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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桃州衛軍民指揮使司,山林簇擁的桃河岸邊有一座卓尼官寨,張獻忠眼下就藏在這。

卓尼官寨的土司姓楊,這是大明武宗皇帝賜下的姓氏,原本只是桃州諸多番部中的首領之一,在神宗皇帝時得了統領林中生番的口諭,成為桃州兩岸諸番的無冕之王。

這一代土司叫楊國龍,非常年輕,天啟末年才承襲職位,在朝廷那邊,楊國龍是個非常平凡,平凡到有些廢物的土司;但是對其轄地三萬番民而言,楊國龍是可以比肩其祖的偉大土司。

身處這個時代本身就一種巨大的不幸,楊國龍承襲父職繼位土司至今不過九年,九年的時間裡他遇到比許多祖先一輩子還多的問題。

繼位之初,陝西的旱災釀成聲勢浩大的起義,王大梁兵敗之後,敗兵和破產農民湧入土司領地;緊隨其後劉承宗入主河湟,與朝廷連年交戰。

漢人湧入桃河兩岸,一方面給土司帶來難以管理的難題,另一方面也給番民帶來山外面的技術與思想,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能輕而易舉給土司領地帶來變革。

楊國龍的祖先在元朝拜見薩迦派格西時曾以「遇見洪峰」比喻所處形勢,此時此刻對楊國龍來說,也一樣見到了自高山之上滾滾崩騰而來的洪峰。

沒有人能知道在這個四方兵馬如洪流激盪的混亂年代,天下大勢的走向變化,楊國龍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以土司之力阻擋洪流只會粉身碎骨,唯有躋身其間順應潮流的土司才能繁榮昌盛。

但大道理誰都明白,誰又能看出哪個是洪流,哪個是逆流?

因此他決心等待塵埃落定,趁大明內亂無暇顧及邊務,對外守土自保陽奉陰違、對內征服異己兼併弱鄰,在桃州這塊地盤上演了一出好戲。

對於逃到桃州的破產農民和漢人叛軍,楊國龍來者不拒,撥劃荒地給他們開墾耕種,不用交稅納糧,但得給為土司衙門做買賣、當老師和提供兵役,使桃州漢人在短短數年之間佔據了卓尼土司領總人口的十分之一。

河湟大戰那年,朝廷的調令剛到桃州,楊國龍便大張旗鼓地動員兵馬,但直到元帥府擊退五鎮聯軍,率軍威脅蘭州拆了西固城,他都沒把兵帶出桃州。

從那時起,藉著山高皇帝遠、桃州基礎設施差、道路難行的地利,楊國龍從來不在元帥府與大明朝廷之間選邊站,每一次陝西征召他動員軍隊,他就藉著朝廷徵兵為藉口,向周圍的部落、土長官大肆購買兵馬田地,動員兵馬。

但動員之後軍隊永遠都走不出桃河。

在那時候,卓尼土司領的土地政策還是三種,分別為兵馬田、衙門田、香火田。

其中耕種兵馬田的屬民糧稅並不高,以戶為單位,每年每戶交糧一斗、草一車,每個村莊上交生豬一頭,但每戶都要承擔兵役。

衙門田分為兩種,一種分給屬民,納糧也是一樣比例,要承擔土司衙門的勞役和雜役,但不承擔兵役。另一種賜給土司宗親或頭人,屬於小封建主,各自收各自的稅。

香火田則是寺院的私產

憑藉購買兵馬田、聯姻、出兵、戰爭等手段,卓尼土司的地盤越來越大、土司兵越來越多,可他們不是在修路、就是在架橋,後來又修了水洞、城垣、隘口、堤岸,翻新楊國龍爺爺楊臻修的卓尼圍城。

