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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祁連山到格爾木,四萬來自北方的蒙古健兒縱橫馳騁,將青海土默特古如臺吉分散在各地的部落分割包圍,或招降或殲滅,打出一場又一場乾脆漂亮的戰役。
在這個風雲變幻的時代,所有行走在大地上的蒙古封建主之中,綽克兔都算個異類。
他生在喀爾喀的顯赫家族,是正宗的黃金家族後裔,當汗庭大權旁落,無力轄制各翼領主之後,似乎每個黃金家族後裔都覺得自己可以作大汗。
唯獨這個生在喀爾喀的小領主依然對察哈爾的林丹汗充滿忠誠,對林丹汗每個決策都予以支援,甚至不惜為此而戰。
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在詩中將林丹比作能與天帝媲美的人世賢君,而將自己比作輔佑賢王之良弼。
可惜林丹大汗的決策有時會與喀爾喀的利益和信念向左,所以現在別人還在喀爾喀,而年過五旬的綽克兔卻來到了青海。
從劉承宗的角度上,綽克兔對青海的襲擊類似搶劫,可是對綽克兔來說,卻是忠誠、仇恨、生存的總和。
他不是要搶劫,而是要徹底征服青海。
綽克兔在十年前就想這麼幹了,只是彼時剛剛抵達甘肅邊外的他,部眾還太過弱小,不足以進攻實力雄厚的土默特部火落赤家族。
為此他蟄伏於苦寒之地放牧養馬,一方面收留來自東北的蒙古人,另一方面則等待時機,派出心腹部眾進入青海,依附火落赤家族的領主。
機會總留給有準備的人,種種情報透過自己的部下送至甘肅邊外,火落赤的部眾雖多,卻因大明的封鎖而維持在半死不活的狀態,兵甲武裝非常孱弱,鐵器格外短缺。
而火落赤家兩個實力最為雄厚的兒子,又伴隨父親的死發起多次內訌,進一步削弱實力。
綽克兔的機會來了,只要成功進駐青海,不單能解決生存問題,還能為汗庭打下休養生息的後方。
說來奇怪,一個血脈尊貴、實力微小、對大汗忠誠、極為好鬥的喀爾喀臺吉,在被本部攆出駐地之後,被四面八方的敵人追討,如何能在短時間裡勢力迅速膨脹,成為在青海外圍擁兵四萬的汗呢?
因為寒冷和遠在五千裡外的黃臺吉。
寒冷給北方部落帶來饑荒,迫使各個部落向南遷徙,而南方在後金的攻勢之下,顯然不是什麼好地方。
但在這個故事裡,後金黃臺吉扮演的角色並非惡人。
在後金的壓迫下,許多蒙古領主周旋於夾縫之間,林丹汗的眼睛揉不得沙子,誰敢和後金暗通款曲,就會對誰施以雷霆打擊。
黃臺吉不斷的向林丹拋沙子,林丹汗無法直接進攻拋沙子的後金,反而只能更加用力的揉眼睛。
不斷的軍事勝利,也不斷地得罪封建領主,最終使一個個邊沿部落反叛,投身在黃臺吉的麾下,林丹汗離統一的夢想越來越遠了。
越來越激進的政策使察哈爾大汗與領主們離心離德,諸多部落向西遷徙,西邊有什麼?
瓦剌可不是個好東西,數次受明朝僱傭進攻土默特等部落,雙方之間的仇恨稠得再也化不開,而在甘肅邊外有個願意接納他們的綽克兔臺吉。
蒙古諸部越來越多攜家帶口的牧民抵達邊外,成為綽克兔臺吉的領民,綽克兔在沙漠裡數年忍飢挨餓的準備有了用武之地。
甘肅邊外可養不活這麼多蒙古人,周圍的敵人個個實力雄厚,能供這個大型失敗者聯盟安身立命的土地並不多。
誰是這裡最為弱小、佔據土地最為肥沃、而且兄弟相爭實力大減的人?
答案呼之欲出,土默特部的火落赤!
