山,光復哈密,夠不夠?”

白貽清張張嘴,垂頭默然。

其實他有很多話想說,這都是難以比擬的巨大功績,這些事就算分給一百個人做,都能讓每個人光宗耀祖,甚至元帥府在康寧做的事,足夠讓這一百個人都變成世世代代永鎮斯土的土司,就算五百年後依然會被一個地方的人當作榮耀的象徵。

但他說不了,一方面因為劉承宗是大明的敵人,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嗓子冒火,確實說不出話了。

就在這時,張天琳派來的夥兵給室內送來了飯菜,高臺的麵筋肉湯、張掖的冷吃羊肉、山丹的羊肉墊卷子、甘州本地的雞肉墊卷子,甚至還弄了兩瓶黃酒。

劉承宗讓人把酒撤了下去,甘州對他來說不是個適合喝酒的地方,現在也不是適合喝酒的時間,白貽清更不是適合喝酒的人。

事情進行到現在,可以說一切都正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沒有誰一定非死不可。

如果他成功勸降白貽清,萬一這傢伙喝多了,明天酒一醒,忘了自己已經投降這回事,扭頭找根繩兒拴房梁吊死,多難受啊。

反倒是看白貽清那個口乾舌燥的樣子,看著香噴噴的飯菜連口水都沒有,劉承宗便喊人上了一大壺水,末了才用筷子指著桌上的菜笑道:“我這算託了白先生的福,很久沒吃過正經飯菜了,不要客氣,這夠一什人吃了,我一個人也吃不完,咱倆努力加飯,別浪費糧食。”

白貽清倒沒拿架子,反正劉承宗也說了,吃了飯他想死隨他死,把這頓當成斷頭飯也沒啥好客氣的,端起水壺就頓頓頓喝了起來。

喝夠了才一抹嘴,問道:“劉大帥平時吃什麼?”

劉承宗抬手就從腰間解下兩個小皮囊,笑著開啟放在桌上:“行軍吃的,炒麵、肉乾、鹹魚。”

白貽清取過皮囊看了看,這個小皮囊做工很精巧,縫線用料都是上選,裡面分了三塊,分裝炒麵、肉乾、鹹魚,就是散發的味道不太好聞。

都是高能量的東西,看著裝的東西不多,不過也夠四五餐的量。

他皺著眉頭舀了一勺炒麵放入口中嚐了嚐,有糖有鹽還有酥油味,應該說口味比他想象中要好,但可能是很長時間沒喝水的緣故,幹得他光想吐。

又取了塊肉乾,鹹得直皺眉頭,好像風乾的時候還放了醬,比想象中味道差得多,而且太硬,差點把老牙硌掉。

等他再抬頭,看劉承宗的眼神就完全不一樣了,心說這大元帥克己程度跟崇禎爺差不多,吃的還沒個秀才好,合著我白貽清這頓斷頭飯算給你過年了。

這倒是讓劉承宗升起了好勝心,尋思老子一方大帥,統帥千軍萬馬,征服的土地富有四海,你幹嘛用那麼同情的眼神看著我?

“這東西不是這麼吃的,炒麵得配水喝,肉乾得在嘴裡含一會,這是軍糧,知不知道什麼叫軍糧?不影響行軍,要鹽有鹽、要油有油,吃完有力氣,你想好吃。”

劉承宗拍拍放在一邊的缽胄:“寒冬臘月把這個架火上,煮一碗水,三塊肉乾往裡一放,燉開了三把炒麵混著喝,騎上馬又能大戰三十回合。”

說罷,他一擺手:“我也不總吃這個,窮克己沒有用,如果我都吃不好,我的兵只能吃的更差,打完仗該吃肉吃肉、該吃火燒吃火燒,驢肉火燒馬肉火燒,什麼牲口死得多就吃什麼。”

“近河吃魚,近山吃野雞黃羊,臨近遊牧諸部就要牛羊,在西寧吃湟魚,在康寧吃蟲草燉雞,一大鍋蟲草,你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種吃法,天上的鳥兒地上的獸,打獵這事我天下第一。”

“總之……我的兵吃啥,我就吃啥。”

劉承宗低頭夾起一塊冷吃羊肉蘸了青海帶來的精鹽,放入口中緩緩咀嚼,等到下嚥才看著白貽清的眼睛,抬手稍稍指向身後:“你出去看看,這不是我給你準備的斷頭飯,拿下金張掖,今天我全軍開葷,大明拿什麼擋我啊?”

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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