直到今年戰亂再起,著泥寨的土兵實在是修無可修,又修了一座格薩爾王殿,裡邊供奉的塑像是關老爺,屬於是卓尼土司領漢藏結合的新建築流派。

他的領地向西,與元帥府在八角城的陳土司隔山相望;向東一直頂到岷州衛;北方跟元帥府的臨桃旅駐軍隔山相持;東南則直接與松潘的土長官領地接壤。

但地盤擴大又不可避免地讓楊土司領地遭受更大的衝

擊。

首先是宗教上,他們信奉了幾百年薩迦派,但康寧府的動亂讓斷斷續續的僧人翻過雪山草地避至桃州。

這本身對楊土司來說應該是件好事,儘管各個派別的傳播給土司統治帶來巨大隱患,各路頭人也因皈依不同派別而明爭暗鬥,大量土地與財富要與寺院分享……但僧人,意味著知識。

僧人不僅僅意味著經學,還意味著文字、凋版印刷、醫學、製藥、天文、律法。

對整個土司領地來說,數百年來,知識是最為寶貴的東西,為此整個土司領地付出著難以想象的代價。

從紙張開始,要讓人識字就要有紙張,卓尼領地紙張緊缺,長期以來都是從臨桃、隴西、秦安等地購買,印刷一本書就需要付出大量代價。

而維持寺廟更要付出難以想象的成本,別看寺廟佔據財富,單就寺廟修建所需的金頂與佛像,都需要大量的銅,卓尼領地既不產銅、也不掌握冶煉技術,領地的西部、南部、東部又是群山沒有道路。

每一座寺廟的銅頂、佛像,都要從張家口外的和尚廟購買,再一路運回來。

為了知識,承受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數百年來都是這麼過來的。

可是到楊國龍這代,卓尼領地出現了個小問題,他的領地裡有幾千個漢人,都是陝西造反的或蘭州避難的出身,在桃河兩岸有了田地,形成四個集鎮、建立十四個村莊。

過去也時常有躲避官府賦稅徭役的漢人跑進山裡當土人,但那都是形單影隻,進了山裡入鄉隨俗也就成了土人,充其量是個掌握技能多一點的匠人,不能造成多大的影響。

而這次他們成群結隊,有的甚至舉族入山,形成村莊就不一樣了。

幾乎在村莊形成的第一天,紙坊、磚窯、煤窯、木工坊、鐵匠鋪、醫館、印書堂這些東西就全冒出來了,家家戶戶男耕女織,源源不斷地出產銅器、鐵器、木器、陶器、農具,紙張、書卷、紡織物甚至衣物和兵器。Z.br>

還有個秀才鼓動他出資辦了一家土司官學。

僧人能提供的知識一下子就不寶貴了,反倒是他們佔據的財富、土地和人口是那麼刺眼!

這個時候,楊國龍只是對寺院存在的意義感到懷疑,但至少供養僧人還有點宗教方面揚名顯譽,以此來擴大政治影響的意義,因此他沒有下定決心,畢竟是幾百年的老傳統,也不一定就非要在他這兒斷了。

就像只有等待洪流激盪,才能認出誰是真龍天子一樣,楊國龍對寺廟的看法也是一樣,只有等待才能分辨真知灼見的真經掌握在誰的手裡。

然後各個教派的外援就都沒了,去烏斯藏朝拜的僧人再也沒回來過,想要追隨他們腳步的僧人發現進藏的道路被截斷了,是全方位地被截斷了。

他們翻過雪山穿過草地,等待他們的是元帥府遊蕩在八角城的蒙械番子;他們艱難入川直走雅州,等待他們的是元帥府在打箭爐的明械番子。

那時候楊國龍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土司衙門上上下下都只是覺得自己落伍了,這元帥府究竟是個什麼教派,這麼流行?

畢竟對環境封閉的土司和頭人們來說,這種落伍感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經歷。

等待總能開出鮮豔的花朵,各路教派沒有讓楊國龍等待太久,尊奉格魯派的和碩特國師汗就率領大軍進駐青海,當和碩特與準噶爾在山那邊圍攻八角城時,楊國龍在山這邊就地宣佈全境改宗,信了格魯派。

那烏斯藏是遠在天邊,國師汗的蒙古兵可近在眼前。

結果全面改宗還沒改完呢,元帥府發兵摧枯拉朽地就把衛拉特聯軍擊敗收編,直到那個時候楊國龍才意識到有沒有一種可能,截斷進

藏道路的就是這個元帥府。

寺廟的存在意義徹底沒了,卓尼土司領地已經被這幫信祖宗的漢人完全包圍。

一個難以想象的龐然大物,隨著敦塔兀魯斯的出現展現在土司楊國龍面前,他也小心翼翼地看著盤踞在身邊的怪物成長,並從中謹慎地挑選有利於自己的智慧。

漢人給土司領地帶來高速的繁榮發展,也同樣使長期受明王朝保護的封建土司經濟,受到來自義軍的均平思想衝擊。

當元帥府開始均田分地,楊國龍已經統治了整個桃州,小小的八寨三萬人,在快速擴張下成為二十八寨、三百七十部、十二萬番民的大土司,單是登記在冊把守四面八分隘口的番兵漢兵就有兩千二百人。

儘管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向元帥府上表納貢表示臣服,卻專門向河州派遣了一名頭人,專門偷窺元帥府在河湟的文化、經濟與土地政策,甚至還從百姓手裡買了河湟種植的土豆和玉米。

