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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宗在甘肅西邊挾破關之勢步步為營,不過半個月拿下三處綠洲之一,聲勢浩大還輕鬆愉快。

而對甘肅東邊的洪承疇來說,收復莊浪河流域的戰事就像個噩夢。

並不是敵人有多難對付,謝二虎和巴桑的蒙番聯軍在各方面都比明軍稍有弱勢,對付柴時華、丁紹胤這幫甘肅將領就已經很吃力了。

對洪承疇來說噩夢的根源是莊浪河的元帥軍部隊明明不堪一擊,戰場內外卻總有人掣肘搗亂,讓戰線僵持在古浪峽,不得寸進。

戰場內,柴時華、丁紹胤這幫將領都穩紮穩打,爛泥糊不上牆沒一個願意冒險的;戰場外的阻力,則來自平涼城,韓王。

早在這場仗才剛擺出架勢,韓王府就派人過來找過洪承疇,說寧夏巨寇金蟬子又出來鬧事兒了,讓他派兵拱衛平涼城。

洪承疇聽見金蟬子這個諢號就他媽腦瓜子嗡嗡。

從洪承疇的本心來說,他不樂意搭理韓王,跟那種不知道報效國家的玩意兒講不了道理,眼下還有什麼寇比劉承宗還巨嗎?

但洪承疇沒辦法,藩國失陷的罪責誰也承受不起,蘭州失陷肅王逃離的例子在前邊擺著,那事跟他沒關係,是五省總督陳奇瑜的職責所在,皇上本來要把陳奇瑜下獄,朝臣內議外議,實在沒人能接替他,這才允許陳奇瑜暫時戴罪……都沒允許他立功。

按說平涼的韓藩也跟洪承疇沒關係,偏偏韓王非說這一代的取經人是從寧夏出來的,這就把鍋扔到三邊總督洪承疇身上了。

洪承疇氣得牙根癢癢,卻對韓王無可奈何,點派了寧夏參將張德昌帶兵去守六盤山。

張德昌也是將門出身,爺爺是名將張臣,萬曆年的寧夏總兵官,威望高得像老虎一樣。

當年俺答汗帶兵想借道賀蘭山前打瓦剌,張臣不讓過,俺答汗很生氣就說了幾句難聽話,誰知道張臣更生氣,連夜掘開漢、唐二渠把路淹了,再陳兵赤水口,俺答一點脾氣都沒有,往後三年寧夏互市沒人敢大聲喧譁。

到這一代老張家還有張應昌、張全昌、張德昌三兄弟為將,洪承疇覺得把張德昌調過去很可以了,誰知道人家才剛領兵呼哧呼哧跑到六盤山,就被韓王耍無賴氣走了。

韓王的使者說殿下要的不是這個,曹變蛟不來,誰來殿下都不提供軍糧。

而且使者還跟曹變蛟說什麼嚐嚐家鄉味,大同的刀削麵、山西的老陳醋都管夠之類的奇怪的話。

這很難不讓洪承疇懷疑韓王的用意。

一來平涼府被賊寇搶過、去年又遭了蝗災,知府蔣應昌庫裡沒糧,因此對韓王府馬首是瞻,韓王府不放糧,平涼就真沒有養兵的糧。

二來,曹變蛟去過平涼,當時給洪承疇帶回來的報告是平涼城被打得稀爛,但新修的王府像堡壘一樣,根本就不怕賊寇。

洪承疇也不知道這王八蛋到底想幹啥,最後他突然想到,曹變蛟好像跟他提過一嘴,韓王想招他當王府儀賓。

要是就這個迷迷糊糊的韓王說話,洪承疇就不理他了,結果在韓王府避難的肅王也不知被灌了什麼迷魂湯,跟著請求調曹變蛟過去,洪承疇也沒辦法。

其實韓王給肅王灌迷魂湯一點兒都不費勁,他就說現在朝廷這幫將領都既不能打、也不忠誠,都是師襄那號王八蛋,面前跟你說得好著呢,轉頭他們就投降了。

曹變蛟好,好的不得了。

肅藩畢竟是賢王,跟韓藩的糊塗蛋有不一樣的含金量。

曹變蛟就這麼被派到了韓藩駐防,洪老爺痛失一員大將。

小韓王看著精壯的曹變蛟樂得合不攏嘴,內心直呼配種大業指日可待。

別的不說,如今甘肅青海打起了大仗,天底下沒幾個人能高興的起來,他韓王爺算一個。

明明是西邊打仗、東邊鬧瘟的災年,韓王卻好像成了天底下最快樂的人,這節骨眼兒上他在平涼幹啥都有理由,把招賢納士幹得熱火朝天。

能領兵打仗的曹變蛟讓他給弄來了,宗室裡最賢明的肅王也跑他這兒了,山西韓家人本來要送到劉承宗那倆會造炮用炮的洋鬼子也讓他留下了,他甚至還反著寫信想把河東三韓糊弄過來教他太極拳。

對韓王來說,西邊打仗?打唄,反正誰贏了都不會傷害他;東邊鬧瘟?鬧唄,本小王有劉大王的救荒定疫書,誰怕誰啊!

