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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承宗舒服了。

讓他舒服的原因不是康寧府,而是因為承運。

邊境走私向來是世間利潤最大的交易行為之一,在這半年裡,俱爾灣市場背靠河湟谷地、面向青海蒙古,市場規模像滾雪球般地膨脹,內外供貨、買家牽扯近四十萬人。

這可能是此時世間規模最大的走私市場。

劉承運,這個體形並不威武、性格也不剛強甚至還有點認死理的年輕人,就是這座市場背後操控一切的大手,就像個黑市商人。

表面上來看,俱爾灣市場像個官家市場,但實際上儘管規模龐大,俱爾灣仍是一座私人市場,那裡沒有稅,貨物由承運一手包辦,有些來自獅子軍工匠、更多貨物則來自西寧甚至蘭州。

護送承運百餘騎的馬隊,實際上最大的使命不是保護他,而是運送俱爾灣的賬目,交由劉承宗過目。

在這份賬目裡,事無鉅細地記錄了俱爾灣半年來向東西雙方買賣的貨物。

這份賬目成了劉承宗近日最為中意的枕邊讀物,不單單因為錢,儘管賬目代表著巨大的利潤,但不一樣的人看不一樣的東西,總會有不一樣的收穫。

劉承宗透過賬目,看見的是青海蒙番的生活,以及控制他們的秘密。

世間事物的發展,大體上都與一個人最初的本心不同,劉承宗本以為俱爾灣會被建設成西北最大的軍火與奢侈品市場,兵器甲冑與精緻奇物,來為獅子軍謀求暴利。

事實上兵甲與奇物,利潤確實巨大,在承運的賬目中貿易額僅有白銀七千六百四十兩,就得到足有五千五百餘兩的利潤。

但這兩樣東西在貿易額上,僅佔總額的百分之三左右。

截止至承運攜賬目南下,他們五個月的總貿易額是二十五萬八千兩有奇。

而且貿易額逐月增長,還沒有達到峰值。

他們在本地產的東西,單單醃菜一項,承運用每斤一錢的價格向西寧周邊購入,在市場以兩錢每斤賣出,就賣出去兩萬餘斤。

當然也有賠錢的,比如鮮菜,承運搞了一萬多斤,只賣出去五百斤,不是別人不買,實在是供不應求,剩下將近萬斤鮮菜,都被駐防在俱爾灣和海北的獅子軍吃了。

牛羊馬糞,也有很大的市場規模,主要為獅子軍自產,將近六十萬斤,不到三千兩。

柴火比糞便值錢得多,五十萬斤值五千餘兩。

俱爾灣還特產蘑菇,承運都不知道這事,是蘭州肅藩的一個管事指名要採購蘑菇,日月山七部挖了三千多斤,賣了五百兩。

承運說這事時齜牙咧嘴:王八蛋的錢就是好掙。

本地還產沙金,二百五十兩,值銀兩千兩;硼砂兩萬斤,值銀四千兩;一千多斤硝黃,都留著自用了;周圍賣來兩千多頭豬,跟鮮菜一樣,被練兵營留守將官楊耀要去,做成燻肉給士兵當獎賞,賠了三千五百兩。

不過這點軍需賠掉的錢,承運一點都不在乎,因為俱爾灣有拳頭產品:掛麵、清油、皮靴、木箱、口袋、皮繩、毛毯。

從西寧到蘭州的土司和百姓,都成了承運的外包生產廠家,給他做了十五萬斤掛麵、三萬斤清油、一萬兩千雙皮鞋、一萬三千雙皮靴、兩千根皮繩、六千副大小木箱、一千多對牛毛口袋、千餘匹毛褐、萬餘條毛毯。