不論是為了輔佐林丹汗的大業,還是為了讓這些蒙古健兒吃飽飯,以免發生內訌——他們只能也必須襲據青海。
浩浩蕩蕩的蒙古大軍吞沒了古如臺吉的領地。
河卡草原屬於古如臺吉的氈帳裡,年過五旬的綽克圖臺吉從戰利品中取出一面獅柄銅鏡,精細打磨後的鏡面準確映出老人得過天花的臉。
在喀爾喀,他還有個名字叫綽爾琥綽克圖,綽爾琥既為斑駁之意,簡單來說就是麻子。
此時綽克兔的四萬聯軍已迅速攻取整個河卡草原,將歸附古如臺吉的部落或招降、或驅趕、或殘殺殆盡,如今聚集於黃河西岸,時刻準備東渡,繼續擊垮小拉尊。
一場場軍事勝利,極大地鼓舞部眾,也為綽克兔佔據青海的雄心壯志打了強心針。
但綽克兔的內心還是充滿不安,他看銅鏡,並不是為了欣賞自己的老臉,這張長滿麻子、飽經風霜的臉也沒什麼好看的。
而是因為獅柄銅鏡上,有漢蒙兩種文字,寫著青海元帥府。
這面由元帥府送給古如臺吉妻子的禮物,就是劉承宗控制火落赤部的秘密。
入據青海是件大事,綽克兔原本可以選擇再等一等,但劉承宗南征取勝的訊息傳回來,讓他意識到,這可能是他攻取青海最後的機會。
他對青海局勢無比清楚,此時火落赤部精銳盡數入藏,青海元帥府的主力也南下進取朵康,將來再不會有這樣的好機會,讓他向青海發動襲擊。
這場戰爭正照著綽克兔的規劃進行,最先遭遇攻擊的是古如臺吉,緊跟著是小拉尊,徹底切斷元帥府南北方的聯絡,如果這兩場戰爭足夠順利,他將會有三個月的時間對付青海湖沿岸的元帥府。
目前為止,進攻古如臺吉的戰爭一切順利,拉尊沒有渡河馳援,這時候拉尊即使再想渡河也來不及了,接下來就看他們能不能從河卡草原渡過黃河,進入小拉尊的領地了。
不過東西方向的攻勢順利,並不意味著南北方向沒有壓力。
元帥府不好對付,在各處修築了一堆木堡壘,還在往上包磚壘石,所以綽克兔的策略是先不跟他們動手。
因此綽克兔的進攻都沒有染指茶卡鹽湖,哪怕古如臺吉的部眾都被打沒了,海西縣還能從鹽湖運鹽。
他甚至還專門派人去海西縣,表達自己對元帥府沒有敵意,這是我們蒙古人內部的事情。
一開始雙方確實沒有交戰,只是在戰鬥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摧毀了幾座剛建立起來的驛站,沒多少人,也沒造成太大損失。
綽克兔覺得這算他媽啥大事,了不起就賠金銀嘛。
但元帥府參戰了。
部下首領快步走入氈帳,表情極為複雜地報告道:“臺吉,那瘸子又打出來了。”
綽克兔被氣得暴跳如雷,光想把銅鏡摔了:“我都不惹他們了,還想怎麼樣!”
人們口中的瘸子,是青海元帥府在海西的知縣,名叫劉國能,一開始跟綽克兔的人談得挺好,畢竟人家大方嘛,綽克兔的人上門就送了黃金一千三百兩。
劉國能整個海西縣包括南山堡鍾虎部駐軍在內,全身家當都沒有一千三百兩黃金。
所以劉國能和鍾虎都覺得,那你們打你們的吧,只要你不動鹽湖,我們就不管你。
但倆人還是如實把訊息送往西寧。
劉向禹其實對局勢一頭霧水,整個元帥府對這支異軍突起的蒙古聯軍屬於毫無瞭解,主要情報都指向沙漠強盜,一開始覺得還知道送金銀過來,這沙漠強盜還挺心向王化。
但蔡夫人吹了枕邊風,對這場戰局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綽克兔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的計劃哪兒都挺好,就壞在那幾座連土牆都沒蓋好的小驛站上了。
什麼國家大事,蔡夫人不懂,也不去考慮,她就是單方面覺得這個綽克兔不是好人。
因為沒驛站,她就沒法給兒子寫信了。
劉向禹一琢磨是這個事啊,韃子打仗歸打仗,若真心服王化,為啥要連毀好幾座驛站,造成元帥府南北失聯的局面?
這狗賊多半所圖甚大!
