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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鷺在天空飛過留下孤高的影子,日落下的湟水蕩起波瀾,抽出新芽的柳枝垂在河岸隨晚風搖曳。

從南到北整整五里寬的農地上,大明官軍從犬牙交錯的之字壕溝高舉朙字旗從壕溝爬出,嗚嗚的號角聲在河谷迴盪,他們比湟水更像洪流。

兩萬官軍兵分三路,分別從土堡的南、東、東北方向進攻,每路兵分五哨,形成十五個千軍大隊,各隊再以陣中有陣的形態分出前後中左右,以全面進攻的姿態撲向湟水河。

劉承宗端著黃銅望遠鏡環顧戰場,他在三路俱有地利,東北道路狹窄、東邊有湟水難渡,最容易被突破的地方是南邊的石橋,那也是他預料中的官軍主要進攻方向。

在那個方向,大概有五六千官軍正在壕溝裡做準備,戰場正面的壕溝邊緣,五臺大楯車正被緩緩推至各處壕溝邊緣。

隨後溝裡計程車兵魚貫而出,在楯車遮蔽下組成軍陣。

儘管看不見楯車背後構造,劉承宗還是能明顯看出這不是戰車,而是一臺大型攻城器械。

楯車正面護板很厚,有一丈高、一丈寬,上面開了一排炮眼銃眼,帶有四對木輪的底盤木架大概有一丈五尺長。

活像一座木城,護著身後小軍陣緩緩移動,看上去震懾力十足。

這玩意能護著敵軍透過石橋,但也僅僅能護著敵軍透過石橋,因為在劉承宗的陣地前沿同樣是由蒙古兵掘出的道道壕溝,這種大型器械過了橋就得趴窩。

如此一來,真正的戰鬥將在壕溝裡打響。

劉承宗默不作聲的搖搖頭,這非常魔幻,攜帶生化武器的西北明軍將要在戰壕裡跟他打了疫苗的軍隊短兵相接。

比起楯車,楯車後面隊形簡單、氣質難以形容的官軍更加吸引他的注意。

五臺楯車分別歸屬於南路官軍的五名千總,官軍是在千總編制下兵分五哨,大概是由千總麾下兩名把總裡各出一個百總部,組成前哨縱隊。

劉承宗從旗號上看,南路基層軍官的水平不低。

他們在楯車後的縱隊編制簡單、層次清晰、陣中有陣。

整個二百餘人是縱陣,但縱陣由兩個前後排列的百總方陣組成,方陣又由兩個管隊橫陣組成。

每個橫隊的掌令官與副旗手在前,管隊與乘旗、抱鼓、吹角居中,有非常標準且完整的明軍基層軍官團。

但與這套東西相對應的是,他們計程車兵連橫陣、方陣都站不整齊,明顯缺乏訓練,而且整體上裝備水平很低,大量士兵穿著衛所軍式泡釘罩甲,甚至還有不少穿鴛鴦襖計程車兵。

整個南路官軍率先派出的五個縱隊都是這副模樣。

劉承宗指著軍陣,語氣堅定的對楊耀道:“是固原軍。”

楊耀緩緩點頭:“他們不好對付。”

儘管這幫人的裝備很像衛所旗軍,但不論劉承宗還是楊耀,都很清楚這些不是蘭州衛的旗軍,而是楊麒在劉獅子離開固原後新募的固原軍。

衛所軍戶因半兵半農、人身依附而地位低下,所以士氣、戰鬥意志與裝備水平在正規軍裡較差,但佇列這種軍人基礎,對軍戶來說是與生俱來。

一名旗軍有可能不會使用鋤頭之外的兵器,但絕對不會把佇列走成這個德行。

只有楊麒新募的固原軍,從建軍起就在和農民軍打仗,根本沒機會進行正規操練,才能走出這個效果。

而楊耀說他們不好對付,則是因為劉承宗的南路守軍是射獵營千總瓦斯、布赤率領的三千射獵營士兵。

射獵營與固原軍的構成一模一樣,都以邊軍老兵擔任軍官、重甲步兵或家丁作為精銳、經歷血戰的饑民為根基。

所以楊耀道:“讓半個射獵營擋兩倍的固原軍,即使佔據地利,恐怕也死傷頗多。”

在劉承宗眼裡,此時的戰場局勢很有意思……官軍兩萬人兵分三路向西進攻,還準備了楯車這種大型器械;而他在前線只有一萬人,在戰略上要被包圍了。

官軍需要渡河,渡河之後要進攻壕溝,然後進攻土城,所以他們的馬兵很少。

如果在壕溝裡以守勢打這仗,靠短兵相接打到黑夜,很難分出勝負。

就算敵軍退兵時追出去也討不到好處,天色晚了伸手不見五指,射獵營自己不崩潰就算好事,有河流與壕溝阻攔,楊耀的馬營也追不出多遠。

再結合官軍寄望達成的戰術目的,既傳染天花給劉承宗的軍隊——一個有趣的戰術在劉獅子的腦袋裡成型了。

“我要退軍。”

劉承宗轉頭對上楊耀錯愕的表情,他點頭伸出手臂,指著東北方向道:“但你不退,那邊山路很窄,敵軍不多也沒楯車,給你調幾門炮,帶上兵糧,馬營從那突破。”

楊耀腦子裡還是一團漿糊,邊點頭邊問:“大帥是打算怎麼打,柺子馬?”

