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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肅,高臺守禦千戶所,駱駝城。

大漠落日依舊圓,可當長河干涸之後,傍晚的駱駝城更顯孤寂。

大風席捲黃沙,這裡曾是北涼都城、河西重鎮,但當綠洲褪去成為荒漠,被淹沒過半的荒廢城牆成了天然的駱駝圈,是東來西往的客商夜宿之所。

風沙裡傳來清脆駝鈴,人們沿著城牆根卸下貨物安扎帳房,一堆堆篝火升起,被投在牆上的人影摘下遮擋風沙的頭巾,露出捆紮髮髻的紫金冠。

王自用摸著風蝕城牆上刀砍箭刺的痕跡,陷入沉思,直到少年人跑過來道:“師父,駱駝都趕進城裡,這不會有賊吧?”

王自用聞言大笑,隨後肅容道:“小師父,在西北的地界上,最大的賊王是你家獅子哥,你還怕賊?”

少年摘下頭巾,露出只有十三四歲的面容,撓著光禿禿的小圓寸頭,咧嘴傻笑一聲,坐在火邊掰開乾硬的囊,一點點混水吃了。

是十六。

王自用看著身邊的小孩,也跟著笑咧了嘴。

比起劉承宗西遷大軍過境的威武,王自用離開陝北可沒那麼容易,跟他參與援遼的精兵強卒,大多都留在延安府,不願跟他向西吃沙子。。

從延安府啟程身邊還有百來號人,一路走得膽戰心驚,到蘭州集結人手,只剩三十二個人如約抵達。

倒不是死了,路途沒遇上啥危險,甚至在平涼還因為韓小王跟高顯的接濟,吃得不錯,只是很多人不願再跟他幹了。

王自用心想,自己這三十二個人投奔劉承宗,自己能落個啥身份?就不說跟張天琳比比,只怕連羅汝才那種小輩中的小輩都比不上,所以就打算在蘭州幹事業,有了聲勢再去投奔。

好不容易攢動起六百多人,走漏了風聲叫官軍剿了,在涼州衛可是狠狠地沉寂了一段時間。

最後他覺得自己不能硬梗著脖子,得找劉承宗要點支援,不過王自用聯絡不上劉承宗,只能找到劉老爺。

劉老爺的回信非常敞亮,派人送來一封信,西寧能支援他武裝起一千軍隊的刀槍劍戟甲具銃炮,嚇得王自用趕緊回信讓劉老爺打住,他要這個幹嘛。

今時不同往日,王自用本身能力不差,在陝北煽動農民造反得心應手,在與獅子營合兵那段時間,更見識了劉承宗不依靠鬼神之說取得民心的能力。

經過以軍官身份千里援遼,所見所聞之經歷,更是極大地增長了他的才幹。

尤其是蘭州一敗,讓王自用意識到甘肅和陝北的差別,想在甘肅幹事業,最不需要的就是武力,反而要從人心上解決問題。

只要解決了人心的問題,官軍的兵甲銃炮甚至歷戰老兵,那不就是他的儲備兵營嗎?

所以他給劉老爺的回信,是想要個懂軍事條例的文化人教他認字寫字,除此之外只要給十個二十個人手,百十兩銀子、附送一張劉承宗的畫像即可。

人手以醫師、喪葬班子、廚子、刺青師傅為主,人不在多,但對技藝要求非常高,因為多了王自用養不起。

劉老爺一看書信,儘管不知道王自用是怎麼想的,但這事非常好辦,也就文化人的要求有點高……在元帥府的飛速擴張期間,文化人缺口極大,能往外派的秀才基本上都往康寧府去了。

但是王自用好歹也是從前合兵的首領,派個童生過去,又顯得不夠重視。

最後劉老爺決定,把十六派去。

反正王自用要的是文化程度嘛,擱在太平年景,就算尋常地主都請不起劉向禹這樣的老師,十六跟著劉向禹學了三年,甚至能在俱爾灣的書院給獅子兵開蒙。

而且十六懂軍事條例,除了歲數小,派出去教書比較兒戲,其餘條件都非常符合王自用的要求。

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十六最早是劉承宗的小跟班,後來是劉向禹的書童,這樣一個小娃派過來,比派遣其他童生更能體現劉向禹的重視。

只不過這對王自用來說有點太重了,這娃子若死在自己這兒,他哪裡還有臉面去投奔劉承宗。

等十六帶著四個護兵、一套婚喪嫁娶的喪葬班子,一行二十餘人沿肅南進入甘肅。

王自用差點跟他結拜,最後兩人商議一番,十六拜王自用為師、王自用對教自己識字的十六稱小師父。

十六對自己被派往甘肅,一路上都興沖沖的,在陝北的鑽天峁、西寧的俱爾灣,他沒少聽人說起過王自用的事。

人們把王自用說得神乎其神,總能在需要時輕易拉出一支上千人的農民軍。

十六也想擁有這樣的才能,可是到了王自用這裡讓他非常失望……這裡沒有什麼撒豆成兵的法術,也沒有十六熟悉的軍營模樣,人們甚至平時都不會住在一起,只有需要做些事務時才聚到一處。