大筆一揮,給劉國能的回信寫了仨字:放屁,打。
劉國能在四月初一收到這封簡單粗暴的信,他甚至懷疑劉老爺的印信被人偷了。
一看儒雅隨和的劉老爺都罵人了,那隻能打了,叫上鍾虎,在四月裡從南山堡主動出擊三次,牽制了綽克兔大量兵力。
大體上來說,綽克兔對北邊這個躥躥,還只是感到厭煩,海西縣的南山堡就那千把號人,多次出擊都是以速取勝,快攻快回,作戰範圍就是方圓百里。
畢竟元帥府的情況綽克兔清楚,那邊沒啥機動兵力,靠堡壘守備有餘、沒有大舉出擊的餘力,無非在南山沿線牽制他幾千兵力而已。
黃河源頭的民兵武裝,才像懸在頭上的刀子。
那邊的驛站兵跟他開戰比北邊的元帥府還早,在四月中旬還是隻有十幾個人兩條船的小隊,對沿岸蒙古兵實施襲擊,頃刻間就該被滅掉。
但隔著黃河天險,半個月反倒被其偷襲數次,死傷數十,守將沒完沒了讓增兵,綽克兔尋思是不是有毛病,十幾個人都殺不了嗎?
後來仔細分析,那邊還真是取得時間的關鍵要地。
綽克兔關於消滅火落赤後的三個月時間,是根據劉承宗的行軍速度計算的,據土默特的蒙古人說,從這邊到囊謙,劉承宗走了三個月。
那回來也要三個月,而且打下廣袤地盤,肯定要分散駐軍,訊息傳遞過去、集結軍隊、強徵給養的時間,足夠他擊敗手中沒有精銳部隊的古如和拉尊。
這樣一來,黃河渡口有沒有船就很關鍵了。
為此,綽克兔又調了一個千人隊向南進發,勢必要在劉承宗北上回援前毀掉對岸渡口、船隻。
喀爾喀要渡河摧毀渡口船隻,就必須先渡河,渡河要造船。
鄒鳳要儲存自己,就不能讓敵軍渡河,不讓敵軍渡河也要造船。
隨著這支喀爾喀千人隊的到來,鄒鳳的壓力急劇增加,甚至還在五月初五的夜裡被蒙古兵偷襲了營地。
黃河源頭有些地方的水很窄,幾十個蒙古兵咬刀泅渡,雖然被丈人軍發現,但最大的炮艇渡船還是被鑿毀,只能眼巴巴看著對岸蒙古人造出的舢板越來越多。
不過會請援軍的可不僅僅是黃河北岸的蒙古人,鄒鳳也會,他的援軍是南邊幾座驛站的驛卒。
各個驛站都懂唇亡齒寒的道理,他們和蒙古人兵力懸殊,大帥北征的軍隊到來之前,黃河是保護他們的唯一天險,要保護這道天險,就必須支援鄒鳳。
沿途四座驛站派來的援軍陸續抵達,有的驛丞派來四個人、有的驛丞派來五個人,還有驛丞找周圍西番頭人喊來幾十個番兵。
人不是最重要的,援軍抵達帶來了大量火器,鄒鳳所能指揮的部隊僅有三十二名獅子兵、一百八十名蒙番兵、七百餘蒙番牧民,卻擁有六杆抬槍、六門小炮、二十五杆火槍,能隔著黃河對準備渡河的敵軍實施遠端打擊。
有了援軍,鄒鳳的腰桿兒硬了、心也狠了,一邊造船一邊吹牛皮筏子。
駐守在黃河北岸的蒙古貴族也不甘示弱,看出這夥驛站兵的優勢在火力,甚至做出厚實的大盾牌,隔著河岸跟鄒鳳對射過一回。
反正結果並不好看,大盾牌對抬槍小炮來說跟沒有一樣,甚至被打碎的木頭片子都能殺人。
等舊的大渡船被修補好,一條新的大渡船也被做出來,兩艘搭載鳥銃抬槍的戰艦和六門七十斤岸防炮,使鄒鳳又變成黃河源頭所向無敵的霸主。
不過就這樣打了一個多月,正當局勢一片大好的時候,敵軍又添派了更多部隊,甚至連黃河南岸的東邊,也出現蒙古人的身影,令鄒鳳無可奈何地決定放棄渡口,命人將渡船開往旁邊的大湖星星海,率領近千牧民躲進山裡。
這樣的情況也讓北方的劉向禹暴跳如雷,他家大兒劉承祖集結了一切可以機動的人手,準備以三千兵力馳援被綽克兔大軍壓境的小拉尊。
結果小拉尊打都沒打,把黃河東岸數萬家眷、老弱病殘送到俱爾灣避難,自己率三千餘能打的蒙古兵跑了。
領地不要了,他要去烏斯藏當他的活佛,不再理會塵世間的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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