這些東西,值白銀三萬多兩,全被賣得乾乾淨淨,一點都沒剩下。

也幾乎不要成本,全是利潤,只需要把賣來的牛羊給西寧那邊支付一點就夠了,除了難以持續沒別的壞處。

承運不敢往東使勁賣牛羊,讓獅子軍成了海北最大的養殖專業戶,如今有一千七百多頭牛、六萬多隻羊壓在手上。

這還是因為青海蒙古諸部都不太願意賣牛羊,人們的大宗貨物基本上使用羊毛和各式皮張來交易。

承運給羊毛的定價是二十斤值銀一兩,收了將近百萬斤。

格式皮張,羊、馬、牛、狐、狼、豹、猞猁等皮料數萬張,有些留在手裡,有些賣給了漢中過來的商賈。

漢中的商賈是被李土司勾過來賣鐵的,賣了一萬多斤。

劉承宗把賬目看完那天,叫來承運,兄弟倆聊了一整夜。

他能從賬目中看見青海未來的貿易潛力,也能看見這個屬於自己的市場,最大的不穩定因素——內地。

市場的暴利一方面來自獅子軍隔絕東西交通,另一方面來自大明的貿易禁運,兄長劉承祖對西寧城的佔領,使禁運對獅子軍單方面失效。

不是他塑造了俱爾灣市場,而是特殊的政治環境創造了這個市場。

即使沒有他,在明末風雨飄搖的大環境。

要不了幾年,朝廷隨內部叛亂進一步嚴重,西北終將會形成一個類似俱爾灣的自由市場,這個市場將會牢牢地捆綁住青海的漢、蒙、番三族,便宜了下個王朝。

縱然有他,這樣的暴利也無法持續太久。

昏暗的油燈光亮裡,劉承宗指著賬目中標註出流入方向與流出方向,對承運道:“大量皮貨流入蘭州漢中,自產貨物也流向揣旦、祁連山,將來還會販入康寧府、哈密、吐魯番、烏斯藏。”

一個巨大的商業輻射網路正在形成。

“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但稍縱即逝。”劉承宗攤手道:“我們自己的製造能力還是太弱了。”

承運道:“我們畢竟人少,但蘭州、漢中的銷路正在開啟,也可以從那邊進貨,商賈自然會把貨物送來,不論他們送來什麼,我們都吃得下,都賣得出去。”

說到這,承運極為驕傲地揚著臉道:“哥,明年,我們能在兩邊賣出五六十萬的貨,至少三十萬兩的利潤,利潤變成什麼,你說了算。”

他張手道:“你想讓它變成白銀,它就會變成白銀,想讓它變成兵甲,它就變成兵甲,甚至可以全部變成抬槍火炮!”

“要那麼多白銀無用,規範化的市場本身比白銀重要,我準備給軍隊發餉。”

劉承宗道:“士兵有了軍餉,他們也會成為市場的一部分,買入鮮菜果蔬肉食器具,白銀會在市場不斷流轉,對手工業提出更高要求,吸引更多工匠,比一堆白銀留著下崽兒重要得多。”

“蘭州,漢中,都是富裕的大城,在這個時代……”

劉承宗搖搖頭:“沒人能保證任何大城會長治久安,一次起兵就能把所有東西摧毀,人才比一切都重要,給你岳父寫封信,儘量從東邊挖工匠過來,對了,王自用過來了麼?”

“王自用啊,沒有。”

承運搖搖頭,露出複雜的笑容:“哥你還真說到點子上了,王自用在蘭州待了半個月,跑到涼州衛去了。”

“涼州衛,我不是讓他到俱爾灣麼?”劉承宗琢磨了琢磨涼州衛的位置,在俱爾灣東北呢:“他跑那去做什麼?”

承運道:“你不是讓他拉人麼,他從蘭州拉了六百多個貧苦人家,反正就學他們那個夜裡一群人在村莊聚集,唱什麼彌勒降生之類的東西,被人告官,跟官兵打了一仗。”

“沒打過。”

承運攤手道:“所以王自用就跑去涼州了。”

劉承宗沒太弄明白這裡面的邏輯關係,皺眉道:“沒打過他跑到俱爾灣來啊,你還是沒說他跑到涼州幹嘛。”

“去涼州招兵啊,他覺得沒打過官軍是因為農民不能打,他那套東西也沒人信,只有飢餓的人才想抱團鬧一場,甘肅不是有現成的邊軍麼,邊軍能打。”

