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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敵大將軍在沉寂中引誘,偏偏屬於戰法的唐通對這一切無動於衷,反倒又吃了兩次重炮轟擊,一個精銳的炮兵小隊在一千三百顆散子噴射中躺倒在戈壁,死者枕藉。
正面火器壓制不住的頹勢愈顯,側翼身披赤色布面鐵甲的邊軍馬兵則遊曳愈急,騎兵的馬臀雙插塞滿了超過一米的長箭,三個鋒陣從各個方向,試圖在管隊的率領下馳射衝陣。
甚至有散騎下馬繞至陣後山地,或投射或衝陣。
但幾支杆子比手指還粗的大箭、幾個技藝精湛勇武超群計程車兵,仍舊對戰局無濟於事,他們要對付的不是剛從田間地頭放下鋤頭的草寇,而是跟他們一樣以殺戮為業的職業士兵。
一次次勇猛衝陣被擊退,滿腔勇氣退化成對長官申明撤退的規勸,士兵的心聲最終被層層轉達到唐明世耳中,他只能無奈接受失敗。
不是因為元帥軍的陣地牢不可破,他始終堅信都是軍人,沒有誰就一定比誰強這回事,而他們多,對手少,元帥軍一定撐不住太久。
但散佈在戰場外圍的塘騎正在彙報,一支支從遠方奔赴而來的元帥軍塘軍小隊正包抄過來,讓它無奈下達準備撤退的命令。
若再不撤退,很快戰場局勢就會變成他們少、對手多。。
唐通在這場戰役中惜字如金,並未插手對千總部之下隊總、百總兩級軍官的臨陣指揮,下達的命令也僅有兩條,一是讓重銃手向銃管內填入幾顆三錢小子兒,二是制止了歪樑子想要出擊的願望。
但這並不意味著唐通沉著冷靜,他缽胄下瞪大的眼睛顯得非常神經質,從頭到腳都透露出強烈的不安,時不時抽動的嘴角和無處安放的手指卻又露出難以言喻的興奮。
只有唐通自己知道……他贏了,他就要贏了!
在某一時刻,戰場對面硝煙裡零落的銃聲再度猛烈起來,無敵大將軍突然像瘋了一樣兩門連續開火,甚至連一直都沒用上的百虎齊奔車都搖搖晃晃地發出尖嘯射出火箭。
唐通突然跳了起來,口中大喊道:“歪樑子!李八兩!”
用盾牌遮蔽火箭鋪天蓋地的歪樑子聽見呼喚,他覺得自己的千總就是個瘋子,別人興奮的時候,他慫得無動於衷;別人害怕的時候,他卻又興奮的跳起來了。
歪樑子一路盯著盾牌貓著腰兒,聽著自己身上叮叮噹噹,時不時還要被沒跑完硝的火箭刺透甲葉子的箭鋒紮上一下,跑到唐通身邊問道:“將軍,啥事?”
“傳,準備追擊敵軍!”
歪樑子心說我追你奶奶個腿,這明顯是敵軍準備衝擊殊死一搏了啊:“將軍?”
遠處傳來一聲炮擊,成片散子掃過陣地,大多數士兵都保持著矮身躲在遮蔽物後,陣中幾個來不及躲避計程車兵中彈發出驚呼,唐通並未理會歪樑子的疑惑,只是口中說出似乎毫無意義的:“六!”
同時他人已經去返身牽馬了,在炮擊中撲倒在地的李八兩姍姍來遲,疑惑地看向一臉蒙圈的歪樑子,倆人面面相覷,就見唐通牽馬回來看見二人還沒動,急道:“歪樑子率左司追擊敵軍,李八兩率右司上馬阻攔敵騎與之纏鬥!”
見二人反應還是慢了半拍,唐通揪住歪樑子赤色布面鐵甲的對襟,幾乎臉貼著臉:“要麼你看護傷兵,我去建功立業!”