柺子馬、兵分五哨、分進合擊種種名字,歸根結底都是砧錘戰術,傳統兵法裡叫正合奇勝。

就是正面擋住敵人,多出來軍隊進行突破或圍殲,小軍陣戰術叫兵分五哨、大軍團戰術叫分進合擊,側翼突擊騎兵就叫柺子馬。

“我要把土堡和壕溝讓給他們,率軍向西撤退,你突破後不必管我,一路向東,抄他們大營,三鎮總兵忙著挖壕,戰馬糧草輜重都在大營。”

楊耀看向劉承宗的眼神有點變奇怪了。

“他們挖了遍地壕溝,你從北路突破,他們應該已經打下壕溝,要回頭追你,需要從我的壕溝出去渡河、再穿過自己一里地的之字壕溝,追不上你。”

劉承宗道:“你抄了大營,敵軍若去追你,能帶走的全部帶走,不能帶走的燒掉,伺機而動,能返身當柺子馬就撞他,撞不動就往東從河口向永登連城移動,幫我哥收拾掉甘肅的病秧子。”

楊耀聽著這調動計劃,倒是挺心動,但這計劃聽起來有一個很嚴重的漏洞。

萬一三鎮總兵都在軍中,不管大營只逮著劉承宗的中軍打呢?用射獵營六千人擋兩萬大軍,沒啥勝算啊。

因此楊耀搖頭道:“若大帥中軍不保……還是穩妥些吧。”

“很穩妥,射獵營別的不行,跟著我從南到北行軍千餘里,撤退沒問題,西邊不還有蒙古兵麼。”

別說撤退了,劉獅子覺得潰退他都不虧,他的所有漏洞,都被官軍的部署打好了補丁。

天色已晚,官軍在這個時間交戰,就沒打算讓戰鬥持續太久,只不過官軍是以劣勢考慮,拼一把傳染天花就退,肯定沒考慮到強勢的劉承宗會撤退。

而追擊楊耀,一方面攆不上,另一方面河口因為天花的存在成了無人區;走北路進攻劉承祖的甘肅邊軍也會覺得屁股很安全,方便楊耀長途突擊。

至於撤退,劉承宗並不認為這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劣勢,恰恰相反,全是優勢。

西邊有九千準備種痘的蒙古馬隊,再往西劉承宗可以退到西大通堡跟劉承祖合兵,再往西還能退到碾伯所,到那甚至還能增加上萬軍隊。

有王文秀的練兵步營、有承運攢起來的部隊、還有前去支援王文秀的三千蒙古馬隊。

不過劉承宗並沒有打算退那麼遠:“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只失去了這座西邊盡為坦途的土堡,官軍卻斷糧缺覺,如果一切順利,明天就會變成我們包圍他們。”

單單西邊那九千蒙古馬隊,幹別的不行,讓敵人一宿不睡折騰人的本事可大著呢。

聽到劉承宗這麼解釋,楊耀放心了,當即抱拳領命道:“既然大帥心意已決,那末將便去做這柺子馬,不過炮太慢了,還請大帥給馬營調二十輛抬槍車,末將從北路突過去!”

楊耀帶馬軍前去準備,劉承宗站在城頭看著敵軍向海嘯般朝河西撲來,楯車推上石橋、步兵乘著皮筏佔領河西沿岸,他深吸口氣,派出傳令馬兵,向射獵營與西邊的蒙古捕魚營下達一條條命令。

他們要準備撤退,但不能現在就退,至少要且戰且退造成被趕出壕溝的假象再退,何況要想整師撤退,必須要讓捕魚營的蒙古馬隊過來接應。

否則城內的物資很難全數帶走。

正當一道道命令在軍中快速傳達,黃勝宵的重炮隊剛剛在石橋北邊展開戰線,十二門火炮自斜側方向官軍登上石橋的縱隊發起轟擊。

火光迸射,十二顆七斤鐵球勁射陣前,重重砸在石橋上,鐵石碰撞打出火花重新彈起,跳躍入陣,碾出條條血路,沿途碎肉折骨。

沒有潰敗也沒有逃竄,當炮彈撞碎另一側石橋欄杆,橋上陷入詭異的安靜,落針可聞。

楯車之後,孤零零的旗手驚恐放大的瞳孔,他只在耳邊聽見嗖嗖幾聲,回過頭,身後軍陣就彷彿被釘耙犁過的田,處處肝腦塗地。

陣前百總從地上掙扎起身,目瞪口呆環顧僅剩不到三分之一的軍陣,他看見另一名百總的胸口被炮彈打穿,人像被嵌在石橋欄杆上;面朝士兵的抱鼓手在地上扭動,這個可憐人的脊樑骨被砸斷了。

