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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州城裡。

劉承宗攻下莊浪衛城的訊息,把肅王嚇壞了,連夜提著羊角燈叩響巡撫練國事的府門,並派人星夜疾馳,向延綏巡撫陳奇瑜求援。

此時此刻的延綏巡撫陳奇瑜,在陝西擁有黑白兩道任何人都不能比擬的威望,就算是劉承宗,都得往後稍稍。

因為這個人是崇禎年間,陝西近十位巡撫、總督裡最有可能徹底平定叛亂的封疆大吏。

自崇禎五年起,陳奇瑜接任延綏巡撫這一官職,使整個陝西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軍事上,自他上任,一座城、薛紅旗、一字王、截山虎、柳盜蹠、金翅鵬、王成功、一條龍、金剛鑽、翻山鷂、黑煞神、人中虎、五閻王、馬上飛、王登槐、馬紅狼、滿天飛……一連串的首領被攻破斬殺殲滅。

經濟上,他開煤礦、修水利,試圖借這兩年旱災稍輕的天時,挽回陝北的農業情況,並將投降的賊兵安置,讓其有工做、有飯吃。

政治上最了不得,在崇禎六年,每一個死在任上的陝西封疆大吏都希望讓朝廷免稅的事,被陳奇瑜幹成了。

崇禎皇帝居然真的下詔,免了延安府和慶陽府的賦稅。

這件事其實算不上陳奇瑜的功勞,在他前邊死在任上的封疆大吏,每個人都這麼上書過,只是他的運氣到了。

歸根結底不是陳奇瑜勸說的言語太過動聽,而是崇禎爺終於面對陝北這幾年收不上稅的事實,跟自己笑著和解。

早他媽幹嘛去了?

不論如何,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

單憑能讓朝廷免稅,延慶之間的百姓就對陳奇瑜感恩戴德,畢竟這事對百姓來說,過去的官員上書,百姓不知道,但如今陳奇瑜上書成功,百姓是能看見的。

老百姓要求不高,沒幾個人願意整天忙著燒殺搶掠傷天害理。

只要活著,能活著就行。

憑藉讓朝廷免稅的光環,陳奇瑜在陝北想做什麼都能做成,就連他的軍隊開進延安,都會有百姓偷偷留信,此路不通,不可紮營。

對比洪承疇過來挨頓揍,這待遇足有九重天那麼高。

陳奇瑜一開始也不信,什麼叫此路不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對不對,哪兒有封疆大吏率領軍隊行走在自家國土卻說此路不通的道理?

誰不知道延安府有地雷,但地雷的時效性很短,引線發火必須有人在旁邊守著;戚繼光的鋼輪發火倒是不需要有人在旁邊,但埋進地下少則三五日、多則八九日,就不說下雨,地氣返潮地雷就失效了。

陳奇瑜就不信了,難道以我的威望,還有人想在把我炸死嗎?

他不信邪,他硬要走,直到安營紮寨的夜裡巡邏士兵踩上一顆地雷,在漆黑夜空下的山峁墚塬變成一閃而逝的光。

經軍官檢查殘渣,爆炸現場發現炸碎的銅輪與毀壞銃機,陳奇瑜信了……這不是有人想炸死他,是陝北老百姓的技術手段先進得有些難以置信。

陝北百姓不是土老帽,他們用的是李天成的合機地雷。

李天成原本是京營守備,精於火器,崇禎三年改進地雷有功,朝廷給他設了個地雷營,將教材傳習九邊,教授使用火器地雷。

合機起初是趙士楨應用於火繩槍的槍機,是使用齒輪讓火門蓋自動開合的機械裝置,具體是在銃機安裝齒輪,上下有兩根活動牙軌,其中一根連線鋼簧,形成內外陰陽兩個銃機的結構。

扣動扳機,齒輪轉動,上下兩根牙軌一前一後,陰機在銃床內負責推開藥池火門蓋;有銜火管的陽機在銃床外,負責點燃藥池。

合機銃的名字,就源於扣動扳機,兩機合開的意思。

這一結構能防備風雨天氣,是火繩槍最可靠的槍機裝置。

在最早的魯密銃上,藥池需要手動開合,合機銃能夠自動開合。

再升級就叫軒轅銃,同樣也是趙士楨的發明。

這個部件是可一根可拆卸的長杆,長杆上下分別安裝銅雨罩和比雨罩沉一點的小砣,中間有一根橫樑。

雨雪天氣把長杆橫樑插在木銃床的預留孔上,因為重力,自然砣在下、罩在上,火繩也纏在長杆下半部分。

因為小砣比銅罩沉,不管銃身向哪瞄準、哪怕倒曳裝藥,銅罩都始終會與地面平行,為火門、火繩遮擋雨水。

具體來說這些東西其實都是鳥銃的部件,可能一杆銃叫鳥銃,卻擁有合機、軒轅這些部件。

地雷教練李天成把合機裝置轉移到鋼輪地雷上,極大地增加了地雷的時效性,即使偶遇雨雪,埋在地下的地雷也能保證兩個月以上的使用期限。

陝西三邊五鎮的官軍學了這本事,幾無用武之地……一來造這玩意成本比較高,二來林丹大汗埋地裡都快爛了,炸誰啊?