這讓小十六太不習慣了,人們分開居住,就會讓十六失去安全感,就好像回到認識劉承宗以前的陝北,顛沛流離四處逃荒。

在認識劉承宗以後,不論做什麼他都跟軍隊在一起,軍隊就是他的家。

王自用在甘肅建立的是一個會門,號三劫會。

他們以三葉蓮花為標誌,入會儀式是在暗室中焚香刺血,對元帥像三拜九叩,隨後不分男女皆以兄弟相稱,立誓兄弟死生相托吉凶相救。

其中有才能的人,會在掌心刺三葉青蓮背後刺北斗七星,授以郎頭、土地、判官、先鋒等名號。

規章制度俱由王自用口述、十六書寫並混入軍法制度……但是,在十六看來,他們這個會門跟打仗、造反毫無關係。

他們平時主要是在甘州的遠郊活動,救濟腳伕裡的受氣包、軍餘在鄉村的鰥寡孤獨,深入那些沒人搭理的邊緣人物家中扶危助困,聽說誰在求醫問藥、誰家死了人無人掩埋,高興得像過了年。

所以直到目前,三劫會在甘肅的會眾並不多,倒是有不少人在土房外面用白灰抹出個三葉蓮,但地方會首郎頭、土地一級的人物僅有幾個。

這次他們經過駱駝城,就是要去西邊的黑泉驛,據三劫會在鎮西堡的郎頭說,黑泉驛有個驛卒失業後老母親無錢問藥,聽說三劫會的會首能幫忙埋葬做法超度,就找上了他們。

他們間隔很遠,訊息傳遞很慢,王自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趕上救人,所以在帶醫師之外,只能按對方要求準備喪葬事宜。

十六跟著跟著隊伍啟程,經過簡單的計算,才終於確定王自用確實還是想造反。

就為別人一句話,他們帶著藥材、醫匠、喪葬班子還有這套人選的學徒,幾十個人從甘州出發,穿越荒蕪田地與蔓延百里的大漠,都快要走到酒泉了。

王自用的喪葬班子在甘州非常出名,醫師精通各類疑難雜症、廚子能熟練烹飪上百人的菜餚,喪葬吹鼓的隊伍也尤其專業,經驗豐富;更別說王天師一個人就能主持佛道兩家的喪禮。谷

他們在甘州衛被千戶請去主持其母的喪禮,不用他們出棺材,一套喪事下來要四十兩銀子。

而在這裡對窮苦人家,只要有人開口,不論喪葬嫁娶還是醫治病症,他們都分文不取有求必應。

鎮西堡的木匠會徒還給做了一具棺材,這中間花費的巨大成本,除了想造反的人,沒人會這麼幹。

這次他們西行除了做喪事還有個使命,是讓十六見見他們在鎮西堡的郎頭。

那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鰥夫,住在鎮西堡外的沙子裡,有三間破土房,房內陳設簡單、家庭極為窮困,只在火灶上擺了個泥捏的小人兒。

但家裡格外熱鬧,鎮西堡的會眾們聽說甘肅總會首王天師來了,都湧到郎頭的宅子裡前來拜見。

這個老郎頭是個苦命人,祖祖輩輩靠四十畝地過活,但到他父親那輩,沙漠侵襲過來,傳到他只剩二十畝,到如那二十畝地也被沙漠吞了。

生過兩男一女,長子被人買走、女兒沒成活,只有個小兒子在鎮西堡當兵。

老伴死的時候正趕上去年秋防,小兒子回來,本身老鰥夫也是邊緣人,遠親近鄰沒人能伸出援手,被王自用帶人了埋,從那之後老頭兒就進了三劫會做兄弟,背上不刺北斗、也沒刺血為盟,只帶鎮西堡的會眾拜元帥。

元帥是誰?不知道也不重要。

鎮西堡如今有五十多個會眾,以老頭老婆與留守軍餘居多,夾雜些破產農民,都是王自用幫老郎頭籌辦喪事後加入的。

沒人在乎拜的是誰,反正明王彌勒結兄弟、無生老母擁入懷,圖的就是拜拜元帥,到時自家出事也有人幫忙。

王自用帶著醫師給前來拜會的會徒們瞧了瞧病,又讓十六帶刺青匠給新入會的會徒主持了入會儀式,往各家都走了一趟,沾白灰在門前畫上三葉蓮,帶上幾個無業無地的男子扛起棺材,趕著駝隊繼續上路。