還有他身邊的副旗手,腦袋被砸得粉碎,斷掉的脖子噴了他一臉血。

十二顆炮彈幾乎將兩個百總隊打得粉碎碎骨。

在短短的幾秒鐘裡,人們的腦子都被驚恐吃掉了,以至於連那些受傷的人都忘記呼喊。

直到百總抬手,想擦掉臉上的血跡,才看見自己的右手沒了。

他看著斷掉的胳膊和鐵臂縛,彷彿失去的短暫記憶統統撞進腦海,他是被自己的手拽倒了。

斷手的百總被砸出竅的靈魂終於迴歸肉體,滿面猙獰地用左手從部下胸口拔出握刀的斷手,用奇怪的姿勢高舉著手和刀,既像咆哮又像哀嚎般聲嘶力竭:“前進!”

後面的軍隊堵住了他們的退路,在橋上除了前進他們無路可逃。

隨著這聲嘶吼,士兵們的大腦才在驚恐中重新啟用,人們在屍橫遍野的橋上吱哇亂叫,直到其後另外兩個百總組成的縱隊衝上前來,越過倒地呻吟計程車兵,繼續將楯車向前推進。

不過親眼目睹一個縱隊七零八落的後續部隊並不鎮定,他們無法走直線了,以最快的速度把楯車推過石橋,當即向左側轉頭,使楯車迎著火炮斜行前進。

楯車搭載的小炮也朝劉承宗的重炮隊轟擊過去。

可是他們才剛從橋上下來不過十餘步,壕溝邊上的佛朗機炮將一片散子潑灑過來,又倒下一片人。

在近距離交戰中,佛狼機潑灑出的散子顯然是比重炮更令人恐懼的兵器,承受重炮轟擊的斷手百總還能命令士兵前進,嚇傻計程車兵也不過是在橋上吱哇亂叫。

但面對佛朗機炮的威脅,哪怕一炮僅僅將縱陣邊緣削去一角,剩下的全隊便本能地調頭就跑,跳進百步寬的河裡都在所不惜。

重炮是很厲害,但是被重炮打過一次,幾乎不會成為第二炮的目標;被佛朗機轟一炮則不一樣,你敢站著不動,佛朗機就敢連著轟你六炮。

這情況直到第二臺楯車推上石橋才稍稍好些,兩臺楯車擋住兩面,重炮每一次轟擊都險些要把楯車轟翻在地,佛朗機快速齊射更是把鉛子像雨點般打在車上。

但除了那些高射角憑運氣落入陣中的炮彈,火炮再難對楯車保護下計程車兵造成巨大殺傷。

正趕上從正東渡河進攻的寧夏鎮邊軍也渡過湟水,向壕溝發起衝擊,這才使南路固原軍的壓力驟減。

可就在固原軍衝向壕溝的同時,他們卻發現敵人根本就不和他們作戰,馬隊居然拽著重炮逃跑了,敵軍步兵也從壕溝退出去,拖著佛朗機炮在一邊後退一邊放炮。

攻取壕溝的戰鬥比他們想象中容易太多,甚至就連那座土城上的敵人,也在兩面環圍之下驚恐逃竄。

這讓東南兩鎮邊軍興高采烈地朝土堡發起進攻。

不過與此同時,在北路延綏軍眼中,準確的說是北路負責進攻山腳小路的唐通將軍眼中,元帥府軍隊在戰場上的表現截然不同。

三千馬隊在戰場北方密密麻麻,馳騁著朝北路衝來,嚇得他趕忙命麾下四百邊軍結陣。

剛結好陣,他卻發現敵軍密密麻麻的馬軍陣前是幾十輛長管大銃車,戰馬拖著小車從旁邊掠過他的陣線停在四五十步外,車上士兵齊齊開火,一片大得不像話的鉛丸便向他密不透風的軍陣襲來。

軍陣不透風,但透鉛子。

方陣被打得四散,橫衝直撞的馬隊便突擊而來,唐通只知道自己躲過一杆長矛,腰刀被人用兵器磕得脫手,好不容易躲過踐踏而來的馬蹄,一柄帶著銅鏽的金瓜錘就已經敲在他的頭盔上。

關於這場戰爭,唐通最後的記憶是咚地一聲,有人把太陽吹熄了。

而在另一邊的城頭,劉承宗遠遠看著夕陽下馬營朝東馳突,在城下攻城軍隊奮勇衝殺的吶喊聲裡,他張開雙臂暢快大笑著走下馬道,翻身騎上紅旗,率軍向西奔去。

“三鎮大帥,你們被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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