兩個把總並非有意違抗軍令,只因為唐通是個降將,正常情況下,唐通下達的命令本身是他們想做的事,就不會出現問題;但當唐通的命令與他們的意見相左,二人潛意識裡就不會把這些話當作軍令。
後知後覺,軍人的本能才回到歪樑子的腦子裡,與李八兩對視一眼,連忙抱拳領命。
兩個把總出身截然相反,一個是寧夏邊民投軍,一個是延安貨郎做賊,二人文化有限,卻都知道軍令如山。
因為他們吃過虧。
這個道理單單打敗仗是學不到的,那些違抗軍令率先逃跑並活下來的人,以後遇上難打的仗依然還會逃跑。
而歪樑子和李八兩,恰好就是兩個被率先逃跑的人害了,丟在後面並活下來的人。
歪樑子在黃龍山一戰時還是賀虎臣的兵,撤退中游擊將軍神光顯的潰兵沖垮了二道防線,害得他被俘,跟著長官戴道子一起投了劉承宗。
李八兩則是投了羅汝才,那些事對他來說連記憶都模糊不清,他只記得那天還沒來得及吃飯,艾穆的馬隊就在呼嘯之間把他們的營地踹個乾淨,一支羽箭飛來,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已經是三天後顛簸的驢車上,羅汝才派人把他救了回來,沒有醫療手段,再不醒就只能找個山溝扔了,所幸他命大,醒過來就接著跟羅汝才幹。
其實還是貨郎的身份救了他,周遊鄉里賣貨進貨,他知道哪裡有大戶好家。
他們不知道在戰場上怎麼做一定能活下去,但他們都知道,戰場上怎麼做能害死更多人。
左把總司計程車兵在陣前土壘後整裝待發,終於,在敵陣最後一聲炮擊結束的短暫停頓後,嘹亮高亢的嗩吶聲在元帥軍中軍響起。
敵軍陣前尚未散去的硝煙中依舊傳出零星銃響,一顆顆盲射而來的鉛丸把硝煙打出密密麻麻的孔洞。
炮兵百總從運載炮彈火藥的輜重車上摸出自己的對襟布面鐵甲,赤色布面早就被火藥染成黑色,但他還是義無反顧的罩在鎖子甲外,繫緊了每一個甲扣,回頭看向穿戴重甲計程車兵,下達這場戰鬥的最後一次打放命令。
塵埃在千斤重炮施放中震盪而起,緊隨在鉛丸鐵彈穿破硝煙之後,一塊塊木板搭在壕溝,一名又一名身著赤甲、頭頂纓槍缽胄的管隊登上土壘。
一柄柄屬於元帥軍管隊的雪亮雁翎刀在土壘上直指向前,清亮刀身映出硝煙裡完成最後一次打放的重銃手丟下火器,挺起丈五大矛。
旌旗招展,終於到了元帥府銃炮手最擅長的戰鬥環節,十個縱隊以刀牌手在前、槍矛在後、戰弓手於兩翼的結構,向仍舊被硝煙遮蔽的明軍陣線發起衝鋒。
出乎歪樑子的預料,就好像唐通有未卜先知的才能一般,他的部下在挺進中居然沒有受到任何鉛丸箭雨攻擊。
盾牌翻湧著衝破硝煙,人們眼前豁然開朗,卻發現迎接他們的並非是槍矛如林,而是鎮夷軍奔踏打馬的背影。
明軍跑了,在火炮最後一次開始轟鳴,他們就把傷兵放在戰車上、戰馬背上,載著儘可能多的屍首向北次第撤退。
只有兩翼的馬隊作為殿軍,遲滯可能出現的追兵,但顯然他們現在顧不上追兵,因為李八兩的馬隊已經奔著他們去了。
在張掖綠洲西南的茫茫戈壁中,兩支軍隊分作兩路四股,翻動滾滾沙塵逃亡追擊。
而在更遠的戰場外圍,高應登正率領軍隊奔赴戰場。
就在一刻之前,穩操勝券的高應登驚喜於唐通拖住了兩倍敵軍,為一場完美的殲滅創造戰機。
唐通把戰鬥進行到這個階段,援軍是什麼樣的戰鬥力都沒關係,這支明軍已經輸了。
因為政治是博弈,戰爭是工具,使用一件工具是行為,行為就有其目的,因此戰爭的勝利就只有一種方式——達成目的。
至於傷亡、損失、殺敵,一切的數目,都只是把戰爭結果量化以供直觀參考的表象。
在這場戰鬥中,高應登不知道鎮夷軍發兵南下的目的是什麼,但總歸鎮夷軍的目的絕不是跑不過挨頓錘退回去。
現在唐通沒被殲滅、沒有撤退、成功引誘敵人來戰,那毫無疑問衝突的勝利者就是唐通。
就算唐通的千總部只剩下一個人,明軍這支軍隊只死了一個人,輸掉戰鬥的也是明軍。
既然他們輸了,士氣就必然受到影響,更何況在正面以雙倍兵力都沒能達成目的,他們就已經是驚弓之鳥了。
只要他們看見元帥府援軍抵達戰場——高應登心想,大元帥交給他的命令,可以輕而易舉地被達成了。
偏偏就在此時,散佈在外圍的塘騎帶來局勢有變的訊息:“將軍,高臺敵軍兵分兩路傾巢而出,一路在南,一路在西。”
靠塘兵旗幟交替傳回的一捷沒有兩路分兵的具體數目,但高應登對高臺敵軍數量心裡有數,那有六千到一萬明軍,絕不是他能獨立對付的數目。
即使在劉承宗的誘敵之策裡,也沒有把那支軍團傾巢而出計入考慮……這本身就是非常離譜的事,敵軍費盡心機修建營壘,怎麼可能全數從工事中出來呢?
