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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河谷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地上一堆堆篝火,像滿天繁星在土地上的倒影。

河谷裡的篝火間隔四五十步擺放,圍出一個巨大方陣,賀虎臣遠遠看著劉承宗退兵後留下的方陣,滿面躊躇。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踏進這個就像為他們萬餘軍隊量身定做的方陣。

河谷就這麼寬,篝火圍起的方陣在中間佔了一半,如果不進這個篝火陣,想秘密透過這片區域他們就必須分兵,否則隊伍拉得太長,太容易被截擊。

賀虎臣很煩這種感覺。

他跟劉承宗打過仗,在黃龍山,儘管最後輸了,但雙方在死拼中幾乎相持,只不過被劉承宗藏了門紅夷炮,而且還在雨中放響了。

真要那場仗的感覺,其實跟他在邊外同蒙古人、邊內同陝西叛軍作戰沒什麼區別只看戰場上能不能打,能打就贏、打不過就輸。

但是這次河湟進剿,賀虎臣的從頭到尾都不對,似乎這場仗跟能不能打沒關係了。

他不再是什麼賀虎臣,而是鼻子上被栓了環兒的賀老牛,看上去四個蹄子長在自家腿上,但其實往那兒走自己了不算。

尤其是看見面前這個被劉承宗留下的篝火方陣,這種感覺越發清晰。

如果黃龍山的戰鬥還是你出一張牌我出一張牌比大小,那麼這場仗幾乎是劉承宗掀了桌子,按著五鎮總兵的手把他們的牌亮明,最後再把自己的牌拍在他們臉上。

對賀虎臣來,他認為這個篝火陣是侮辱。

實際上不是,劉承宗沒有用篝火陣侮辱人的想法,他只是大概估算了官軍需要的空間,擺出個能大概觀察到官軍在哪的指示物,以此來引導炮擊罷了。

真正的侮辱,是劉承宗在方陣中間的篝火邊留了口鍋,鍋裡是他給叄位總兵烙的叄張大餅。

這口鍋擺得很明顯,以至於官軍的兵靠近發現後都不敢吃,擔心劉獅子給餅裡下毒,只好上報,上報軍官也不敢吃,層層上報,最後就報告到楊麒和賀虎臣那。

這倆進不進篝火方陣呢,一聽正中間留了叄張烙餅,氣得吹鬍子瞪眼,楊麒當場就要率軍過篝火陣,被賀虎臣阻止:“楊兄不可!”

賀虎臣一路都覺得自己被牽著鼻子走,這會算幡然醒悟,對楊麒道:“他知道我們想幹什麼,不能遂了他的願!”

楊麒心你這不放屁麼,媽的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想幹什麼,他怎麼能知道?

楊麒是真不知道自己想幹啥,因為他想幹的賀虎臣沒讓他幹。

他是想去東邊救尤世祿,壓根就不想往西邊來,實際上如果救了尤世祿,讓他退回到蘭州老家,楊麒會很開心。

是賀虎臣非要往西走救他的兵,把他給架住了。

問你往哪兒走,你往西走,往西走了你又進兵會遂了敵人心願……楊麒滿面不耐,陰陽怪氣:“賀兄,要不你,是不是你倆在戰前就達成啥協議了,你你,你別害兄弟。”

“你想啥呢,我兒子都快被他折騰瘋了。”賀虎臣瞥了楊麒一眼,望向篝火陣與更西的一片黑暗:“我跟他勢不兩立,還能有啥協議?”

賀虎臣被籠罩在敵人有進步的陰影中,倒是因為楊麒這句陰陽怪氣插科打諢,重拾起自己作為大帥的信心。

隨後他出想法:“劉承宗留下一口鍋,能確定兩件事,第一是他知道我們沒吃飯,第二他不知道尤帥在東邊……他帶兵才幾年,打過幾次大仗,他拿不準東邊戰況。”

楊麒聞言一愣,心裡的感覺立刻不一樣了。

實話這場仗有意思了,很久,儘管擔任總兵官數年,但楊麒很久都沒有過統帥大軍的感覺了。

在這方面,楊麒的感受甚至比賀虎臣還要強烈。

朝廷是在把總兵官當作能打的大號遊擊將軍用。

但這兩年由於固原缺兵,新募邊軍的素質不行,指揮也指揮不好,他甚至沒有作為參將的感覺,更多時候只是作為一名以武力威望扭轉戰局的衝陣把總。

到處都是遭遇戰,滿地都是敵人,沒有龐大的對決與雙方指揮官的心態交戰,只有疲於奔命的追殺圍堵。

他退化了。

但隨著賀虎臣一句‘他拿不準東邊的戰況’,楊麒渾身泛起了雞皮疙瘩,彷佛心底沉睡已久的戰爭直覺被喚醒,讓他微微張著嘴巴,仰頭望向滿天繁星。

他:“吃飯。”

賀虎臣重重點頭,發出大笑:“對,吃飯!”