就在去年秋天,河湟分地取得巨大豐收後的一個月,桃州卓尼土司就直接搬運了元帥府的均田政策與行政區劃,一邊拆大廟,一邊同樣編出五個鎮、二十個鄉、二百個保,把田地分給番民以鄉保為單位進行集體耕作。

這倒不是楊國龍不能抵禦屬民壓力,迷迷湖湖的東西就全盤照搬。

而是他拿著元帥府的土地政策看了整整一個月,發自內心地認同劉承宗的政策,並且認為這玩意比封建土司經濟剝削屬民更有效率……屬於大家都很高興。

他一戶人家種十幾畝地,他一年才能徵上來一斗糧,不到五十斤。

而人家劉承宗就用了一點銀子,一畝地就徵上來快五十斤,給你銀子你還得再從官府手裡買其他的東西,銀子又回去了,這他孃的是個什麼盤剝效率?

怪不得人家靠十二萬農民能養好幾萬常備軍,他十二萬人就只能養常備軍兩千二。

楊國龍疑惑了很久,他覺得不可能每個人都高興,否則從前的老祖宗們早就這麼幹了,直到他仔仔細細研究了很久,才意識到想這麼剝削百姓,需要的門檻兒非常高。

就一個鐵製農具,就把九成土司都勸退了,根本不用考慮後面耕作、開採、製作的技術門檻,只有跨過這些門檻,還需要後續的良種、社學、獸醫、醫師、商賈等等專業人才的配合。

即使是以目前高度繁榮的卓泥土司領,很多地方也跟不上,但這一切對楊國龍的誘惑太大了。

最關鍵的是這種集體勞作、依照地勢以村莊為單位有計劃的生產方式,跟土司經濟完全吻合,農田徵糧食和豬,牧區徵酥油和牛羊;林地徵木材、木炭和土特產;還有產鐵的村子就一年交鐵錠二十斤,產金子的村莊就一年交金子二十兩。

卓尼領地的頭人們都是計劃這些東西的行家!

這一切簡直是絕配。

畢竟劉獅子本身就是個大土司,整個河湟實際上是他透過戰爭打掉了地主、僧人、官員、土司之後高度集權的產物。

楊國龍甚至還想學元帥府推廣種痘,從秦州高價聘了一名痘醫,但他的運氣不好,那痘醫才種了三個人就死了一個,畏罪逃回秦州,氣得楊土司哇哇大叫。

不論如何,今年卓尼土司把桃州的土地統統均掉,在官寨裡看著春耕,美滋滋等著秋天豐收盤剝屬民,才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均田買賦,是要銀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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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那些銀子可以透過經濟手段回到土司手裡,也是在短時間內需要大量銀子的,卓泥土司家族是有些財產,但從哪兒搞來十幾二十萬兩的白銀買糧食啊?

就在楊國龍為大筆白銀惶惶不可終日的時候,發生在隘口外面的戰爭

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裡有十幾萬叛軍,這些人在西征路上攻破了幾十個縣城,帶著大量黃金白銀沒處花,楊國龍知道,他的機會來了。

叛軍的各路首領通常無意於跟土司為敵,只要土司不出兵,他們也樂於井水不犯河水,專心與官軍周旋,不過在這裡頭有個首領比較特殊,就是西營的八大王張獻忠。

因為別人都帶家卷、有民夫,只有張獻忠實行的是絕對精兵政策,他的民夫都是就地強徵,東西運到就打發人滾蛋,絕不養閒人。

這種法子在過去還行得通,可到了秦嶺西段,沒有城池和村莊供他劫掠,周圍還都是不缺錢的友軍,情況就尷尬起來了,他什麼都缺,唯獨不缺黃金白銀。

實在是土司都是鳥不拉屎的山地裡進不去,否則張獻忠都快餓死了,一定要打。

張獻忠和楊國龍,就這麼看對眼了,偏偏楊國龍手上這會兒也沒啥糧食,他還想把張獻忠留到秋天,這才派人跟張獻忠聯絡,允許他兩個營駐紮在土司領地的隘口外,並邀請他進入領地。

二人一番商談,一拍即合,張獻忠當即給劉承運寫信,請求借河州衛休息,而且願意幫忙打仗,反正他本來也需要打官軍搶點糧食。

而二人商談中最重要的約定,就是張獻忠駐軍河州衛之後,等到秋收,用高出市價一半的白銀,購買糧食八萬石及草藥、紙張、器物,有了這筆白銀,桃州的均田買賦就被盤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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