可是對洪承疇來說,如果給他討厭的人定個排行,劉承宗只能排第三,韓王第二。

現在他心裡最討厭的人是陳奇瑜。

因為收復莊浪河最大的阻力就來自陳奇瑜,在洪承疇的角度上,按說大軍雲集蘭州以東,莊浪河牽扯著元帥府兵力,他們早該把蘭州打回來了。

哪怕不說把蘭州打回來,至少也該打打蘭州吧廢物?

偏偏倆月以來,蘭州戰線上攻城是風平浪靜,駐防則雞飛狗跳,到現在蘭州城連一塊城磚都沒掉。

陳奇瑜也有苦衷。

大股流賊從秦州跑過來,在駐軍眼皮子底下洗劫鞏昌府,攻破寧遠、伏羌二縣,隨後把鞏昌府、岷州洮州兩個軍民司攪個不得安寧。

流寇成氣候了,知道官軍主力在這,還敢從秦州跑過來的,更是大賊裡的佼佼者,他們的編制不再像過去那麼混亂,出兵也不再是漫山遍野,而是列戰兵營齊頭並進,讓官軍能輕易知曉各部名號。

那些散兵遊勇不算,單就說陳奇瑜知道的,在漢中、秦州一帶亂竄的賊寇就有二十多個營。

如果列營八座,就是高迎祥的闖王八營;若列營五陣,不是李自成等五名首領聯營的闖將五營,就是賀錦等五名首領聯營的左軍五營。

如果有兩個營陣看上去就像被別人孤立了,想都不用想,八大王張獻忠的兵。

而官府在鞏昌府的駐軍全是陝西將領,是練國事的巡撫標營總兵張應昌、參將賀人龍,以及陳奇瑜派來的參將楊彥昌、指揮使任權兒,但是幾位本該親密無間的將領,卻內訌傾向非常嚴重。

說來也怪,自從駐軍鞏昌府開始,三支軍隊在禍害地方這件事上就配合得親密無間。

賀人龍的兵不搶貧家,因為他們會在夜裡扮成流寇襲擊富紳;張應昌的兵不搶富紳,但他們會在白天設卡徵捐要糧。

延安戰神楊彥昌的兵軍紀就比較好了,他們第一不搶貧家、第二不劫富紳、第三不分晝夜,凌晨攔截賀人龍的假流寇,傍晚衝擊張應昌的設卡隊,總之……以飽滿的熱情堅持沒收同僚非法所得。

隨著流賊跑進鞏昌府,三支軍隊在行為上更完蛋了,個個心懷鬼胎,只要有一支流賊出現在鞏昌府,就會引來三支軍隊不間斷的痛擊友軍。

張應昌很生氣,老子費了大力氣找到流賊擊潰了,戰利品就讓你們這幫王八蛋搶了?

賀人龍也很生氣,老子費了大力氣把你們的駐防圖賣給李闖將換點錢花,剛他娘運過來就叫伱們這幫王八蛋截了?

楊彥昌則更生氣了,高闖王知道心疼弟兄,給老子送點錢糧花花,你們這幫王八蛋一個個往上湊這麼近幹啥?