在戰場另一邊黑暗的屋頂上,劉承宗望向照得明晃晃的篝火方陣,黃勝宵的炮兵已經進駐預設陣地,算算時間叄鎮大帥應該已經到篝火邊上了,心中正在納悶,怎麼沒動靜呢?

然後他就看見,在篝火方陣的南北兩側,一蓬蓬篝火緩緩燃起,官軍非但沒進入篝火方陣,反而還自己點燃篝火把戰場黑暗的兩側照亮。

劉承宗在心裡問自己:他們不打算攻過來?

旋即,他在心裡否定了這個猜想,從官軍進駐土堡到現在,沒有時間吃飯,他們應該很餓了。

不過緊跟著,篝火方陣東邊的黑暗中,幾個分散的地方發出模煳亮光,看不真切。

他端著望遠鏡看去,竟然發現那好像是官軍在生火,架起了幾口大鍋,準備做飯。

這不禁讓劉承宗有點後悔對那兩千固原軍撤圍……撤圍是為了尋找更好的機會把官軍主力吃掉,但目前看來,如果官軍有飯吃,恐怕不會急於進攻。

若早知如此,他就拼著跟官軍直接交戰的代價先把那兩千人吃掉了。

“巴桑,讓你的人先,不,半個營吧,讓半個營先睡。”劉承宗在作為統帥部的地主大院給巴桑下令,隨後又派人把同樣的命令傳達給黃勝宵:“兩個炮兵把總睡一個,這仗估計要明天開打。”

他的整個軍隊陷在黑暗裡,這周圍都是早前番兵和蒙古兵避痘的村莊,士兵在這生活了一個多月,對地形非常清楚,各營都僅有軍官所在院子打起簡易燈籠,散發昏昏的光。

這點光亮在百步之外都很難被發現,整個戰場散發著人為製造的恐怖氣氛。

黑暗本就令人緊張,更不必敵軍在側,風吹草動都足以令人草木皆兵。

只不過這種壓力並非僅僅被施加於敵軍心頭,劉承宗也同樣被壓力籠罩。

樊叄郎爬上瓦頂,向東眺望,只覺一片黑咕隆咚,即使是篝火光亮也像被蒙上了一層濃霧,什麼都看不清,她道:“大帥進屋睡會吧,我在上面,敵軍有動作就喊你。”

劉承宗輕鬆的笑出一聲,緩緩搖頭。

他心要有多強大的心臟才能在這種情況下睡得著?除非讓他騎著馬率軍往西走,他能在馬背上睡一宿,否則駐軍此地,只要這仗還沒打完,就算到明天夜裡他也無法入睡。

劉承宗道:“你去睡吧,後半夜我可能會眯一會,到時你上來替我。”

樊叄郎心知勸不住他,便輕輕點頭,正要下去,突然聽見遠處一聲慘叫響徹河谷,蒙古兵的姑詭之音頓時在黑暗裡迴盪,一片黑影隨之掠過戰場中間的篝火陣,拉著一道道巨大黑影向東行去。

幾乎不需任何言語,任何人都能感覺到這聲驚變給軍中帶來的騷動。

劉承宗向院中鼓手、旗手喊道:“中軍不動,看燈!”

精神緊繃的鼓手已提起鼓槌,聞言抬起的雙手緩緩落下,旗手則快速將兩盞燈掛在加了橫樑的燈旗上,緩緩將大旗在院中豎起。

兩盞明燈在院子上空豎起,隨後周邊一個個院子依次懸起兩盞燈,黑暗中一個個披甲執銳的武士抬頭望向最近的院子,看見兩盞燈如約亮起,騷動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平息。

站在房頂的劉承宗鬆了口氣,這才端起望遠鏡看向戰場,離得太遠太黑,他什麼都看不見,只能看見敵陣模煳的篝火上架起鍋一樣的東西,還是那副模樣。

片刻之後,有塘騎一手提燈一手黃旗,沿路奔馬而來,報告道:“大帥,南路有小股敵軍想摸過來,跟捕魚營的達兵撞在一起,被逐走了。”

劉獅子心中緊張稍定,等了片刻才笑出聲,命塘兵告訴篝火西邊前線的蒙古將領,讓他們小心敵軍,很可能一會兒還有襲擊。

黑暗會放大人的不安情緒,待塘兵回還,劉承宗坐在地主大院的歇山頂上大口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敵軍為何會這個時候嘗試突破。