劉承宗沒說話,豎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不是誇獎王自用,主要是非常無語。

事情的發展再次走上了未曾設想的道路。

他找王自用來,不是讓他招兵,是想多往俱爾灣弄點漢人,種種地、放放牧啥的,擴大一下自己的基本盤。

他不缺脫產的軍人,就算缺也不會去甘肅招兵,甘肅的邊軍在他心裡,控制蘭州以前是不能動的。

首先是那邊幾萬邊軍他養不起,其次是控制河西走廊對他目前來說,成本太大。

河西走廊對明朝來說是個負資產,駐紮在那的官軍每年需從蘭州及河湟谷地支援糧草,但考慮到軍事意義,這份支出又變得極為值得。

因此在劉承宗眼中,此時的甘肅,是最好的狀態。

兵不用他養,持續給大明放血,還能保護西寧府的北方,時不時有餓急眼的邊軍逃過來,他自然會舒舒服服的接納。

但不能大規模從那邊收攏飢軍,否則會使邊防力量下降。

一塊土地最好的情況,自然是在他的直接統治之下,如果不是,那次好的情況就是在大明的統治之下。

畢竟大明已經死去好多年了,只是一具時不時抽搐兩下的僵臥殘屍,他們是這具巨大的屍體上得到新生的骨頭,只需要考慮如何讓自己生長出健康的血肉,等到足夠強壯自然會生得比過去更強壯。

當然就算落到別人手裡,他也能搶回來,但戰爭會帶給人口他無法短時間彌補的巨大傷害。

至少目前甘肅鎮在大明的代管之下,在抵禦外敵方面做得非常好,誰也別想在那群飢餓邊軍眼皮子底下搶走一寸土地。

但王自用把兵招來就不一樣了。

劉承宗急得光撓頭,按著炕桌對承運道:“我們不能入主甘肅。”

承運對此也有非常深刻的理解,單單西康兩府,就已經把獅子軍所有的人才儲備用光,此時的獅子軍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混亂狀態,無法兼顧地方與戰爭。

當然他們還是能打,戰鬥力上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內部非常不穩定。

一旦與任何大勢力開戰,在北方或其他地方稍有敗仗,剛拿下的康寧府轉眼就會分崩離析。

甚至連西寧都有可能丟了,沒有軍餉、沒有徵兵制度、沒有地方律法、甚至九成統治範圍沒有縣級官衙,卻有著十幾萬名義上被統治的百姓。

打了敗仗就屁都不是,打了勝仗也不過戰術換家。

“那能咋辦嘛。”承運頗為無奈:“你不在西寧,二叔和大哥也沒法給王自用下軍令,萬一王自用不聽,對他們影響太大了。”

承運道:“哥你不知道,你在南邊打仗,家裡人如履薄冰。”

劉承宗眯起眼道:“什麼意思?”

“倒不是有啥問題,但確實該讓曹大哥留在俱爾灣,至少他誰都能鎮得住,對大局考慮也周全。”

承運攤手道:“要麼就把羅汝才、張天琳留在家裡,大哥說什麼事,他倆還聽點。”

“楊參將最早投奔的就是你,還有魏、韓兩千總,都對你忠心耿耿,但他們和二叔、大哥關係沒那麼親近,真打了敗仗會怎麼樣啊?”

劉承宗聽了這回事,輕鬆下來,笑道:“我還以為怎麼了呢,那不還有你麼?”

“你不提還好。”承運說著撓撓腦袋:“我夾中間最難受了,得給所有人提供東西,還誰都惹不起。”

承運的囧樣兒把劉承宗逗得哈哈大笑,隨後點頭道:“行,我知道了,以後多考慮考慮這方面。”

其實他不是沒考慮,只是不太在乎。

他們這群人的大業,都繫於他一人之身,若打了敗仗他沒死,回去是啥樣還是啥樣,什麼變化都不會有。

若他死了,這群人就沒什麼大業可談了,青海宣慰使可能是他父親也可能不是,如果是的話,或許就在俱爾灣那個小地方,環海地帶未必能保得住。

大哥或許會當個鎮守西陲的總兵官,也沒準帶幾個首領向西北發動進攻。

曹耀沒準會像他說的那樣生娃去,也可能跑去個沒人管的地方劃地為王實現他的社會理想。

總之,能把這些人糅合在一起的東西不在了。

最有可能繼承劉承宗遺志的或許是承運,但他們只有這一次機會。

錯過這個機會,在西北的舞臺上跳上二十年,這群人終將湮滅在戰爭裡。

劉承宗笑嘻嘻道:“這次還是考慮不夠周全,再讓我選一次,我們應該除了大哥,傾巢南下。”

“不過以後就好了,我們有了官府有了駐軍有了軍餉,等楊先生體驗生活結束,拿出我們的律法,地方上就穩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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