官軍捨不得大量造這個,反倒淳樸的延安百姓把它發揚光大,因為延安百姓不是軍隊,他們需要平靜的生活環境才能好好活著。

地雷對他們來說,是成本最低的防禦手段。

不需要多大批次,埋在地裡幾顆,別管官軍還是賊人,只要踩上一顆就能被嚇得原路返回,人們便得以保衛自己的生活。

合機地雷對延安百姓來說,優點很多,缺點就一個,這個玩意兒在陝北的地理環境,時效性有點太長了。

以至於各個村子負責埋雷的後生,經常會問別人一句話:“我把地雷埋哪兒了?”

不知道,估計是官道上吧。

大夥也沒有特別在乎,正經人誰走官道啊?

後來小路也不能走了,如果一定要出門,衣裳可以不穿,反正路上也沒人,但必須要趕只趟雷羊。

不論如何,對延安府百姓來說,抗稅是勝利,朝廷免稅也是勝利,而能夠使皇上免稅的陳奇瑜,毫無疑問,是百姓唯一一個不希望把他送上天的官員。

亂糟糟打了這麼些年,人心早已思定,可以說陳奇瑜的所有勝利,都是政治勝利。

最難能可貴的是,陳奇瑜儘管身居高位,仍然能認識到普通百姓軍兵的心理狀況,他對陝西軍賊一家人心不古的形勢非常清楚,還能把這一劣勢為自己所用。

就在去年,為了剿滅盤踞在延川永寧關的開山斧和鑽天哨,他藉著洪承疇率軍西進的機會,在軍中假傳訊息。

假稱他們的軍隊要被洪承疇調往甘肅,命賀人龍領軍一路向西開去,陳奇瑜殿後。

行至延川,陳奇瑜突然策馬向東,傳令全軍:“視我馬首所向!”整支軍隊隨即後隊變前隊,快速向永寧關襲去。

軍隊突然開到,被假訊息麻痺的開山斧和鑽天哨猝不及防,就這麼糊里糊塗的上了功勳簿。

直到崇禎七年的正月,陳奇瑜在陝西都可謂如日中天。

眼下洪承疇在甘肅不能動,儘管劉承宗還沒向蘭州進兵,陳奇瑜就已經成為肅藩眼中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說天底下有誰能在蘭州攔住劉承宗,那麼非陳奇瑜莫屬。

甚至不僅肅藩,每個人都這麼想,除了陳奇瑜,陳奇瑜不敢這麼想。

在去年臘月之前,其實陳奇瑜也有點躍躍欲試,但崇禎六年的臘月之後,陳奇瑜不敢這麼想了,因為叛軍的行軍速度快到駭人聽聞,他們幾乎在飛。

崇禎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叛軍在河面鋪黃土蓋稻草門板,飛馳渡過黃河,攻破澠池守將袁大敘,宣告進入河南。

僅僅五日之後的十一月二十九日,叛軍入豫的訊息還未在中原大地上傳遍,叛軍部隊已在橫行狼、掃地王、滿天星等八名首領的率領下,繞過防守嚴密的潼關,浩浩蕩蕩十萬大軍擁破武關。

為策應洪承疇的行動,陳奇瑜先對圍攻西安府的闖王進行驅趕,隨後率軍西走,入駐臨洮府。

此時聽聞傳警又匆忙東返,馬不停蹄的穿越鞏昌府進入鳳翔,才來得及在寶雞吃上頓熱乎飯,就聽說一日之間,西安府商州的山陽、鎮安、商南三城被攻陷,叛軍先鋒距西安府城僅有百里路程,處處烽煙肉眼可見。