有兩種可能,第一是正常操作,在餐前摸清楚黑暗裡的前線何在,以防軍隊用飯時被襲擊;第二種可能嘛,就是燒火造飯是假象,只是敵軍想讓他看見他們在燒火造飯。

以此來使他放鬆警惕,是夜間襲擊的先兆。

劉承宗稍稍思索,決定推翻自己毫無意義的猜測,管他們要幹嘛,持續騷擾準沒錯。

他派人喚來塘兵,命其給謝二虎下達命令:“來而不往非禮也,讓馬隊準備騷擾,就是真吃飯,也不讓他們好好吃……把官軍的規模探出來。”

不過他並沒有收回自己讓巴桑、黃勝宵兩部半數士兵休息的命令。

儘管心中對自己的短暫懷疑還沒有盡數消退,但劉承宗並不認為楊耀在東邊的攻勢受阻,恰恰相反,東邊的行動應該非常成功。

因為如果官軍大舉追擊楊耀,就不會有人敢駐紮在土堡,更不敢向西追擊。

如今東邊的兵力至少五千,算上放走那千餘固原兵,劉承宗認為兵力不會少於六千。

如此一來,就算官軍今夜有飯吃,他們也不知道東邊是什麼情況,叄鎮官軍必然脫節了,否則他們不會在這裡吃飯,後勤輜重送得過來,他們應該回土堡吃飯。

“我明白了!”

劉承宗在房頂自言自語,再看向東邊的眼神已經變得信心十足,他產生過微微動搖的決心再度變得無比堅定:“你們在……虛張聲勢。”

不需要等蒙古兵探查清楚,他當即向塘兵下令:“快馬告訴王將軍,今夜他要在馬背上睡了,練兵步營務必於天亮前抵達米家臺,我需要他們投入明天一早的戰鬥。”

就在塘馬蹄聲在統帥部院外響起,越過篝火陣的遠處黑暗裡傳來忽遠忽近的喊殺之聲,謝二虎的人動了。

自從見過練兵馬營的姿態,謝二虎在心裡一直卯著勁呢,儘管他的捕魚營六千軍兵在戰前經過精挑細選,較之練兵馬營還是像一群散兵遊勇。

不過這場夜戰對他來是個證明自己的好機會,畢竟在專業上他的蒙古馬隊差了很多,但是在散兵作戰的聚散之間,他認為蒙古兵很有優勢。

只不過這場戰鬥比他想象中要亂得多。

賀虎臣站在軍陣裡,第一次向西滲透的戰鬥剛剛在左翼結束,被發現在他預料之中,只不過他沒想到劉承宗會把蒙古人安置在離篝火陣那麼近的地方。

擔當滲透任務的馬兵幾乎是剛剛越過篝火光亮,甚至人還沒出火光映照的區域,就被射來的暗箭擊中。

好在外面打得挺鬧騰,但沒給他的夜不收造成威脅……夜不收給他上交了敵人的投射兵器,那是一支木質箭桿、沒有箭羽的木箭。

據士兵箭頭不是木頭,應該是骨頭、牙齒或磨尖的石頭,不過好像沒綁緊,紮在士兵的棉甲上,拔箭的時候掉了,外邊黑,沒撿著。

任誰聽到這樣的彙報都會流露笑意,戰場上還有啥事比敵人使用兵器比自己落後叄千年還令人高興呢?

這也稍稍驅散了賀虎臣心中因黑暗帶來的緊張感。

他低頭看向用鎧甲和木頭偽裝的鐵鍋,思索劉承宗在今夜什麼時候最為鬆懈,就聽見左翼再度傳來轟隆的馬蹄聲,同時右翼有響箭鳴鏑尖嘯飛掠。

不過他已經知道蒙古兵在裝備上的虛實,對此並不感到擔心,只管讓士兵穩住陣腳,有人靠近就用叄眼銃和佛朗機炮招呼他們。

片刻之後,馬蹄開始在軍陣外的黑暗裡環繞,佛朗機炮灌滿散子,時不時向黑暗中射出羽箭的方向還擊。

叄鎮官軍以為這樣的情況會持續很久時,突然蒙古軍陣響起了詭異的怪叫,隨後層層疊疊的馬隊似乎像潮水般退後,旋即再度靠近。

正當賀虎臣以為這是再一次騷擾時,奔踏的馬蹄聲突破了安全距離,黑暗中一列馬隊自軍陣背後快速逼近東南方向的陣腳,隨後爆豆子般的銃聲響起。

這響聲和叄眼銃明顯不同,不是官軍的銃。

自日落時便在南山集結馬隊的鐘豹在戰場一角馳騁射擊,將一排排銃子放進官軍陣中,直斜斜地削去一角,再度向東回撤,消失在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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