黑泉驛的失業驛卒叫索康,祖上是黃頭回鶻,四十多歲,半輩子都在驛站為那幾錢銀子給朝廷辦事,熬到崇禎爺登基,終於不用為幾錢銀子賣命,他下崗了。

明代的甘肅是個大兵營,如果說陝北是半軍事社會,那麼甘肅就是純度非常高的軍事社會。

軍事社會對百姓的管控力度天然強勢,因為家家戶戶都當兵,百姓天然被組織起來了,可一旦士兵不能過日子,那這種對百姓的軍事管理也轉眼崩潰。

漢人在社會進入半崩潰階段,好歹還能依靠宗族;其他部眾的百姓也依然能依靠本族聚居的接濟過日子。

只有像索康這種歸化外族,祖上三代起了漢名、住在漢人聚居的地方、做著朝廷規劃世代相傳的工作。

失業之後他們難以迴歸遊牧的本族部落,也不為地方上漢人宗族所容,無依無靠,成為真正的弱勢群體。

索康在失業後的生活艱難,家裡沒有田地,想靠武藝謀生,甘肅的大戶人家卻根本不需要招看家護院的武人。

甘肅的大戶人家本來就都或多或少,擁有一批民間武裝力量,這年月逃兵四處流竄,他的履歷根本不具備競爭力。

索康只能嘗試做腳伕力夫,卻又拿不出上貢給行業團頭的禮物,反倒因長相受人歧視,除了幾個跟他一樣下崗的驛卒,根本沒有朋友。

最後無奈之下,有個下崗驛卒當上了佃戶,他就自然而然成了被佃戶僱傭的短工。

其實從前幹驛卒,索康一直認為自己朋友挺多,可到了給老母親求醫問藥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朋友其實很少。

兩個朋友帶來二百一十文錢和兩碗米,同住一個村莊的鄉鄰們各個窮得只能餬口,沒辦法給出除了關心之外的任何幫助。

索康捧著兩碗米,跑遍了黑泉驛,卻找不到一個能幫他的醫師,帶著兩個吃野草果腹的兒子回到家,老母親已經斷氣了。

老太太不是病死的,她看不了兒子為了讓自己活命,四處給人跪拜磕頭,再把家裡那仨瓜倆棗全填進去。

所以老太太便趁家裡沒人,在窗框繫了根繩,另一端系在脖子上,從床上翻身下去,人就沒了。

任憑索康哭天搶地,籌辦喪事都必須提上日程,但眼下的情況是鄉鄰都怕他借錢、也怕自己沒錢給,連門都不敢登。

正當他又開始為喪禮籌錢時,王自用帶著駝隊來了。

遠道而來的治喪隊引得黑泉驛家家戶戶感到奇怪,但王自用慈眉善目,先表明自己對來晚了的愧疚,再給索康奉上自己的僧道度牒,問他想要什麼樣的法事,隨後便一連七日誦讀經文。

同時帶來的醫匠也在索康家門口擺設攤位,為百姓視看病症,開出藥方。

人們感恩戴德,索康更是焚香刺血,在暗室中對著元帥畫像三拜九叩,與希望將來遇到相同困局能得到幫助的鄉人歃血為盟,一起燒香磕頭做了元帥的親子親孫,當三劫會在黑泉驛的郎頭。

待一樁事了,王自用帶人離開,重新選了另一條路,向甘州回還。

十六在路上問道:“師傅,我們總這麼做,這對起事有用嗎?”

“朝廷、軍隊,甚至一個會社,都要用人,就像元帥府,一直是人不夠用;官府則不一樣,官府是人太多,需要用的太少,所以有很多職位,表面上看上去沒用,其實不讓人閒著……就比如被裁撤的驛卒。”

王自用解釋道:“這些人被裁掉,就是沒用的人,沒用的人最沒辦法解決的事就是生與死,還有面子。”

“除非結社能創造財源,否則結社互助也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你看我做的一切都和造反沒有關係,但最後一定會造反,因為結社需要財源才能解決生、死、面子的問題。”

“醫師要錢、婚喪嫁娶也要錢,我給人們看病,成了救命恩人,別人入了三劫會,也有了兄弟跟他有難同當,收了這好處,將來有事喊他一聲就得來。”

十六滿面疑惑:“為啥喊一聲就來,他們不怕死?”

“怕啊,可怕是沒用的,他們都是無用之人,沒有結社,他們老父親母親去世誰給主持喪事?娃娃病重誰給醫治?整個村莊都是會徒,別人怎麼看他們?已經是無用之人了,還敢連這根救命稻草也丟掉?”

王自用抬手揉了揉十六的腦袋,看著這個名叫‘小師父’的弟子笑道:“小師父,我見過拜彌勒的,也見過拜無生老母的,這次換成元帥的畫像,就為證明一件事。”

十六問道:“什麼事?”

“這些最先被扔下的無用之輩,只要眾生還能與他們站在一起,就不在乎拜的是明王、彌勒、老母還是元帥。”

說著,王自用輕鬆地笑了:“因為大劫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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