至於任權兒,任老爺不生氣,為長官做事嘛,辛苦點應該的。

他一邊跟陳奇瑜報告,說自己實在勸不住嫉惡如仇的楊參將;一邊給高闖王和李闖將寫感謝信,最後還要給賀人龍的家兵頭子賀勇包個小紅包,面面俱到。

陳奇瑜和練國事使出吃奶的力氣,都無法讓他們停止內訌,更別說攻打蘭州城了。

眼看跟陳奇瑜這幫蟲豸聯手啥屁事也辦不成,洪承疇覺得這場戰爭朝廷依靠的還得是他,依靠別人是指望不上的。

而他擁有打破僵局的能力。

方法很簡單,放曹文詔、白廣恩。

曹文詔和白廣恩帶的兵啊,其實不值一提,在士兵素質上跟謝二虎和巴桑統帥的蒙番聯軍半斤八兩。

曹文詔手底下有點老兵,但多數都是在甘肅、寧夏募來的人手,裡頭還有一些漠南大亂後歸附的蒙古夷丁。

白廣恩就更不用說了,以前帶的兵確實精銳,但那批精兵被張天琳放火箭來了個降維打擊,端著嶄新的擎電銃用都沒用就被送掉,只剩被嚇破膽的潰兵敗卒逃回。

洪承疇給他調了丟掉連城的土司魯允昌做副手,從馬牙山諸番募兵,重新組建軍隊。

明軍在莊浪河不是因為沒好兵才不得寸進,恰恰相反,在莊浪河流域的明軍都是好兵,楊嘉謨把自己的標營都拿出來了,那軍隊壞不了。

洪承疇認為眼下戰場上是將領們瞻前顧後不敢打,他要讓白廣恩和曹文詔解決這個問題。

具體的解決手段不需要他說,只要把這倆人派到戰場上,問題就能迎刃而解——這倆是老卷王了。

他們跟柴時華、丁紹胤這種世襲武將對待戰爭的思路不一樣,對涼州衛指揮使丁紹胤來說,他幾乎認識每一個士兵,認識每一名士兵的爹孃,兵死了他回去是要給人說法的,柴時華統率的則是楊嘉謨的標兵,士兵損失一樣也要給楊嘉謨說法。

曹文詔和白廣恩就不一樣了,這倆人只需要對上負責,不需要對下負責,打就是了。

兩個營剛從古浪峽南下,就被巴桑布在山裡的西番獵手偵知,但有時候偵查得當也沒有用,資訊並沒有軍隊跑得快。

獵手前腳跑到莊浪衛城,巴桑就派遣布赤率部到城外設伏,但伏兵剛出城走了七八里地,就被白廣恩親率的馬牙山番騎踹散了佇列。

戰鬥進行得太快,以至於巴桑根本來不及出城救援,他們就已經被包圍殲滅了。

決定莊浪河歸屬的會戰,爆發了。

三月二十八日傍晚,收到巴桑求援,謝二虎率領四千蒙古馬隊抵達莊浪衛城河西,藉著傍晚餘暉,他看見河東有一座明軍正在修造的營壘。

營壘才剛剛開始修造,堆了遍地的木料軍帳,壕溝尚未挖好、拒馬柵沒有開啟、大將軍炮也沒有放在預設炮兵陣地,不少軍士都散開了搬運土石。

首先,謝二虎是來給布赤報仇的。

其次,這毫無疑問是襲擊的好機會。

最後,他認為這個營壘屬於巴桑在求援信中提到的白廣恩。

他知道白廣恩,雖然如今的元帥府諸將早就不把自己視作流賊,但依然不妨礙他們瞧不起賣友求榮的白廣恩,將其視為教育軍官的反面教材。

這仨要素湊到一塊,謝二虎跟阿海岱青稍加商議,就定下了作戰計劃,以快打慢,千騎分張三面齊衝,把未成營陣的三千明軍裹在裡頭撞死。

但這不是白廣恩的營地,白廣恩被嚇跑了。

白廣恩殲滅布赤的千總部,靠的不是軍事素質,兩邊都是番兵,在大明集權下被邊緣化的馬牙山諸番組織鬆散、基本不掌握武力。

而另一邊的元帥番兵的狀態則全然不同,某種程度上,劉承宗把整個康寧府從封建奴隸時代拔了出來,卻唯獨留下了西番營這個依然停留在奴隸時代的產物。

他們和留下老家的番民不一樣,其實並沒有享受過多久作為自由人的快樂,短短十幾天的自由不值一提,很多人甚至連私有財產的概念都還沒搞清楚,就被徵召到軍隊裡,跨越雪山和黃河,出現在河湟戰場上。

他們並不知道什麼是自由,但很清楚劉承宗給了他們一些東西,一些本不屬於除了影子什麼都帶不走、除了腳印什麼都留不下的奴隸的東西。

比如一身並不奢侈但乾淨保暖的衣裳、一件做工紮實的鎖甲、一柄足夠殺人的環刀、一杆樸實的火槍和一頓夠過去半個月吃的糌粑,總之,劉承宗給了他們軍餉之外作為士兵該有的一切。

白廣恩用三千打一千,突然襲擊,包圍殲滅,贏得容易。

在他看來這些番兵除了會負隅頑抗之外沒什麼特別,負隅頑抗他見的多了,多少農民軍寧可死也不願被官軍俘虜,有什麼用呢?圍起來殺掉一半,剩下的也基本被累癱了,就是一場殺敵五百俘敵四百多的勝利。

但勝利之後的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兵在戰鬥中僅陣亡二百多,卻在戰後被俘虜殺傷五十多,這些俘虜稍稍恢復力氣,就能搶刀就搶刀、搶不到兵器就趁人不備用頭撞、用牙咬,總之要致人死地。

白廣恩手下的兵也是番兵,說把俘虜都殺了,魯允昌又不願意,魯土司挺想招降這些番兵,就導致俘虜成了燙手山芋,白廣恩在營地裡看見俘虜就發怵,乾脆把俘虜扔給友軍,自己藉口傷兵太多,躲到後邊去了。

所以謝二虎想撞擊的軍陣,不是白廣恩,不是魯允昌,也不是丁紹胤或柴時華。

而是曹文詔,從來不怕俘虜燙手的曹文詔。

晚上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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