各路軍隊為此快馬加鞭,河南方向的左良玉和鄧玘不顧上吃飯喝水一路奔到陝州,陳奇瑜也率領陝西軍隊馬不停蹄奔向西安,軍隊掉隊大半。

可是等待他們的,是非常寧靜祥和的西安府。

叛軍已經出境,向西北進軍只是虛晃一槍,轉頭在闖將的率領下向南進軍,勳陽府的鄖西、上津宣告失陷。

勳陽所在的荊襄一帶是大明的特區。

這裡是陝西、湖廣、河南、四川四省結合地帶,西起終南山東端,東南到桐柏山、大別山,東北到伏牛山,南到荊山。

既有水路之利,氣候又介於南北之間,山巒連綿,川回林深,南方人過來可以種植水田,北方人過來也能種植旱地。

早在元代,這裡就因水路便捷氣候適宜,成為南北方流民的理想聚集之地,一旦政治經濟環境變壞,南北方的破產農民就會從四面八方向潮水般湧入荊襄。

明朝建立以來,第一次規模巨大的造反就從這裡開始,因為朝廷對山中不服王化的流民無可奈何,只是下令封禁山區,導致流民與朝廷的矛盾激化。

正統年間因搶劫被通緝的劉通躲進山區,在成化元年立起叛旗,自稱漢王,攻打襄陽、鄧州、漢中,第二年底被鎮壓,朝廷收回禁山令。

劉通死後,其部將李原另樹旗幟招攬舊部積蓄力量,於正統六年再度稱王,稱太平王,響應流民足有百萬之眾,被朝廷調二十五萬重軍分化剿滅。

從那時起,朝廷為解決荊襄流民武裝而設立勳陽巡撫,管轄地域覆蓋鄂豫川陝毗鄰地區,包括西安府在內的五道八府九州六十五縣。

但是,荊襄的流民武裝問題,在萬曆年間已經不是個問題,所以勳陽巡撫標下年餉六千兩銀子,僅有五百標兵。

這五百標兵,就是勳陽府的全部野戰武力,偏偏這五百人,還因為去年張獻忠進湖廣,跟著巡撫蔣允儀被兵部派到了南陽去。

李自成不是如入無人之境,而是確實進了無人之境。

這節骨眼上,陳奇瑜收到肅藩的求援信,差點從馬背上撅下去——這是想遛死他呀。

他不敢離開西安府,就算他想去蘭州,秦王也不讓他去。

闖王被他攆進秦嶺、闖將又帶著一群反王進了勳陽,叛軍在西安府周邊的勢力前所未有,沒準他前腳回蘭州,後腳西安府就丟了。

思前想去,突然間陳奇瑜的腦海如同劃過一道閃電,他想起一個人,這個人一定能治劉承宗。

延安參將楊彥昌!

陳奇瑜身上掛著兵部侍郎的官職,以一封兵部調令快馬傳送延安府,命參將楊彥昌收拾軍隊剋日開拔,奔赴蘭州前線。

跟調令一起送達延安府的,還有一封陳奇瑜的私信,他在信中對楊彥昌推崇備至,格外誠懇。

他說朝廷知道延安營、延安衛的軍隊在此前同闖王的戰爭中受損頗大,但此時蘭州萬分危急,萬望楊參將忠心體國,率軍馳援蘭州,那劉承宗是你的老對手,只有楊將軍才能對付得了。

不過兩日,楊彥昌的回信就到了西安府,他說承蒙撫臺大人厚愛,卑職鞠躬盡瘁報效國家。

看著回信,西安府衙門裡的陳奇瑜滿意地鬆了口氣。

陳奇瑜對陝北軍賊一家的狀況非常瞭解,他在心裡也清楚,楊彥昌絕對不會是表面上那麼簡單的人物。

堂堂延安戰神,每天窩在城堡裡除了釣魚就是下崽子?這個傢伙已經有二十個孩子了。

而且如果不調他出去打仗,看上去這個傢伙的下崽子速率有增無減,保持著兩年生五個的效率一路狂奔。

那可是遍地埋地雷的延安府,一個人當延安參將,就這模樣能活下來?

陳奇瑜非常懷疑楊彥昌通賊。

可即便有這樣的猜想,左右思慮之下,他依然認為調楊彥昌至蘭州,是此時最好的選擇。

因為他的目的不是滅了劉承宗,而是讓楊彥昌過去守住蘭州,如果他沒通賊,死守蘭州沒有問題;如果他通賊了,守住蘭州更不是問題了。

但如何保證楊彥昌不從賊呢?

陳奇瑜開動自己的小腦筋,想出一個妙招,他在楊彥昌身邊安插了自己的眼線。

這個眼線叫任權兒,是延安衛指揮使。

他也讓人給任權兒送了封信,告訴任指揮使,你跟著楊參將去打仗,還要派親信,看住楊彥昌三十多個家眷。

這封信送到延安府,軍隊已經開拔,山峁墚塬上站滿了送行的百姓,人們將腰鼓敲得震天響,老翁和老婦人給兒子披紅掛綵送入軍中,陝西已經很久出現過這樣的情形了。

策馬土坡的任將軍頭戴黑漆鍍金缽胄,身披銀鱗明甲,英姿勃發,揮手寫就一封簡訊,交與使者。

軍樂聲中,任權兒看向身側官道車轔馬蕭,目光越過裝備精良、昂首西行的軍士,看向軍陣前方浩蕩煙塵裡楊彥昌所在方向,隨後他垂首看向使者,道:“轉告撫臺大人,請長官放心,卑職看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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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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