塘兵的一捷不會出錯。
一捷確實準確率不高,但那是針對長距離的複雜情報,這種僅有敵軍動向不包含準確數量的簡單情報,而且傳遞距離還近,出錯很難。
兩路敵軍,自北向南的是想接應戰敗的鎮夷軍,這個高應登很容易推測;而自東向西那路,看上去是試圖封鎖高應登的退路,也很容易理解。
但這事不對。
高應登進軍的腳步停住了,他一面讓塘兵把情報給後方的劉承宗送過去,一面暗自思慮敵軍傾巢而出的原因。
他是誘敵的,本身唐通就是在塘騎遮蔽外行軍,雙方開戰後他的位置也為敵軍塘騎探明,李鴻嗣試圖集結兵力消滅他,似乎可以理解。
可問題出在,明軍掌握的元帥軍動向,不應該只有他,還應該有統率蒙古兵在黑河上游築壩的莫與京。
高應登心想,他們把自己圍個水洩不通,卻把高臺修築的工事扔給莫與京?這解釋不通。
想到這,他對塘兵下令道:“把訊息告訴唐千總,並向東鋪開,觀望高臺,他們應該有援軍過來了。”
如今的戰場形勢,成了幾個以唐通部為中心的半圓,唐通北邊是撤退的鎮夷軍,鎮夷軍北邊是試圖截擊的高應登,而高應登實際上也被李鴻嗣包圍了。
好在有塘騎料敵於先的幫助,讓高應登對自身所處的條件有充分了解。
擺在他面前的問題只有一個,有限的時間內,從殲滅鎮夷軍、匯合唐通、逃出包圍圈等幾個選擇中,挑選到最優解。
他首先放棄的就是殲滅鎮夷軍,沒有時間讓他收降、打掃戰場或把近兩千軍隊徹底殺死,否則就會失去逃出包圍圈的機會。
而逃出包圍圈的機會有兩個,第一是捨棄唐通部,轉頭向西,則有可能會跟那支西進明軍撞上,有很大機會能跑到跟劉承宗匯合。
第二則是匯合唐通,但那樣再向西就晚了一步,必須強衝明軍,或者從包圍圈唯一沒有閉合的方向,東邊跑,而那邊則可能撞上正從甘州諸衛趕來的敵軍。
沒有萬全之策。
就在這節骨眼上,收到情報的唐通居然給高應登傳信,讓他別管自己,直接往西撤。
高應登攥著書信愣了片刻,他頭一次覺得這個從官軍那邊過來的降將,居然不單仗打得好,還非常有情有義。
不過其實這並不是唐通為友軍考慮,恰恰相反,他是怕等待高應登救援,拖了他的後腿。
面對這種局勢,唐通和高應登一樣,表面上有很多選擇,實際上最優解只有一個。
他想過投降,不過儘管身處包圍圈最內側,己方包括高應登營內的軍隊都是凶多吉少,可是在大戰場範圍,他們被包圍恰恰說明了大元帥的誘敵成功。
明軍會這麼做,唐通認為肯定是東邊的援軍過來了,高臺駱駝城很快就會有新的守軍進駐,才能讓李鴻嗣騰出手來傾巢而出。
而李鴻嗣沒有等待兩軍匯合就率先南下,顯然是劉承宗誘敵計劃收穫頗豐的巨大成功……本來就想引誘一部,削弱工事防守兵力,現在上萬軍隊傾巢而出,甘肅勢均力敵的局面很快就會隨著一場戰鬥被打破。
這意味著投降明軍不是明智之選,那麼剩下的選擇就是偽降、匯合高應登突圍以及獨自突圍。
一方面唐通並不認為高應登一定會來救自己,另一方面,就算高應登來救,在唐通看來也是耽誤時間,到時候合兵一處誰都跑不出去。
其實是唐通想丟下高應登,因為高應登的目標更大、兵力更多,行軍速度顯然更慢。
他們兩支軍隊都往西走,唐通不用比明軍跑得快,只要比高應登快就行了,被明軍截住的肯定是高應登,而他可以率軍和劉承宗順利匯合,甚至還能轉頭參與解救高應登的戰役。
萬萬沒想到,高應登對他的書信十分感動,直接放棄了向西撤退的選擇,打定主意,先匯合唐通,再向包圍圈東邊的缺口突圍。
傳令兵在戈壁上騎著快馬噠噠噠就過來了:“唐千總,高將軍命你速速收攏兵馬,向西北進軍,他讓伱放心,元帥府不會丟下任何部下。”
唐通光想抽自己倆大嘴巴子。
不傳信高應登沒準還真不來救他,傳封信倒好,命令來了,他自己帶兵跑去找劉承宗屬於抗命。
半個時辰後,收攏兵馬向西北進軍的唐通就看見了有情有義的高應登。
高應登手裡還拿著一封信,見面就遞給了唐通,那上面清清楚楚寫著來自中軍的情報:塘騎部已經探明,高臺駱駝城一個明軍滿編四千人車營正在西進,企圖抄掉你營後路。
高應登笑眯眯對唐通道:“走吧,西邊是啃不下來的車營,我們東進……接下來戰場是大帥的了。”
中午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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